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这世间的罪恶全部冲刷掉。殷承祉双腿跪在泥泞的地上,低着头,一只手里还拽着圆球,就这么淋着雨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地过了许久许久。
直至雨开始停了。
慢慢地停了下来。
他才开了口,“我舅舅……”声音很低很低,先前的那些暴戾疯狂全都被大雨浇灭了般,“在哪里?”
雨稀里哗啦地下着。
明明很小的声音可这一刻却是在他的耳边无限地方法,或许哪怕已经在地狱走了一遭,也还是不愿意面对那个已经很清楚的结局。
他不愿意知晓答案。
冯殃静默地站着,哪怕撑着伞可磅礴的大雨还是将她的衣裳溅湿,微凉的气息侵染着她的肌肤,一点一点地渗透了她的心头,很简单的问题,也是清清楚楚的答案,可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少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多少年来,她第一次觉得说出一句话是这么的困难,她这是……真的领悟到了何谓人?如何为普通人?“小球,你说。”
说完,转身离开。
装死的圆球愣了一下,好半晌才回过神来,“主人……”可是她的主人走了,就这么走了,它没觉得自己被抛弃,只是觉得主人这样做有些怪异,是她已经厌恶了这娃娃,所以连跟他说一句话都不愿意了,还是……主人的情绪不对,很不对。
“还是……还是不告诉我吗?”殷承祉低声笑了,呢喃着连自己都几乎听不清楚的话,那原本已经四分五裂的灵魂此时又像是遭受了重创,要进一步地被碾碎成灰。
圆球又惊觉小娃娃的情绪也很不对,“娃娃!”
殷承祉呵呵地笑着,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笑意,“你说……那你说……”他的声音磕磕巴巴,好像是回到了多年前那般,“你……你说……”
圆球觉得自己真的要系统崩溃了,“当日崔温离开之前找了主人……”它决定从一开始说起,它分析来分析去都觉得从这里说起好。
从头到尾地说。
没花多长时间,可又好像是说了一辈子这么长似得。
对于殷承祉来说,这就是一辈子这么长。
……
大殷文景二十年,蛮族十三部落以大殷镇国将军崔温杀害部落大巫为由,聚十三部落之力,集结三十多万大军,士气空前来犯,三日便攻破了闾州边防,占据兴安郡,屠城三日,其后,长驱直入,每到一处便屠戮全城,寸草不生,闾州八郡,七郡遭屠戮,直至安临郡城,崔大将军设下埋伏,亲自将蛮族联军主力引入城中,点燃城中火油,大火少了三天三夜,城中留守将士与蛮族主力无一生还,大殷开始反击。
闾州噩耗,天下惊惧。
皇帝大怒,调兵遣将派往闾州的同时,降罪于崔氏满门,将还没有抵达京城的崔氏满门全部收押,押解回京。
震荡的大殷朝堂需要有人为这场可怕的屠戮负责,哪怕崔温以身作诱,焚杀了蛮族主力,逼停了蛮族联军屠戮的脚步,也改变不了崔温是引起这场屠戮罪魁祸首的事实,而崔温已死,怒火便落到了崔氏满门身上。
便在崔氏满门被押解回京的当天,皇后崔氏褪去华服,摘去钗环,只着布衣,于早朝之时前往亲自向皇帝谢罪,当着满朝文武陈述了崔家镇守锦东近百年,立下赫赫战功,守护无数百姓,忠心耿耿天地可鉴,又痛陈朝中奸佞数年来蛊惑皇帝,断锦东军需,逼的崔家倾家荡产以做填补,今日闾州之难乃奸佞所害,是有人与蛮族勾结所致,非崔家之过,引得满朝震惊,尔后,又搬出了历代皇帝嘉奖崔家赐予崔家的以此其忠勇的牌匾,求皇帝彻查此事,还崔温一个公道,最后又言崔温身为锦东守将,未能为大殷守住边防,以至于百姓被无辜屠戮,确实有过,而她身为崔家女,更身为大殷皇后,理应为此担负责任,愿意性命相担,之后,不等盛怒中的皇帝发作,便取了当年崔家先祖与太祖皇帝征伐天下所用的佩剑,当着皇帝与满朝文武的面刎颈自尽。
三日之后,皇帝降下旨意,言崔温贪功冒进,刺杀蛮族大巫,引来蛮族报复,尔后身为锦东守军主将,未能挡住蛮族大军,以致闾州八郡惨遭屠戮,铸下大错,罪该万死,崔氏满门在蛮族来犯之时竟举家逃离,更是罪不可恕,但念在崔家历代功勋,且崔温最后以身作诱,覆灭蛮族大军主力,崔氏满门死罪可免,即刻起贬为庶民,家产充公,押解回原籍,此后子孙三代以内不得入朝为官。
圣旨下达当日,来时浩浩荡荡百来人的崔氏被押解回原籍时,只剩下了区区十来人。
次日之后,皇后崔氏以妃礼出殡,不入皇陵,大皇子奉命前往为母守陵。
……
殷承祉抵达安临郡城之时已经是三个月之后了,一边走,一边徒手将遇见的尸首入土为安,将那些被悬挂在城门口的尸体解下,为那些幸存的人找到了庇护之所……一切一切都做的认认真真不慌不乱,似乎见多了,便麻木了,哪怕是崔家军的人将京城的消息传到了他的耳中,也只是一阵恍惚,尔后,便又继续做着三个月来每时每刻都在重复的事情。
蛮族被击退了,崔家军,朝廷派来的援军,从幽州调来的官员,开始清扫闾州各郡,有更多的人来和他做同样的事情了,不再需要他了。
三个月后,他终于到了安临郡,到了这个只剩下断壁残垣和一片焦土的地方,冲天的火光、绝望的厮杀、无数的生命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没了,哪怕是一点尸骸灰烬都随着夏日的磅礴大雨渗入了泥土之中,消失无踪。
只有那些盘踞在城池上方的阴魂能够证明这里曾经经历过的惨烈。
“舅舅……”
他茫然地站在焦土之中,呢喃着,眼里的空洞几乎要将一切吞噬。
他来了。
可什么都没找到。
“喂……”圆球一直跟在他身后,为了怕刺激他也都一直没敢现身,可现在不得不现身了,它分析了一下他现在的情况,简直就是生无可恋的状态,再不出来的话都不知道他会不会也自杀了,“你……你可别想不开……”
才三个月,以前那个丰神俊秀的漂亮娃娃成了皮包骨了,比当初在太白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还要糟糕。
这样的身体状况若是不停下来修养的话,估计不自杀也熬不了多久。
它越来越可怜他了。
殷承祉木然地看向它,没有惊讶也没有激动,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也没有,“小球,我舅舅没了。”
“我知道。”圆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殷承祉继续道:“我母后也死了。”
圆球真急了,“我是机器我没有心我不会安慰人……”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殷承祉继续道,抬起了头看向阴沉的天空,“小球,你看,那些冤魂都在看着我呢。”
“殷承祉……”圆球想了想,决定先把人弄晕再说,免得他真的想不开自杀了,可就在它要行动之时,却听到了一阵笑声。
“呵呵……”
在这样的环境下听到这样的笑声,哪怕是圆球也觉得毛骨悚然,它当即扫了过去,同时打算隐藏自己,可扫到的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是他?!”
竟然是那个白光男!
男人缓步走来,锦衣华服,笑容和煦。
圆球立即窜到了殷承祉前边,球体瞬间扩大了两倍,透出了红色光芒,“警告!警告!严重警告!”
男人却丝毫没变,继续笑着走来。
“站住!”圆球发出了第一道攻击,“你给我站住!再过来我就不客气了!”它可不认为这白光男这时候跑来这里只是笑着他们看!他与蛮族勾结,出现在这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事!主人不在,它就得保护好男娃娃!
男人还是停下来了,不过已经足够近了。
圆球高度紧张,“马上滚!否则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男人笑了笑,缓缓抬起了手。
圆球扫到了他手里的东西时顿时将戒备提升到了最高等级,“殷承祉你快走!”它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看样子是和先前他留下的东西类似,难怪它等他出声了才发现他!他居然还有这些东西?空间作弊器不是已经被他们拿了吗?难道他还有?还是他把一个武库给搬来了?“还不快走!”它第一次没信心了!主人,你在哪里啊主人!
殷承祉没有动,空洞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的变化。
“果然还是在乎这小东西啊。”男人低声笑道,笑容下是一张阴狠的面孔,“那就让我来瞧瞧你这小东西有什么让她这么在乎。”说完,便继续上前。
圆球发出了第二道攻击,男人手掌上的东西发出了一阵震荡,将它的能量波挡住了,果然是对付它的东西!不能硬碰硬,它倒是没关系,可小娃娃不能!小娃娃必须全首全尾好好的!”主人就在附近,你要是敢乱来,她不会放过你的!我告诉你,你最好现在就……”
“这么聒噪的东西怎么能在她身边留这么久?”男人摇摇头,语气可惜,“是我放任太久了,纵得她这么的不讲究了。”
圆球恼火,“有本事就正面杠,人身攻击算什么?”
“你是人吗?”
“我主人把我当人我就是!”圆球现在采取的就是拖延时间,这段时间来主人虽然没有露过面,但是它知道主人一定在的附近,主人还是很紧张这个男娃娃的,“你算什么东西?凭什么说我不是人?”
男人像是没发现它的计划似得,好整以暇地与它打起了口水仗。
圆球越说越着急越来越语无伦次了。
男人依然微笑。
殷承祉昂着头,许久许久之后慢慢垂落,“你来啊。”
“……藏头露尾不要脸……”圆球戛然而止,“殷承祉你胡……”
殷承祉伸出手将大了许多的圆球握在了手里,空洞的眼神看着前方的男人,声音没有任何的起伏,“你来啊。”
“殷承祉!”圆球急疯了,没想不到自杀但是要找人杀是不是?“你闭嘴!”一窜便脱离了他的手掌,重新拉开了战线,“要他得先过我这一关!”
“区区人工智能罢了。”男人嗤笑。
圆球冷笑:“打过才知道!”说完,便觉得一股强大的能量迎面袭来,它当即驾起了防御,能量虽然强大,但对于它来说还不算什么,“你就这点本……”
“噗。”
圆球立即扫向身后,便见殷承祉喷出了一口血,而这只是开始,鲜血从他的鼻孔眼睛甚至皮肤……“糟了!”
这些能量对于它来说不算什么,可对于普通人类来说却是致命!
它转了防御系统,打开了防护罩将人裹在中间。
殷承祉单腿跪在地上,一瞬间好像自己五脏六腑移了位,鲜血翻滚的要冲出血管,“呕……”他又吐了口血,倒下了另一条腿,尔后,便觉得被一股微凉的气息包围,好像有人扶住了他了。
“主人!?”
是……
殷承祉摇着头,用力地摇着,然后一点一点地推开那股气息,他还有事情要做呢,虽然已经有很多人在帮他做,可他也得继续,这是他的赎罪,唯一的能做的赎罪……
天旋地转。
昏天暗地。
他撑不住了。
冯殃扶住了倒下来的少年,眼瞳中的冷意如旋风般积聚,慢慢地抬起,看向前方的男人。
男人脸上的微笑顿住,下一刻便是惊惧,“你……”
只是一瞬的时间,鬼魅的身影便窜了过来,没有高科技的炫丽,有的只是如乌云遮蔽日月的可怕杀意。
男人转身逃遁,杀意却如影随形。
鲜血四溅。
“冯殃,你敢杀我——”是惊惧也是暴怒,哪怕不死,却也抵挡不住这份杀意,数息之间,便已然刀剐加深,血肉成泥。
他只得先逃!
白光混合着红色厌恶乍现,刺目的光挡住了一瞬的杀招,让他得以要出生天,“冯殃,你敢杀我——你竟敢杀我——”
愤怒到了极致的声音迅速远离。
冯殃没有追,转身看向身后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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