火车是快不过飞机的,即使不是在这里被炸,他们过了郑州火车站,继续前往洛阳的路途上也会有极大的可能被轰炸。
所以沈君顾想了个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这个问题。
当年从北平南迁经过郑州火车站的时候,沈君顾就听当时的车站员工聊天抱怨说快要搬迁到新的火车站了。再加上这次他们停靠的郑州火车站与他当年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可见附近应该有个废弃的旧火车站。
沈君顾询问了车站员工,问清楚了旧火车站的方向和地址,便让整个火车站灭了电灯,全程摸黑进行加水加煤的工作。这样虽然暗一些,但至少安全。
而他则拜托车站员工指路,寻到旧火车站,开启旧火车站的所有电灯。本来车站的员工还不肯带路,但沈君顾跟对方讲了火车站会有被轰炸的危险后,对方便毫不犹豫地领他到了这里。毕竟废弃的车站被炸也总比现在的火车站被炸强,更别提现在的火车站周围还有许多居民区。
被废弃的火车站之中也有报废的火车,沈君顾带着一队士兵,用最快的速度把这里布置得像是正在运营中的火车站一般。还搬来了附近农田的几个稻草人套上衣服摆在那里,远远地看上去像是有人一般。
这如果是在白天,就很难骗过日本军机,幸好是夜里,两个火车站离得又不是太远。一边黑灯瞎火,一边灯火通明,军机很容易就被旧的火车站那边所吸引。
还好这片区域被废弃之后,周边的居民也纷纷随之迁走了,并不会有人因此受到波及。沈君顾等人其实也是还在布置安排的时候,就远远地听到了天边传来飞机马达轰鸣的声音,便立刻逃到了安全的地方。轰炸结束后,他本来是要离开的,但听到了马蹄声,不放心地过来瞄了一眼,就正好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拿下眼镜擦了又擦,沈君顾才确认这并不是自己因为思念唐晓而产生的幻觉。
而回应他的,是唐晓一个热情而又克制的拥抱。
沈君顾知道身边有好多陌生人,但还是忍不住伸出手臂,把多日不见的恋人紧紧拥入怀中。
余猛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心中所受到的冲击不逊于被数十枚炸弹轰炸。方才他看到唐九的时候就没敢认,他的九哥已经留起了一头长发,梳起了马尾辫。虽然依旧英气十足,但谁也不会再错认她的性别。就像是一朵素白的茶花忽然染上了色彩,变得艳丽妩媚。再加上她的背后燃烧着的废墟,就像是开在地狱火焰之中的彼岸花,令人移不开眼。
如果说当年的唐九是余猛的偶像,是他想要努力成为的目标,那么在这一瞬间的惊鸿一瞥,就令余猛彻底沦陷。
这是他的九哥?
余猛的心狂乱地跳动着,想要上前搭话,又不知道第一句说什么好。正在纠结间,就看到不知道哪里来的野男人,居然抱住了他的九哥?!
余猛直接忽略了是唐九主动抱住对方的事实,他火冒三丈地走过去想要分开那两人,却又被眼尖的浩子一把拽住。
浩子的心好累,但他眼神好使啊!自然一眼就能看得出那个后出现的男人就是当年九哥娶的那位……哦,不,嫁的那位。那之前同行的那位叫岳霆的又是怎么回事?所以九哥实际上是左拥右抱,两个人全收了?不愧是九哥!不过摆平后宫不是那么容易的吧?再加一个余猛恐怕会更困难,浩子决定要为九哥的幸福做出贡献,拽紧了余猛说什么都不松手。
这两人一阵拉扯,倒是惊动了唐晓。她是早就发现余猛等人了,自从到了徐州境内,开始动用了帮内的势力之后,她就知道早晚会与兄弟们见面,所以倒是不怎么在意。
她松开手,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沈君顾,确认他没什么问题之后,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沈君顾却是抓着唐晓的手腕不松手,他已经注意到唐晓的眼眶微红,应该是误会他遭受了意外才如此,心下更是感动不已。当下便柔声解释道:“这里是旧的废弃的火车站,我点亮了这里的电灯,让日军飞机误会这里就是郑州火车站。”
“嗯。”
“不是我不在南京等你,而是时局变化太快,能走就必须早走。”
“嗯。”
“我们停靠的车站离这里不远,一会儿他们就该把水和煤都加好了,你会跟我们一起走吧?”
“嗯。”
“我一直在想你,你也想我吗?”
“嗯。”
唐晓当然是听清楚了沈君顾的最后一个问题,并不是习惯性地回答,而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她的脸颊在火光的映照下艳如桃李,眼眸中波光粼粼,看向沈君顾的目光专注而又深情。
沈君顾也没有丝毫多余的心神分给其他人,他知道岳霆也在场,但却连打招呼的心思都没有,眼神烁烁地看着唐晓,拉着她便要往国宝列车停靠的地方走去。
唐晓却拽住了他,指了指一旁的马匹,两人便一前一后地上了同一匹马。他们甚至在上马的这个过程中,都没有松开手,这恩爱秀得旁人都要闪瞎眼了。
余猛在他们要拍马离开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向前走了几步,想要喊唐晓留下。只是看着她那头长发和玲珑有致的身材,那声“九哥”是怎么都喊不出来了。
倒是唐晓勒着缰绳,绕到余猛面前停下,浅笑道:“猛弟,很高兴还能再见到你。不过若是你们想打国宝的主意,我奉劝你们还是回去吧。”
谁想要那些破烂玩意啊!
余猛心中夹杂着嫉妒的怒火腾然而起,他目送着唐晓策马离开的背影,脸上的表情阴沉得可怕。
唐晓和沈君顾多日未见,都有许多话想要互相倾诉,真的是一刻也不想分开。但现在的情况也不能允许他们儿女情长。
沈君顾带着唐晓和岳霆回到现用的郑州火车站时,因为没有点灯全程摸黑干活,所以还有一趟列车没有加满水和煤。
在路上的时候,沈君顾稍微跟岳霆讲了一下现在的情况,后者也飞快地问了几个关键性的问题。在他们到达月台的时候,岳霆就已经掌握了大部分的情况,迅速地投入了工作。
沈君顾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本来就不适合当领导者,现在岳霆回来了,自然把领队的任务丢给他去做。再加上同行的还有方少泽的军火,岳霆肯定会善加利用。
当然,领队的重任卸下后,沈君顾也不可能闲着,总是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见沈君顾一副想要离开又舍不得离开她的表情,唐晓笑着捏了捏他的手臂。
“先去忙,等火车开了有的是时间聊。”唐晓说罢,目光看向车站之外的某处,眉梢微挑,“我先去把跟在后面的小尾巴都解决了。”
沈君顾也知道唐晓以前的手下和兄弟们跟了上来,当下更是忧心忡忡地抓紧了唐晓的手腕:“阿九,你可不要回余家帮去啊!”
这人的第一反应不是担心国宝被觊觎,而是在担心她的去留,唐晓内心一阵熨帖,笑着安慰他道:“放心,不要吃醋,我只做你一个人的守藏吏。”
看着沈君顾满脸通红地狼狈而逃,唐晓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嫁的相公太害羞了,虽然进展缓慢,但也别有情趣。
“九……九哥?”余猛的声音带着犹豫,显然不敢相信这种调戏良家“妇男”的女子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唐晓转过身,打量着许久不见的余猛。
记忆中可爱白皙的少年,已经长成了小麦色皮肤的糙汉,连身高都抽了条,比起她还高了一头。只能依稀从他的眉宇之间,找出和当年些许的相似。但那时的怯懦,也早已被戾气所取代。
“九哥,我不是为了这什么国宝来的。”余猛干巴巴地解释道,说着说着还有点委屈,“九哥,虽然我现在是余家帮的帮主,可我根本不能服众。能听我命令的,也就浩子他们这些从前跟着你的兄弟。”
那是当然,偌大的余家帮基本上都被熊七那个卧底给笼络去了。那熊七可是玩得一手好策略,辅佐曹三爷上位之后,发现此人贪生怕死不堪重用,居然还有投降日本人的心思,便果断地换了计划。余家帮现在几乎就处于分崩离析的边缘,熊七聚集起来的大股势力,已经慢慢地和平转变成了游击队,对抗入侵的日本人了。
“九哥,你回来帮帮我好吗?我真的扛不住了。”
余猛垂下头,像是不堪重负一般。他用的语气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当他有什么做不到的事情时,都会这样求助他的九哥。而他的九哥也总是像英雄一样,轻轻松松地帮他解决掉。
只是,小时候的余猛这样撒娇,唐晓还挺受用的,完全抵抗不住可爱少年的要求,现在一个大老爷们再这样,就很伤眼睛了。
“抬起头,挺起胸。”唐晓恨铁不成钢地呵斥道,“瞧瞧你这副样子,能服众就怪了!还让我回去帮你?你就不怕我直接篡权?”
“不怕!”余猛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唐晓。只要她想要,余家帮给了她又何妨?
唐晓从余猛的目光中看出了些许其他企图,神色一肃,沉声道:“你应该听说过,你父亲的死,我有逃脱不掉的责任。”
“都是别人胡说,来龙去脉我都调查清楚了,我爹的死和九哥你无关。”余猛立刻就回答道,生怕唐晓多说半句。事实也确实如此,可以说唐晓是想做什么,却没来得及做的时候,余威就被胡四意外弄死了。
唐晓勾了勾唇,黑暗中看不太清楚她脸上的表情,但声音依旧平静:“你既然调查了,应该也调查清楚了我父亲的事情。也罢,此等乱世,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上一辈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九哥!”余猛还真不怕唐晓跟他算账,毕竟有恩怨纠葛就代表着她会留下。而这样淡然处之,显然就是想要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
唐晓伸出手制止了他继续往下说,淡淡道:“虽然我在余家帮长大,但那里并不是我的家。”
“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以后的家在何方,但有句话说得很好,我很喜欢。”
“此心安处是吾乡。”
“余猛,保重。”
火车的汽笛声响起,几列火车从火车站依次开出,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沉的暗夜之中。
余猛定定地看着火车离开的方向,许久都没有动过一下。浩子等人也体贴地没去催促他,都分散在火车站里三三两两地休息着。
又过了一阵,树林里有火光快速地连闪了三下,但因为那光芒实在是太过于微弱,并没有什么人注意到。
而一直盯着那个方向的余猛,却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火车一直开到了洛阳,唐晓才发现沈君顾失踪了。
从郑州火车站开出来的时候,因为余猛拖着她聊天,唐晓最后也没来得及找沈君顾在哪里,找到一列停靠在月台旁的火车就跳了上去。
又因为火车都加满了水和煤,所以中间就都没有停靠过。唐晓在这一列火车上没有找到沈君顾,就以为他在另外一列火车上,结果到了洛阳一下车,才发现人不见了。
“这怎么可能啊?君顾向来不会出这种岔子的,签到本上有他的名字吗?”程尧着急地到处乱转,“不对,我都急糊涂了,签到本一直都在君顾手里,他人不在,本子怎么可能在呢?”
“签到本在我手里。”岳霆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册子,“哗啦啦”地翻了起来,“小沈说他不负责了,就把本子丢给我了。我看看……呃……这上面根本没有小沈名字的签到栏。”
“这……应该是因为之前签到本就在君顾手里面,所以就没有画他自己签到的表格。”程尧也是被这情况惊呆了,“这可好,东西没丢,人倒是丢了!”
岳霆也是紧锁眉头,这是等还是不等呢?国宝转移的时间每一秒都是宝贵的,更别说接下来他们将要从火车改乘汽车,横穿秦岭走蜀道等险恶地带。现在还没下雪,如果再等到山里下了雪,山路湿滑,更是寸步难行。
但若是不等,这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也许再等一会儿对方就搭下一班火车赶来了呢?这等乱世,一分开就说不定是永别了。
唐晓却柳眉一竖,冷若冰霜地擦着手中的手枪,淡淡道:“你们按照原计划路线走,我回去找君顾。”
“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岳霆反问道,其实他也看出来情况肯定不是那么简单。怎么就那么巧?余猛等人出现,沈君顾就失踪了。再者沈君顾不是那么无组织无纪律的人,四列火车是依次离的站,就算反应再慢也够他爬上一列的了。
“猜出来了。”唐晓把子弹一粒粒地装进弹匣之中,俏脸上满是杀气。
事不宜迟,几人简单地互相嘱咐了两句,便与唐晓告别。因为即使唐晓找到了沈君顾,也不可能追得上他们的行程,所以运气好的话,只能四川再见了。
唐晓随身的物品本来就不多,所以背上就打算出发了。从郑州到洛阳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唐晓是一刻都耽误不得。
只是,正当她打算去牵马的时候,发现程尧正看着她欲言又止。
“有什么事吗?”唐晓牵着马,走到程尧面前,疑惑地问道。
程尧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说出口。
“如果你们回到南京,我是说如果哈,也许你们运气不会那么糟糕呢。如果你们回到南京,遇到什么不能解决的事情时,也许可以去找一个人,他叫顾渊……”
沈君顾醒过来的时候,后脑剧痛。
他抱着头呻吟了半晌,才渐渐找回了神志。
是了,就要开车了,他本来要赶去跟唐晓会合,再一起上车的。但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被人从后面袭击了,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沈君顾感觉躺着的地方在有规律地一下下晃动着,听着外面“咣当咣当”的声音,判断自己应该是在火车上。
当然,他不会傻到以为自己还在文物西迁的火车上,他的同事们可不会费这么大劲来劫持他。
郑州火车站是陇海铁路和京汉铁路的交会点,不会往西去的话,那么这趟火车的目的地就有可能是北平、汉口或者……回到南京。
鉴于对他动手的应该就是余家帮的人,所以坐返程火车回到徐州的可能性更大。
沈君顾这么肯定自己的猜测,是因为他已经看到,他身边坐着的那个人,正是那个叫浩子的。以前也听唐晓提起过几次,算是她之前的忠心属下。
只是,现在这个忠心,恐怕要打个引号了。
“醒了吧?快点起来,我马上就要下车了。”沈君顾的呼吸声一变,浩子就察觉到了。
沈君顾见装不下去了,才慢慢悠悠地撑着身体坐起来。他发现他是在火车上的软卧车厢内,车厢里并没有其他人。沈君顾看了看没有束缚住的手脚,全身上下除了后脑痛,并没有其他伤痕。对一个人质这么优待?他们究竟是不是专业的土匪啊?
也许是沈君顾眼中的质疑太过于明显,浩子苦笑了两声,无奈道:“沈先生,其实这一切都是误会。”
“误会?我不这么认为。”沈君顾双手环胸,讽刺地笑了笑。
浩子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余猛可能知道他们不会同意绑架沈君顾,所以干脆都没告诉他们这件事,用自己的心腹不声不响地就做下了绑架的事情。要不是他发觉余猛有异样,他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他知道余猛喜欢九哥,但怎么也没想到余猛会做出这样的事。所以熊七说得没错,余猛就算改变再大,骨子里还是没长大的孩子,面对不喜欢的人就只会简单粗暴地消灭对方。这也是余大帅的作风,余猛虽然长得不太像余大帅,但这臭脾气倒是学了个十成十。
追随这样的人,迟早会被带入泥潭。
浩子本来被熊七拉拢过就不怎么坚定的心,狠狠地动摇了几下。
“那么,现在是想要抓我去余家帮?”沈君顾见浩子不说话,便冷哼了一声问道。这些人打着什么主意,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肯定是绑他要挟唐晓,想让他家阿九重回余家帮,做那落草为寇的事情。简直就是异想天开!可怜他刚和阿九见上面,话还没说两句呢,就又分开了。
“不,所以我说一切都是误会。”浩子搓了搓手,打了个冷战。他又不想让九哥给砍了,怎么敢带沈君顾去余家帮?余猛那边他勉强能安抚住,可以在火车上动点手脚,若是去了余家帮,余猛在自己的地盘上想做点什么,他肯定拦不住。浩子一边斟酌着词语,一边把事情的起因都说了出来。
沈君顾听完神情十分微妙,原来余猛是出于嫉妒才绑架的他?
他想起来了,当年在余府,跟唐晓主动告白的那个少年,就是这个余猛?沈君顾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神情极为严肃地问道:“你九哥之前跟那个余猛,关系好吗?”
喂!重点不是这个吧?浩子无语地翻了翻白眼,却不得不在沈君顾的追问下,一五一十地把余猛的事情交代清楚。说完之后,没好气地续道:“余猛肯定要带你小子去余家帮,不想死的话,一会儿就别下火车。”
“不下火车?”沈君顾一怔。
“没错,这趟火车是从北平紧急调来,直接开往南京接人的。我们趁他们在郑州加水和煤的时候偷偷上来的,晚上到了徐州也会停一下,我们就打算那时候下车。你就别下去了,我想办法让余猛来不及想起你。”浩子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顿,有些迟疑地续道,“但这趟车的终点站是南京,南京的局势现在很危险,你就躲在哪里别下车,反正火车肯定会再次离开南京的。”
“南京……”沈君顾的表情恍惚了一下。陆路已经有岳霆领队了,没什么要操心的了。水路他现在也不可能追得上。那么,南京还有文物和没有放弃的同事在……上天让他这样回到南京,是不是在暗示他什么?
“喂!书生仔,听懂了没有啊?”浩子有点不耐烦,心想自己无所不能的九哥,怎么就喜欢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男人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诸位兄长的家里人,也都柔柔弱弱的,也就释然了。
“听懂了。”沈君顾深吸了一口气,挤出勉强的笑容,“多谢这位小哥儿费心,还要麻烦您帮我带信给唐九,重庆……再见。”
浩子觉得沈君顾的表情有点古怪,但又和他不太熟,自然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应允了。
沈君顾不放心地叮嘱他道:“一定要跟你九哥说,我自己会去重庆的,不用来找我,否则走岔了可怎么办?”
“啰唆!老子知道了!”浩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既然事情都交代清楚了,浩子也不好再在这里耽误时间,万一余猛那边狸仔安抚不了,发现了问题,可就难收场了。
沈君顾一个人待在狭小的车厢里,一会儿纠结地擦着眼镜,一会儿坐立难安地踱步。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天色慢慢地暗了下来,火车也停止了前行。
听着车窗外的呼喝声,沈君顾抿紧了唇,警惕着下一秒就会有人踹开车门,揪着他下火车。
还好在火车再次启程前,都没有人来,应该是浩子努力的成果。
火车再次“咣当咣当”地转动起来,沈君顾长舒了一口气,在软铺上躺了下来。长路漫漫,到了南京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要保存体力。
在不远处的林子里,浩子目送着那辆火车慢慢开走,挥手叫来了狸仔。
“狸仔,想办法通知九哥,把这一路的情况都好好交代清楚,她问什么就要说什么,别隐瞒。”浩子叹了口气,答应那书生仔的根本不作数,九哥那边才真的是要坦白从宽。
希望九哥不要太生气,手下留情啊!
火车驶入浦口火车站之前,速度就已经降到了极限,几乎是蹭着铁轨前行的。嘈杂的人声透过车窗传来,夹杂着令人绝望的呼喊声与尖叫声。
车窗上时不时会有人的手掌扒上来,又随着火车的前行而被迫松开。有些人也许是之前就受过伤,一个个血手印留在车窗上,在下午的阳光下分毫毕现,让人看了都毛骨悚然。也有身手好的,听声音像是跳上了火车车顶,但因为软卧车厢左右两边都锁得严实,尝试了几下无果后便往其他车厢去了。
沈君顾坐在卧铺上,偶尔从窗帘的缝隙中看到窗外次第增加的一两个血手印,脸色惨白。南京已经是个人人想要逃离的地狱,而他确定要回到这里吗?
如果下了车,也许,就再也上不来了。
也许过了很久,也许也就过了几分钟,火车终于一声长鸣,停靠在了月台前。沈君顾像是被惊醒了一般,站起身扶了扶眼镜。火车站外的情况非常糟糕,但站内的秩序还算不错,毕竟都是有车票的才会被放入站内。
沈君顾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与月台相反的车窗跳了下去。
也许是机缘巧合,又或是命中注定,他既然又回到了南京,如果什么都不做地就离去,恐怕余生都不得安宁。
下关往浦口的轮渡挤得比肩接踵,而从浦口去下关的轮渡几乎是空的。沈君顾逆着众人而行,反而速度更快。
沈君顾之前离开南京的时候,整个城市都被混乱所覆盖,街道上都是各种装满了箱子和行李的汽车,交通堵塞,整个城市就像瘫痪了一般。而现在走过的所有街道都空空荡荡,甚至连人力车和公共汽车都消失了,寂静得让人心底生寒。
是啊,连政府官员都跑了,能走的人肯定也都走了。只剩下毫无门路或者仅存一丝侥幸心理的老百姓,不肯离开家园。也许南京的遭遇会和北平一样,沦陷后也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其实在故宫准备西迁离开南京前,也曾经开会讨论过这个问题。鉴于北平故宫暂时保全的事实,是不是也可以考虑在南京的文物部分转移,尤其是在他们初期交通工具完全不够的情况下。但岳霆在某次通电话中,竭力反对这种选择。他分析南京的情况和北平完全不同,淞沪会战的艰难,日本军队的损失远远高于预期,其很容易会失去平常心。历史上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先期情况和现今的局势有着惊人的相似,所以岳霆强烈建议能带走多少文物就带走多少,要赶紧离开南京。
岳霆未尽之语,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终究还是有人留下没走,为剩下的文物寻找一线生机。
因为找不到任何汽车或者人力车代步,沈君顾便从下关码头,一路沿着秦淮河走。往日繁华的秦淮河两岸已是满目疮痍,沈君顾时不时还要躲避空中的轰炸袭击,直到天都黑透了,才走到了朝天宫。
在侧门用特殊的三长两短的叩门手法敲了敲门,沈君顾没等太久,侧门就开了一条小缝。门内的王景初发现是他之后,立刻开门把他拽了进来。
“小沈子你怎么回来了?出了什么事了?”王景初忙不迭地连连追问道。原本有些富态的王景初,在短短的半年之内就瘦了下来,满脸都是焦灼之色,嘴唇周围起了一连串的燎泡,不用问都知道为剩下的文物找出路的事情丝毫没有起色。
“没事,别瞎想,一会儿人全了一起给你们说。”沈君顾想到要跟人解释自己被情敌绑走的事实,不禁有些窘迫。
王景初察言观色,知道要真是文物出了事,沈君顾不可能是这种表情,便稍稍放了些心,带着他往会议室去了。
因着形势的急剧恶化,留守人员也都无心休息,即使很晚了也聚在一起开会探讨。沈君顾的出现让他们悚然一惊,幸好沈君顾立刻解释了来龙去脉,告知陆路西迁的国宝文物有惊无险,已经按照计划前行了。
“唉,那小沈你还回来干吗?”看上去已经老了十岁的王延丹叹了口气,显然觉得沈君顾回来也是多此一举,“我们已经决定再守三日,如果实在毫无进展,就把文物锁进仓库,再用混凝土把门封上。”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挡不住日军的劫掠,更挡不住炸弹的侵袭。
“好,我们再努力三日。”沈君顾咬了咬牙道。
众人一夜辗转难眠,天刚蒙蒙亮,沈君顾就和王景初两人赶到了下关码头。码头上人头攒动,但江面上却只有寥寥几艘渡江的轮渡,根本没有任何客船和货船。
“我就知道又是白来!连续好几天都这样了,能走的都早就走了。原本还有上海那边逃来的货船,现今上海沦陷,早就没有船能开过来了。”王景初因为鼻子特别敏感,更受不了硝烟味和血腥味,所以出门都戴着口罩。他的抱怨从口罩背后传出来,瓮声瓮气,听起来有些滑稽。
沈君顾知道王景初说的都是实话,虚心请教道:“那我们该怎么办?每天在码头蹲守也不是个办法。”
“我……我也不知道……”王景初泄了气,颓然嘟囔道。他本就是非常胆小的人,但剩下的文物多是带不走的古籍和档案,他又舍不得抛弃这些古籍,所以咬着牙留了下来。但这已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勇气,至于怎么把这些古籍带走,他真的是两眼一抹黑。
沈君顾虽然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也知道在码头傻等是效率最低的。一番思量之后,沈君顾决定让王景初继续在这里观望,自己则转去总统府一带,期望可以碰到几个还没来得及转移的政府官员,即使只能说上几句话,说不定也还会有意外之喜。
总统府一带早就不像以往那样戒备森严,都是人去楼空一片残垣断壁的景象。
沈君顾在附近徘徊了两天,才知道自己之前的想法有多么天真。此时都是自身难保的时候,有能力走的人早就走了,没能力的就更没有可能帮他们。
沈君顾不想轻易放弃,但看起来命运并没有特别眷顾他。
日军在步步紧逼,局势越来越严峻。国际友人仿造上海安全区,开始在南京也建立安全区,成立了一个叫南京安全区国际委员会的机构。以美国驻华大使馆和金陵大学等机构为中心,划出一片安全区,收容难民。王延丹等人决定如果没有转机的话,就带着没转移的文物迁往这片安全区。
当然,为了这批文物,他们也会留下几个人来看守。
沈君顾觉得即使有安全区,也难以保证文物的万无一失。他依旧奔波于总统府一带,只要见到衣着光鲜的就会凑上去询问,得到的回应不只是拒绝,有时候还会被暴躁的人施以拳脚。
当躺在残破的巷子里,仰望着被硝烟反衬得蓝得可怕的天空时,沈君顾总有一股不真实的错觉。这一切说不定都是一场可怕的梦魇。
可身体上的疼痛却无时无刻地提醒着他,这是再残酷无比的现实。
沈君顾倒抽着气撑起身体,他的眼镜被人一拳打飞在地,他记得听到了镜片破碎的声音,应该就在右手边。希望不要碎得太厉害,这时候他上哪里去找眼镜店配眼镜啊?
视野里一片模糊,沈君顾只能俯下身用手去摸索,残破的瓦砾划破了他的手心,沈君顾也浑不在意,直到有双纤细却又有力的手牢牢地握住了他。
“阿九?”沈君顾一惊,他果然是在做梦吧?否则唐晓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可是这双手的触感……食指、虎口和掌心都有薄薄的一层茧子……
眼镜递到了他的手里,沈君顾立刻戴上。虽然左边的眼镜片已经掉了,右边的眼镜片也裂开,但依然能看清面前的唐晓冷着一张俏脸,眼神如冰般盯着他上下打量着。
沈君顾被她的气势所震慑,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但旋即觉得这件事也不能怪他,他是无辜受害人啊!
唐晓气得都说不出话来,直接伸手去检查沈君顾身上的伤。
沈君顾却被她摸得有些不自在,想躲都因为对方的强势而无处可躲,只能手足无措地任唐晓为所欲为。
唐晓确认他身上都是皮外伤后稍微松了口气,一抬头就看到沈君顾低垂眉眼,长长的眼睫毛都因为紧张而胡乱颤抖着,白皙的俊颜一片通红,上面还沾染着一两处灰尘。唐晓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抬手把那两处灰尘用指腹抹去,声音低哑地叹道:“果然该随身把你揣着,半刻都不能离身。”
“那就别放手。”沈君顾下意识地冲口而出。可在下一秒又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紧紧地闭上了嘴。
他虽然没有继续说什么,但神态表情早已说明了一切。想起之前这人还叮嘱浩子不许把自己的行踪告诉她,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气得唐晓热血上涌,直接把沈君顾按在了后面的墙上,扑上去就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唇。
沈君顾唇上一痛,立时就尝到了血腥味,他也知道唐晓心中有气,便丝毫没有反抗地任她为所欲为。只是慢慢地,他感觉到唇上的动作变得轻柔起来,这个惩罚性质的吻立刻就变了味道。
唐晓的怒火在柔情中被逐渐安抚,动作也轻柔了起来。她泄恨似的又咬了咬沈君顾的喉咙,但却并没有太用力。
沈君顾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闷哼,双手紧紧地把唐晓抱在了怀里,苦笑道:“阿九,我已经变成,和我父亲一样的人了。”
没错,明知道危险还要唐晓留在身边的他,和对母亲的病视而不见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区别。
唐晓却在他怀里露出一个明媚至极的笑容:“傻子,难道我一个人走就安全吗?这世道,没有地方是百分之百安全的。”
“可是……”沈君顾还想劝说,他又何尝看不出来唐晓在偷换概念。以唐晓的身手,一个人行走这个乱世绰绰有余。
“没有可是。”唐晓用手指按住了沈君顾的唇,堵住了他还要说出口的话。
“我选择了你。”
“而你选择了眼前的路。”
“所以我们一起面对,就是这么简单。”
“别忘了,我是你的守藏吏,你是我的宝藏。”
唐晓每说一句,都会亲吻一下沈君顾的唇,最后的尾音隐没在两人交接的唇齿间。
沈君顾不知道自己这样沦陷对不对,可他只知道现在的自己,无法也无力推开怀中的人。
恨不得这一刻,天长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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