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燕王府自建成以来过的最冷清的一个年,别说热闹了,便是寻常过年的布置都没有,王府中的两个主子,一个在前线打仗,一个昏迷不醒不知死活,谁还敢提过年的事情?
大年初三,崔怀还是登了燕王府的门。
自然不是来拜年的。
“她还是没有醒?”作为为数不多知道冯殃具体情况的崔怀,几乎每隔几天都会来燕王府问一次,哪怕根本就见不到人,也一样来。
十五摇头,给出的回答和这几个月来的每一次都一样。
“那可好些了?”崔怀继续问道。
十五的回答也没太大的变化,“还是老样子。”
崔怀看向了戒备森严的院落,沉沉地吐了口气,终究还是问出了心中一直想问但始终没有去触及的问题,“醒来的机会大吗?”
十五看着他,“大人,夫人不会丢下殿下的,而殿下……”他吸了口气,才道:“也离不开夫人。”
“你以为我想做什么?”崔怀嗤笑,“趁着燕王不在将会让他为世不容的罪魁祸首给处理了?”
“崔总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的事情,你也不必再遮掩什么了!”崔怀也没再掖着藏着,能让燕王将人交给他看顾的,必定是他极为信任之人,连对他这些他心里的外人都不加掩饰,更何况是自己的心腹?“你放心,我就算有这个心也没这个本事,更没这个胆。”
十五神色冷厉,“夫人是大人最重要之人!”
“我知道!”崔怀冷笑一声,“殷承祉就算离了全天下的人都离不开里面躺着的那个!”又恼火也又恨铁逼成钢,“现在他在宁州拼了命,以后与皇帝作对,哪怕颠覆了整个大殷江山,怕也都是为了她!”
“大人……”
“怎么?我连说说都不成了?”崔怀也就在这里能说几句负气话了,在外头他是锦东总督,顶着半个锦东的天,别说负气的话,便是叹口气都会别人无限放大,“你家主子如此拼命难不成不是为了里面躺着的人?”
“大人!”十五有些事情也的确难以接受,不过主子的事情何时轮到别人来议论,更何况还是指责?“夫人为殿下所做的,难道不值殿下如此回报?或许是方式错了,感情也错了,但大人能否认没有冯夫人便没有燕王殿下吗?不能吧!哪怕殿下对夫人的情感没有出了差错,也理应如此回报夫人!就算是一个寻常人,面对为了救自己而成了个活死人的状况,也该拼了命为她报仇,不是吗?”
“看来燕王与冯夫人,你们都偏向于她了。”崔怀说道,“难怪燕王会生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了!”
不是身边没有适龄的姑娘,也不是幼年多灾多难导致情感上的某种缺失,而是冯殃从未放过手!哪怕这两年几乎不过问外边的事情,也从来没有对燕王放过手!
十五的脸顿时黑了,“你什么意思?!”
说夫人勾引殿下吗?!
崔怀苦笑,“你觉得燕王对她真是男女之情吗?”
“你……”
“我倒是希望是。”崔怀没等他说完便又道,“男人多薄情,若只是男女之情,失去的时候哪怕再痛不欲生,也终有过去的一日,而且这个时间不会太长,这天下的女人多的是,各种各样,相似的也很多,身为燕王,这些他都可以得到,而且轻而易举,所以他伤心欲绝的时间也不会太长,可若是这个人占据了他所有的情感,渗透到了他生活中的每一处,成了他的习惯,成了他不可缺失的一部分,那要割舍,便是九死一生,甚至不会有生的希望。”
十五神色微震。
“这不是区区男女之情便能达到的。”崔怀继续道,“我们都以为让燕王成亲生子,哪怕懂了男女之事,便能不会走上歪路,可却反而让他发现了自己终有一日是要离开他的,终有一日会有另一个人与他更加的亲近,而陪伴他走到人生尽头的,不可能是他的师父,而这,恰恰刺中了他的致命之处,他想要活,便只能寻求救命之法,而我们恰恰又给了他救命之法,呵呵。”他自嘲地笑了两声,“我们都认为男女之情是一男一女能够走到终点的关系,夫妻关系是最牢靠也是最生死不离的关系,世俗也这般认为,所以,他也这么认为了。”
“你是说……”十五听的有些懵也有些惊愕,殿下不是真的动了情,而只是……只是什么?他似乎懂了,又难以说出来。
“殷承祉离不开冯殃,生离不开,死也离不开。”崔怀答道,眼底有着很深的悲哀,“所以,若是她醒不过来,燕王也活不下去,即便活下去了,也不过是个疯子罢了。”
而一个疯子,之于锦东,会带来什么?
他不敢去想。
“去告诉她,若是她不想她百般维护的徒弟成了个遗臭万年的疯子,便醒来过。”崔怀看着戒备森严的院子,说道:“也告诉她,谁弄出来的烂摊子谁收拾!还有,别忘了当初她对我许下的承诺!她的债还没还清呢!”
说完,转身离开。
十五还有许多的问题想问,但也没将人留住,有些事情原本便说不清也不应该说清的,哪怕他分析的头头是道,也终究不过是旁观者罢了,殿下心里到底如何想的,唯有殿下知道,而夫人……或许他这句话说对了,眼下的一切唯有夫人醒来方才能处理的了。
只是,夫人真的能醒来吗?
如今说是活死人是真的再合适不过的。
“应该会的吧。”
夫人岂会不知如今殿下有多需要人帮助?
她哪里舍得殿下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哪怕只是护犊子,也绝对舍不得的。
……
西北军的年自然也没过,倒是当地的州府特意让人送来了好些酒,说是给兵士们过年尝尝,也不过,所有人分下来估计也只能喝个一小杯了,但哪怕是这一小杯也没来得及喝了,锦东军主动出击的时候,不少西北兵士都在骂娘,先前那么多场都是以防守为主,龟缩不出,如今大过年的竟然杀出来,简直卑鄙无耻毫无人性。
然而骂归骂,打还是要打,这一打,便许多人过不了这个年了。
这一场站聂荣作为主帅并未参战,不是瞧不上燕王殿下,而是上不了,就在锦东军杀来之前不久,西北军的主帅遭遇了刺客。
谁派来的不必查也知道了。
聂荣没想到燕王竟然会用这般手段,一丝防备松懈了,差点丢了命,他怎么会想到在自己派去了心腹要与他秘密见面的之际,他竟然还用刺杀这种下九流的手段?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都尚未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显然,这些都是他自己一厢情愿。
让聂荣之所以觉得双方还未到你死我活地步的原因是皇帝一直未曾对战局有所批示,说是将他们拉来锦东便不管不顾,实际上是给了他们很大的自主权,也便是说,没有下死命令让他们必须什么时候将锦东拿下,对付谋逆之人,自然是以雷霆之势讨伐的,如今这般不紧不慢打算打持久战的态度,便是说不想到你死我活的地步,也是给了锦东喘息之机,只是可惜,燕王并未领这份情。
燕王是真的要反了。
不留一丝余地。
聂荣拖着伤踌躇了一晚上,终究还是在给皇帝的折子上写了燕王无回头之意,然后命人送去京城。
与燕王见面的确存了私心,他不希望大殷的将士自相残杀,然而,燕王亲自撕毁了这份可能,至于以后如何,轮不到他做主。
皇帝要如何,他便如何。
“听说锦东那边说本将是陛下养的一条狗。”聂荣忽然对身边的亲卫说道。
亲卫愣了一下,旋即恼火道:“将军莫要听他们胡说,锦东军就是一群不要脸的疯子,他们……”
痛骂的话哪怕是区区一个亲卫也都说的滔滔不绝还能不重复用词。
可见锦东军在西北军这边也没什么好印象。
真正的仇敌也不过如此。
聂荣笑了笑,并不在意什么狗不狗的话,“他们说的也没错。”
“将军……”
“本将的确是陛下养的一条狗,所以,陛下指了哪里便只能咬哪里。”聂荣幽幽道,哪怕还有那么一丝人性良知,在尽了力之后也只能泯灭了。
皇帝新的指示尚未到达,聂家却先来人了。
自从他去了西北之后,聂家在京城也和从前一样成了人质般的存在,哪怕皇帝十分厚待,但也改变不了这个处境,甚至比先帝一朝时,还要过的战战兢兢。
先帝再如何也不会胡乱杀人,哪怕是谋反大事也未曾株连到这个地步,就算是被安氏妖后蛊惑的那些年,也未曾如此。
可当今皇帝呢?
去看看菜市口刑场一直流没有断过的血就知道了。
“你怎么来了?!谁让你来的?”聂荣看着突然跑来的嫡长孙愤怒不已。
不过十五岁的聂家嫡长孙聂之涯脸上带着超乎年龄的成熟,“祖父,孙儿之所以来见祖父,是经过了家中所有长辈商议后做出的决定。”
“你们——”聂荣自知自己亏欠了家人的,哪怕再恼怒也还是压住了脾气,“你们简直胡闹!”
“是我们胡闹还是祖父糊涂了?”聂家孙少爷说话半点也不客气。
聂荣本来就因为受伤而苍白的脸在听了这话之后更是半点血色都没了,“你……”
“孙儿无状,请祖父恕罪。”聂之涯跪了下来,该认错认错该告罪告罪,半点都不含糊,“孙儿并未故意顶撞祖父,更非羞辱祖父!而是在陈述事实!祖父,忠郡王谋逆一事,想必您也收到消息了,不过祖父在前线,怕知道的也不多,那便由孙儿仔仔细细地为祖父详细讲述一遍!”
满脸倔强的少年真的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详细地讲述了一遍,甚至连菜市口刑场每日砍下多少脑袋,刑部的收尸队人手不足导致尸体冻僵在刑场好几日都没来得及收拾,一波又一波犯人送来砍头,那尸体堆在一旁都成了山了,到了晚上,离的近的人家都能听到鬼哭。
这样的惨状,哪里是一个明君当政会出现的?
“祖父,聂家躲过了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我们有能力自保,为何要将身家性命叫到那样一个暴君手里?祖父,他连皇族都可以下这样的狠手,更何况是对我们这些臣子?燕王和齐王为何谋逆?只是他们想夺权当皇帝吗?齐王或许是,可燕王若真的相当皇帝当年岂会退让?不过就是被当今逼迫罢了!燕王是他至亲手足,又早就表明不争之心,他还是容不下,为何?不就是因为燕王手中有兵权吗?不就是因为他占据一方吗?燕王尚且如此,祖父,您呢?您手里的兵不会比燕王多少,而您与燕王想必,不过是一粒尘埃罢了,皇帝能容得下?他之所以如此重用您,无外乎是需要有人来对付燕王齐王罢了!祖父,一旦燕王齐王落败,很快就会轮到您了!到那时候,陈尸刑场的便轮到我们聂家人了!”
聂荣深深地吸了口气,盯着眼前愤慨痛诉的长孙,问道:“谁找了你们?齐王还是燕王?”
聂之涯一愣。
“说!”聂荣喝道,“是谁?!”
聂之涯瘦长的身子板哆嗦了一下,也没害怕退缩,继续梗着脖子说道:“孙儿没见过齐王和燕王,这些全都是孙儿的肺腑之言,也是家中所有叔伯的担忧!更是族中长辈们的忧虑!祖父,当年诛妖后救先帝一事之后,您失踪多时,聂家从高处坠下,算是明白了什么叫帝王无情,身为臣子,哪怕功劳再大,本事再强,最终生死不过是帝王一句话!祖父,若是别无选择,我们自然也只能认了,可如今我们不是没有选择!”
“那你们的选择是什么?”聂荣冷笑。
聂之涯抬着头说道:“回西北!有西北军在手,整个西北都是我们聂家的!”
“混账!”聂荣一脚踹了过去,随即扯动了身上的伤口,这一次的刺杀没伤中要害,但刺客的刀都淬毒了,若非军中有军医善解毒,他早就死了,可即便毒及时解了,却也伤及了根本,这也是他上不了战场与燕王对战的原因,而中过毒之人,最忌讳的便是动大怒。
聂之涯硬生生接了这一脚,一口血随即便吐了出来了,可还是倔强地说道:“祖父便是杀了孙儿,孙儿也是这般说!聂家已经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放在皇家人手里太久了!已经够了!也受够了!祖父,你看看崔家的下场!那还是为太祖皇帝打过江山的家族!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若不是燕王,若不是他们早有准备将燕王留在锦东,留下了这么一个保存星火的筹码,崔家早就死绝了!”
少年越说越激动,眼眶也红了。
愤恨袒露无疑。
“祖父,孙儿哪怕是死也想堂堂正正死在战场上,而不是被哪个皇帝随便一句话便送上刑场,在全天下人的眼里死的毫不足惜死的毫无尊严!”
“当乱臣贼子就有尊严了?!”聂荣一字一字地咬牙道,他知道自己对不起聂家,也知道这些年聂家为了让他在军中安稳承受了许多的苦楚,他们不甘不忿他都能理解,哪怕是恨,他也能理解,可却没想到他们竟然也生出了这般大逆不道的念头!“聂之涯,我们聂家之所以立足于世,靠的便是忠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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