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是几年来蜃楼城最热闹的一天。早有探兵快船如梭,赶回蜃楼城将神帝使者莅临的消息传遍全城。
五万城民万人空巷,都涌到城门港口,争相一睹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科汗淮的风采。群雄刚从港口登陆,便听到礼炮轰鸣,黑压压的人群站在海岛、城楼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群雄激动,振臂高呼。拓拔野心中更是如海潮澎湃,周身热血沸腾,连日来的艰辛困苦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除了城主乔羽重伤无法出门之外,蜃楼城几乎所有的长老、将领尽皆赶到港口迎接,个个看起来都是雄姿英发的当世人杰,豪爽洒落,众游侠不禁大为心折。
蜃楼城众将听宋奕之引见拓拔野,纷纷拜倒。拓拔野虽知他们乃是因自己神帝使者的身份,感激圣恩,方才行此大礼,但心中难免惴惴,颇为不好意思,连忙一一扶起。
众人自报姓名,蜃楼城群雄听得科汗淮大名时,更是耸然动容,喜形于色,无不恭敬行礼。双方中有些乃是相识多年的故人,此次重逢,更是欢喜不尽。
人头耸动,姓名繁杂,一时间拓拔野也记不住许多名字,倒是一个红胡子大汉长相雄奇、名字有趣,叫做烈九,一下便记住了。
拓拔野笑道:“这名字当真有趣。烈酒,烈酒。倘若与人打架,无须动手,只需呵上一口气,就能将他熏得醉倒。”
众人大笑,心想:“这神帝使者少年心性,果然如段大哥所说的那般可亲。”心下对他又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烈九哈哈大笑,他说起话来有些口吃,张大了嘴,发不出声,眨巴了半晌眼睛才挤出一句话道:“醉倒了他,他还……还……还得给我酒……酒钱呢!”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蜃楼城群雄拥簇着拓拔野、科汗淮等人朝城里走去,人潮退让,欢声雷动。
拓拔野耳边不断听到有人议论道:“这便是神帝使者么?果然年轻得很。”“啧啧,年纪轻轻,又长得这般俊俏,难怪连水妖龙女也对他这般着迷啦……”他赫然竟已成为蜃楼城的传奇英雄,连绯闻八卦也跟着不胫而走。
拓拔野从未受过如此关注,心中自不免有些得意,朝着人群微笑挥手,神采飞扬,瞧在众人眼里,更觉魅力平增,不由又是一阵骚动。
放眼望去,不少年轻美貌的姑娘挤在人群里,朝他秋波频传,笑靥如花,拓拔野心中怦怦一阵急跳。
纤纤撇了撇嘴,冷笑道:“瞧你得意得连自己叫什么都记不得啦。哼,见了美貌姑娘,便将你的那位眼泪袋子姐姐全抛到脑后了么?”
拓拔野一愣,这小姑娘牙尖嘴利,自己辩她不过,这次又被她噎了个正着,只好装做没听见,笑了笑,去拉她的手腕。纤纤一甩手,想要挣脱开来,但被他指掌紧握,脸颊烧烫,突然气力全无。
拓拔野虽然不过十五岁,但自小流浪,成熟颇早,兼之误服十四颗神农丹,骨骼肌肉都膨胀变化,倒似十七八岁的少年。他与纤纤走在一起,宛如一对璧玉兄妹,也不知羡杀了多少蜃楼城的父母。
蜃楼城依岛筑城,城墙极为雄伟,昂首望去,桀然天半。楼台琼宇更是鬼斧神工,瑰丽万端,瞧得众人目不暇接。
一路上,宋奕之指点建筑,给众人解说诸多旧事典故,大长见识。拓拔野听得津津有味,事事新鲜。
这蜃楼城原是三百多年前,木族青帝采东海珊瑚、龙宫水晶与昆仑白玉筑成,原为木族祭天之圣地。后因木族南迁,这蜃楼城便逐渐成为木族在东海上的要塞。
城墙堡垒乃是由三百年前第一巧匠君素光设计,坚固雄伟,有东海第一城之称。同时又极为典雅瑰丽,一砖一瓦尽是精雕细琢的艺术品。
城中极为干净整洁,街道全由鹅卵石与海底细砂铺成,两侧遍植丈余高的东海珊瑚树与大荒各地的奇花异草。民居错落有致,尽是白玉与青柚木等海底奇木所建,镶嵌水晶窗户,风格变化多端,或为亭台流檐,或为圆瓦庭院,虽然相差迥异,看起来倒也颇为和谐。
原来这三十多年来,众多游侠归集蜃楼城,其中颇多能工巧匠,是以楼房式样翻新出奇,乔羽又素来宽容自由,海纳百川,城中建筑更加风格多样,方圆十里的岛城竟成了大荒各族所有建筑的微缩与集合地。
一路走来,更是令群雄大开眼界。绿海环绕着红树,蓝天映衬着白楼,玲珑剔透的水晶窗在阳光下闪烁着眩目的光芒。
众人随着他们浩浩荡荡地走在后面,满城尽是夹道欢迎的百姓,他们服装各异,五彩缤纷,丝毫不受当时族规限制,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如此走马观花走了半晌,来到城东的“集贤苑”,这里是蜃楼城接待贵宾之处,也是昔年水族圣女及青帝祭天时的下榻之所。
集贤苑坐落在城东巨岩之上,巨石悬空,朝东海探出数十丈。苑中楼台全部由水晶与沉香木建成,犹如一座座透明的四方盒子,玲珑剔透,异香扑鼻。
宋奕之等人安顿好众游侠之后,方才告退。群雄连日奔波,到达目的地,心情一旦放松,那困乏之意立时又涌将上来。当下各回房间,吃了些海鲜蔬果,沐浴休息。
拓拔野的房间恰好对着南面大海,打开水晶窗,阳光绚烂,凉风送爽,下面是一片艳红的珊瑚林,火焰般燃烧到海边。金黄色的沙滩迤俪环绕,碧浪一波波地涌上来。
拓拔野凭窗眺望了好一会儿,才依依不舍得沐浴休息。躺在床上,心中兴奋,翻来覆去,脑中尽是这几日发生的奇事,又看了一会儿泪珠坠与那白衣女子的玛瑙香炉,才不知不觉地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时分,宋奕之等人已在集贤苑等候,请拓拔野与科汗淮前往碧木楼会见乔羽。
一路上,不少人认出神帝使者与断浪刀,纷纷行礼。过不多时,到了一座古朴的青藤木楼房前,想来便是乔城主府邸,看起来颇为普通,甚至远不如一些民宅富丽堂皇。
大门口两个卫兵见是宋奕之,连忙将大门打开,进屋通报。片刻后便有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年大步走出,拜倒道:“家父受伤,行动不便。蚩尤代父接迎神帝使者大驾。”
拓拔野连称不敢,将他扶起。那少年抬头瞧见拓拔野,轻轻“咦”了一声,似是对他如此年轻颇为惊讶。两人年纪相仿,身高虽是拓拔野高了些许,但体型却不如他强健。
蚩尤古铜色皮肤,肌肉结实,眉目英挺,脸上尽是尽是桀骜不驯的神色,虽然恭敬行礼,但依旧不卑不亢,傲气凌云。
拓拔野笑道:“我和你差不多大,你叫我拓拔便是。”蚩尤道:“不敢。”神色却放松了许多。
转头瞧见白发飘飘、青衣鼓舞的科汗淮,蚩尤脸上顿时露出狂喜敬佩的神色,行礼道:“这位想来就是断浪刀科大侠了?蚩尤慕名已久,今日始得拜见,三生有幸。”
科汗淮微微一笑,道:“果然虎父无犬子。贤侄年纪轻轻,便有大家风范,难得。”
众人边说边往里走。里院更为朴素,四院环合,庭中种了几株梧桐,蝉声密集。
众人随着蚩尤掀开布帘,进了主房。
房中颇为宽阔,阳光透过水晶窗照射进来,一个中年汉子斜躺在床上,形容憔悴,一双虎目仍是光芒闪闪。
他起身微笑道:“神帝使者与科兄为敝地干冒奇险,生死相助,满城百姓无不感铭于心。在下不能远迎,真是失礼之至。”
科汗淮摆手道:“乔城主孤身独斗蓝翼海龙兽,为民除害,负伤在身,再出此言,可要让科某汗颜啦。”
众人齐笑。拓拔野见乔羽受伤如此之重,兵临城下,犹自如此乐观淡定,大为心折。乔羽目光炯炯望着他,叹道:“英雄自古出少年。段狂的赞誉果真一点也不假。”
拓拔野脸上一红,笑道:“段大哥过誉了。其实真正的英雄豪杰是这四面八方赶来的游侠。明知前途凶险,依旧一往无前。那才是真正的难得。”
乔羽点头微笑,道:“年轻人如此谦恭,更是难得。不知神帝他老人家还好么?”
拓拔野心中诧异,心想难道段大哥竟没将此事告诉他么?突然明白,段聿铠必是担忧这消息影响城中士气,且血书与神木令还在他身上,下落不明,公布此事不到时机。想不到他瞧起来粗豪,却也颇为心细。
但眼下他已经来到蜃楼城,此事无须再隐瞒,当下肃容道:“实不相瞒,七日前神帝已经在南际山上羽化登仙了。”众人大惊失色,齐齐惊呼,便连科汗淮也陡吃一惊。
拓拔野朝科汗淮苦笑道:“科大侠,昨日凶险,我怕影响士气,所以才不得已说谎。”
科汗淮点了点头,道:“你做得很对。”乔羽怅然若失,半晌方叹道:“是吗?这……这可真是大荒百姓的损失。”
拓拔野从怀中取出神帝血书与神木令,交给乔羽道:“神帝临终遗命,托我带令牌与血书到此,令水族立即退兵。”乔羽展开血书,才看得片刻,热泪便滚滚而下。
乔羽折起血书,道:“此事关系重大,暂时不能让外人知道神帝驾崩。需得让水族退兵、签定和约之后,再昭告天下。”众人点头称是。
神帝驾崩的消息若是传到大荒,天下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波澜来。众人心中都隐隐有些不祥之感。群雄又聊了一阵,乔羽体力不支,脸色越转难看,豆大的汗珠淌了一身。
科汗淮知道他身受重伤,勉力支撑了许久,微弱的真气已经散开,当下拍拍拓拔野的肩膀,起身告辞。
乔羽笑道:“蜃楼城百姓今夜要宴请各位。奕之、蚩尤,你们带着诸位贵宾到海滩上赴宴吧。”
宋奕之与蚩尤躬身领命,带着两人退了出去。
众人来到西面珊瑚海滩时,夕阳已被对岸天壁山吞没,淡蓝的夜空中星辰隐隐,凉风习习。
沙滩上人头涌动,一堆堆的篝火熊熊燃烧,映红了张张笑脸。纤纤远远瞧见他们,便一路奔了过来,一只手拉住科汗淮,一只手拉住拓拔野,朝里走去。
沙滩上欢声笑语,人们围坐篝火烧烤牛羊、海鲜,喝着自酿的美酒。年轻的游侠们与姑娘围着篝火,跳着舞蹈,五弦琴的欢快旋律响彻沙滩。
拓拔野一边为众人烤炙拿手的焦骨鱼,一边与周围游侠谈笑。
突听轰声巨响,众人掉头望去,岛心山丘有人燃放烟火,一道道绚丽的烟花划破夜空,漫天绽放。沙滩上响起沸腾的欢呼声。
爆声连响,深蓝的夜空瞬间开满了层层叠叠的烟花,一朵朵五彩缤纷,变幻多端。
声声海浪,徐徐夜风,拓拔野手中端着烤鱼,一转头瞧见纤纤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秋波迷离,在篝火的照映下,跳动着火焰的光泽。
那眼神这般熟悉,又这般动人。让他想起了谁,又忘记了谁。他心中突然怦怦乱跳,一阵迷茫,手指一松,烤鱼掉在了沙滩上。
蜃楼城的夏天,就在这漫天烟花中悄悄来临。
翌日凌晨,宋奕之、科汗淮率领三百名精兵携血书与神木令,直奔朝阳谷围兵的大本营,出乎意料之外,前日还旌旗林立、帐篷密布的朝阳谷三军,今日竟已空空荡荡,人影全无。只有灶坑炭木依旧星罗棋布。
宋奕之领军朝南疾驶,沿途经过七个朝阳谷营地,无一不是如此。想来定是水妖眼见狙击科汗淮、拓拔野不成,知道大势已去,索性悄然偃旗息鼓,连夜拔寨撤退。
蜃楼城军民听得水妖撤兵,无不欢欣鼓舞,又大大热闹了一番。乔羽仍有所疑虑,又陆续派遣九路探兵,侦骑四出。终于确定所有水妖围兵昨夜已全部撤回水族境内。
傍晚时所有探兵全部返回蜃楼城,段聿铠也率领数千精兵赶回城中。
段聿铠刚登上港口,便有人报神帝使者已安全到达,白龙鹿虽未听见拓拔野的名字,却似乎已闻着他的气息,欢声长嘶,昂首踢蹄,险些将段狂人抛将下去,然后猛地撒开四蹄,欢鸣着朝城里狂奔。
众人见段狂人在一匹似龙似鹿的灵兽上颠簸乱舞,大呼小叫,无不好笑。
拓拔野正与群雄在集贤院中吃饭,忽听得外面远远传来欢嘶之声,大喜过望,跳将起来,朝门外奔去。
刚到院中,白影一闪,狂风卷来,已被某物扑倒在地,一条湿哒哒的舌头随之舔将上来,将他从头到颈,彻底扫上一遍,温热的鼻息喷得他瘙痒难当。
拓拔野哈哈大笑,双臂将它搂住,道:“鹿兄,可想死我啦!”那白龙鹿嘶鸣不已,似是在说:“我也想死你啦。”
突听有人气喘吁吁地笑道:“这个畜生,闻见你的气味,就发了狂似的乱奔,将我跌得一身泥。”抬头望去,一个大汉浑身泥土,笑呵呵地站在门口,正是多日不见的段聿铠。
拓拔野大喜,两人曾患难与共,此番重逢,更为亲热。苑中群雄闻得声音,纷纷出来,互相介绍,俱极欢喜。
纤纤瞧见那白龙鹿,颇为喜爱,上前抚摩它的头,笑道:“拓拔大哥,它是你的朋友么?长得可真奇怪。”
拓拔野笑道:“正是,不过它可傲慢得很,不睬别人。”岂料那白龙鹿似是对纤纤颇为驯服,眯了眼任她抚摩,低嘶不已。拓拔野大为讶异,纤纤则大感得意,格格笑个不停。
当夜,蜃楼城再次全城欢宴,乔羽也勉力出场,与拓拔野、科汗淮等赶来援助的群雄敬了数十杯酒,这才告退。
此后十余日,蜃楼城依旧侦骑四出,始终未见水族有何异动。
乔羽又派遣五路使者,将神帝圣谕分别送至五族都城,递交长老会,一场战祸就此出人意料地消弭于无形。举城上下,对拓拔野、科汗淮等人都极为感激。
和平既定,自第三日起,便有游侠陆续告别而去。
拓拔野与科汗淮也欲告辞,却被乔羽等蜃楼城军民苦苦挽留,几次人已到了码头,又被拉了回来。
盛情难却,何况拓拔野素以四海为家,离开此地,也不知将往何去,纤纤又在岛上玩得乐不思蜀,是以两人决计在蜃楼城中住上一段时日。
既已在蜃楼城住下,科汗淮索性以沛然真气帮助乔羽疗伤,重新打通、修复他的奇经八脉。
拓拔野对医药颇有兴趣,又得了神农的《百草谱》,四下为乔羽寻找疗伤奇药。岛上五族游侠带来的诸多奇花异草中,也有不少相符。他配出数味良药,与蜃楼城的巫祝不断地切磋讨论,改进药方。
如此双管齐下地治疗,过得几日,乔羽始有好转之势。举城上下,都颇为欢喜。乔羽之子蚩尤对拓拔二人更是大为感激。但乔羽经脉震毁,原非短日内可以康复,拓拔野翻遍《百草谱》,倒是寻着几味极为有利的猛药,可惜遍岛上下,都没有这些奇草。
蚩尤起初虽然颇为矜持,与拓拔野相遇时恭敬有礼,但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时日一久,便露出原形来。
拓拔野又素来外向开朗,极易与人交成朋友,而且对蚩尤不知怎地,心中很有好感,有心与之结交。十几日下来,两人已成了颇为熟稔的朋友。
蚩尤性子狂野桀骜,勇敢顽强,虽然话语不甚多,但却颇富威信,在岛上乃是诸多少年的领袖。跟随蚩尤的一帮少年听说拓拔野诸种壮举,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日围着他,缠着说些路上趣事。
拓拔野连比带划,口沫横飞,叙述间不免有所夸大,直听得众少年眉飞色舞,啧啧称奇。关于仙女姐姐与雨师妾一节,拓拔野只是轻描淡写地提过,但已令众少年干吞馋涎,悠然神往。蚩尤素来喜欢冒险,对拓拔野的经历也是大为倾羡。
一干少年终日厮混,越加熟稔亲密。纤纤也终日跟着拓拔野,形影相随,直如兄妹。拓拔野一则颇为喜欢她,二则苦于摆脱无法,只好由她。
众少年见她是断浪刀科汗淮的千金,无不大献殷勤。加上她娇俏可爱,更被众人奉若公主。
这一日吃完午饭,拓拔野约了蚩尤在城南沙滩相见。他趁着纤纤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一路飞奔,逃也似的到了岛南沙滩。
艳阳高照,白沙碧水,海风中满是湿咸温热的气息。沙滩上横七竖八地搁了几十艘渔船,五颜六色,错落有致。
十几个渔家少女在海边晾网,瞧见拓拔野,时而嫣然微笑,眼波频传,时而交头接耳,发出格格脆笑声。
拓拔野分花拂柳,一路微笑招呼,众少女被他那温暖的微笑引得芳心剧跳,连手中的活儿都情不自禁地停了下来,直到他走出好远才缓过神,纷纷红了脸互相取笑。
远远地听见蚩尤呼喊,循声望去,却见他站在一艘白色的小艇内挥手。拓拔野飞奔入海浪之中,跳上小船,笑道:“怎地就你一个人?”
蚩尤嘿然笑道:“带你去一个地方。”拓拔野见他说得神秘,登时起了好奇之心。
两人齐齐摇桨,朝东边峭石林立的礁岩群驶去。拓拔野在蜃楼城住了近月,早已颇为熟悉,知道那边兀石嶙峋,暗礁遍布,极少人去,心中更加诧异。开口问了数次,蚩尤只是嘿然微笑。
拓拔野好奇之心更盛,不知蚩尤要带他去的,究竟是什么地方。小船绕过一块巨大的尖石礁,便到了暗礁区。太阳已过中天,酷热阳光被岛石与礁岩遮蔽,煞是阴凉。
蚩尤似是对这一带极是熟悉,哪里有暗礁,哪里有勾绊,他仿佛闭了眼也能知道一般。小船左折右转,过了片刻在一片环立的礁石中停下。
巨礁围合,正前方一块七八丈高的巨大石壁兀然峭立,昂首望去,阳光恰好在那石沿上迷离闪耀。
拓拔野笑道:“便是这儿吗?”蚩尤不答话,只说了一声:“随我来!”突然一头扎入海中,水花四溅。
拓拔野好奇心大盛,也猛吸一口气,跃入水中。海水清凉,极是惬意。他水性颇佳,在水中睁开双眼,见蚩尤如游鱼般灵活自如的朝深处游去,便紧随其后,翩然游动。
海水灰蓝,远处迷蒙一片,影影绰绰可以看见暗礁林立,鱼群穿梭。蚩尤绕到那巨大石壁的东南下方,在一个四尺来宽、一丈余长的隙缝旁停住,轻轻招手。
拓拔野游上前去,随他钻入那隙缝之中。
里面一片漆黑,海藻迎面拂来,如弱柳扶风。蚩尤拉住拓拔野的胳膊,急速上升。草藻乱舞,拓拔野右腿险些被缠住,顿了一顿,终于在一口气即将憋尽之前,冲上了水面。
眼前一片明亮,拓拔野大口喘气,伸手挡住光线,过了片刻,才眯着眼四下扫望。坚岩陡壁,环水包合。南侧石壁高约六丈处,有几个数尺宽的大洞,阳光恰好从石洞中斜斜射入。
四周石壁上青苔遍布,水光摇荡。北面石壁上有一个极大的洞窟,幽深不知底。蚩尤便湿漉漉地坐在那洞窟前的岩石上,微笑道:“就是这里了。”
拓拔野游到边上,由蚩尤一拉,攀爬上去,左右环顾,笑道:“这儿倒是个秘密好玩的所在。”蚩尤嘿然道:“此处除了我和你,再没有人知道了。”
少年常有自己的隐秘之地,惟有至为亲密的好友,才能分享。蚩尤今日将拓拔野带到此处,那自便是将他视为极好的朋友了。
蚩尤性子桀骜狂野,虽然受父亲影响,言语不多,勇猛顽强,颇具领袖气质,但是外冷内热,内心深处却是率性而为。
拓拔野随和不羁,开朗风趣,两人性格虽不同,却相得益彰。相处时日虽不久,在蚩尤心里,却仿佛早就认识了一般。况且拓拔野对蜃楼城与乔家都有大恩,这份交情便更要厚重。
拓拔野闻言大为感动,他从小流浪大荒,受人白眼,虽然生性开朗乐观,但毕竟觉得孤单落寞。十几年来的好友,除了当日的小狗阿黄,便是白龙鹿。自遇见神农以来,虽然认识了不少英雄豪杰为忘年交,但比之同龄知交的感觉自然又大大不同。
这半月里,与蚩尤等一干少年厮混,实是一生中至为快乐的日子,心中早已将他们当作极好的朋友。今日见蚩尤将他独自带到此处,真挚之情不言而喻,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激动,忖道:“这一生一世都要与他做最好的朋友。”
两人忽然都有些不好意思,默默地坐在石窟沿上。阳光闪耀,凉风穿隙,石壁上水光荡漾,清凉舒爽。
蚩尤跳将起来,道:“拓拔,你随我来。”取出三昧火折子,“唰”地打亮,朝洞窟里走去。
那洞窟地上凹凸不平,水洼深浅各异。岩壁上水珠颗粒流淌,极为潮湿。偶有水蛇从脚下蜿蜒而过。
火光跳跃,前方幽深黑暗,空洞寂静,水珠声丁冬作响,伴着他们的脚步声更显清脆。
拓拔野微笑道:“这里这么隐秘,你是如何发现的?”蚩尤并不回答,却问道:“我们这城叫做‘蜃楼城’,你可知是因何而来么?”
拓拔野虽然对大荒中许多事情不甚了解,但流浪已久,对神怪传说却是颇有耳闻,道:“既是叫蜃楼城,想必与蜃怪有关了?”
蚩尤点头道:“对。据说三百年前青帝在此建城的时候,瞧见海面上蜃气云结,五彩斑斓,漂亮得很。那蜃气变成巨大的城楼,足足过了三天才逐渐消散。青帝认为这是神仙的意旨,便让人依照那蜃气城楼的模样,建造出这蜃楼城来。自那以后。每年青帝都要到这来祭拜天地。”
拓拔野笑道:“难怪这城这般漂亮,象是神仙府邸。”
蚩尤对蜃楼城极为喜爱自傲,听他赞赏,心中也颇为欢喜,笑道:“是啊,青帝虽然糊涂,却也办了一件好事。”
眉头一皱,又道:“可是今日的青帝却是不折不扣的乌贼笨蛋。先人留下的第一名城,竟然置之不理,任由水妖攻占,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想到青帝不发救兵,登时怒从心起,既将拓拔野视为好友,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拘束,口头语便脱口而出。
拓拔野听他说“他奶奶的紫菜鱼皮”,大觉新奇,颇感有趣,哈哈大笑,也道:“是极是极,真他奶奶的紫菜鱼皮!”
两人哈哈大笑,四壁回音,极是畅快。
这一笑之后,又觉彼此之间亲密了数分,比之方才的略微拘谨又有天壤之别。
蚩尤道:“蜃楼城中每个月都会瞧见一到几次的蜃气幻景。但即使是同一次蜃气,瞧在每人的眼中也不尽相同。听我爹说,这是由于蜃珠极为奇特,又叫做梦珠,你有什么愿望都会被那蜃珠映像到蜃气之中。在你眼中瞧见的,便是当时你的梦想。”
拓拔野奇道:“竟有这等事?这倒有趣得紧。”蚩尤目光闪动道:“我八岁那年,随爹到海上猎兽,瞧见蜃楼城上空是千军万马,狂奔急骋。当时我只道是天兵天将杀将下来,吓得险些尿了裤子。”
拓拔野哈哈大笑。
蚩尤道:“我跟我爹说了后,他却欢喜得很,说我有救济天下的雄心。嘿嘿。”拓拔野笑道:“倘若当时是我,恐怕瞧见的尽是肥鸡乳猪。”
蚩尤道:“十二岁那年,我在海上又瞧见那千军万马的蜃气幻象。我想起爹说的蜃珠,便想寻来看看,究竟这宝物是怎生模样。于是便仔细观察那蜃气收放的方位。过了几个月,我发现虽然每次蜃气凝结之处不同,但却是随着当时的阳光变化。我又在岛上找了半年,却仍然什么也没有发现。”
拓拔野心想:“若是换了我,多半便要放弃了。”他性子随和,只喜逍遥自在,没有执着于一物的渴求,听蚩尤这般百折不回地寻找蜃珠,颇为诧异钦佩。
蚩尤扬眉道:“如此又过了两个月,我将一年来记录下的每次蜃气方位与当时的太阳位置,反复计算,估计那蜃珠大约便在此处。”
拓拔野吃了一惊,讶然道:“在这里?”
蚩尤嘿然点头道:“对。那日又是蜃气凝集的日子,我悄悄地摇船到附近等候,快到傍晚时,果然让我瞧见几道彩气从这石壁上射出,被那阳光一照,便在远处形成幻景。我想蜃怪定然便藏在那石壁之后!但那石壁太高,我爬不上去,便决定潜水寻找。换了几口气,终于让我发现了此地。”
拓拔野又惊又奇,正要说话,却听蚩尤道:“咱们到了。”
前面突然刮来一阵寒风,火光摇曳,隐隐听见“哗哗”的水声。往前走了几步,绕过一个石柱,豁然开朗。
四壁空阔,闪闪发光,似乎有无数贝珠攀附其上。四处蓝光纵横,如流萤幽舞。
正中一个巨大的水潭,水光潋滟,翻卷漩流,不断地“咕咚”作响,冒出透明的气泡,离水飞出,在幽光下闪烁森冷的色泽。
拓拔野先前只道外面那处地方,已是蚩尤说的神秘所在,没想到这山腹之中,竟然别有洞天。水气清寒,流光迷离,他仿佛置身于一个仲夏的梦中。
蚩尤低声道:“这里就是蜃怪的老巢。”拓拔野微微一愣,道:“什么?”
蚩尤仿佛生怕惊动旁人,低声道:“随我来。”沿着边上峭壁,灵豹般跳跃,瞬间便跃到了左侧一个高高的凹陷处。拓拔野也随之跃上。
蚩尤道:“今天是本月的一次大潮,正好是那蜃怪现身吞吐蜃气的时候。你且留心看那水潭。”
拓拔野大感好奇有趣,定睛凝望。
水潭“汩汩”声响越来越大,涡漩遄急,水浪一层层向上翻卷。水面片刻间便升高了两三尺。水泡越来越多,四处悠然飘舞。
水面越涨越高,距离他们脚下也不过近丈而已。想来这洞内的水也是与外通连的海水,此时正值涨潮。
突然浪花喷涌,整个水面犹如炸将开来一般,登时将拓拔二人浇了个湿透。万千晶莹的水珠中,一个巨大的银白物事高高飞起,在空中翻了几翻才悠悠荡荡地飘落在水面,随着涡流缓缓盘旋。
那怪物竟是一个纵横约两丈的巨大蛤蜊,银白色的壳扇上也不知有几千几万道岁纹,虽然紧紧闭拢,却闪闪发光,七彩眩然,仿佛有宝珠匿藏其中。
拓拔野从未见过蜃怪,心下激动,屏息凝神观望。
蜃怪缓缓地张开壳扇,方一开张,便有一道眩目已极的幻彩流光闪电般射出,撞到那洞壁上,反弹激射。
刹那之间,洞壁之内彩光交错飞舞,粲然夺目。四壁贝珠被那幻光映照,更加熠熠生辉。
蜃怪的壳扇一点点张开,彩光更强,流离纵横,朝着他们进来的甬洞电射出去。突然之间,阳光仿佛被蜃气牵引,竟从那甬道之中折射而入,洞内登时一片明亮,便连那翻涌涡漩的潭水,也折射出万千幻彩,光怪陆离。
拓拔野只觉眼花缭乱,触目尽是眩彩流光。那万千纷乱光芒逐渐汇融交合,延展伸缩,蓦地眼前一亮,仿佛超离于这岛腹洞穴。
放眼望去,万里碧空澄蓝似海,白云聚散,繁花似锦,青山如带。碧水环合,木屋寥落,牛羊悠然于山坡之间,炊烟袅袅于夕阳之前。
只觉心旷神怡,似乎乘风翔舞,在那惬意自在的天地间漫游。远远地,听见风入竹林,水声淙淙,那木屋前,一个美丽女子正在微笑呼唤。
那笑容绚烂熟悉,温暖如淡淡斜阳。一时之间记不起是谁,正恍惚间听见蚩尤道:“你瞧见什么了?”登时一惊,幻光绽破,蜃景迷离,又回到这洞窟之中。
转头望去,蚩尤满脸光彩绽放,眉目之间神采飞扬,料知他定然又是瞧见那千军万马的壮阔景象,是以这般意气风发,当下笑道:“没什么,象是小时我住过的地方。”
蚩尤突然右手一指道:“拓拔!你瞧见了么?那蜃景中有你!”声音极是激动,突然哈哈大笑,捶了拓拔野一拳,道:“他奶奶的紫菜鱼皮,你穿得金甲银铠,比我还要威风,哈哈。”
拓拔野见他沉浸蜃景之中,不禁失笑。可是放眼望去,并没有瞧见自己,倒是瞧见蚩尤骑着一只怪兽在万里草原上奔驰,挥手朝他致意。身后雪山皑皑,风吹草低。当下笑道:“我也瞧见你啦!他奶奶的,你骑的又是什么怪物?”
两人看得投入,浑然忘我。
拓拔野瞧见的蜃景中,景象变幻,但都是极为美丽开阔之地。人物也是走马观花,白衣女子、雨师妾倏然闪烁,巧笑嫣然,恍然若真,令他心跳如狂。待到后来,便是当年的阿黄也跳将出来,衔了一块肥肉欢吠不已,结果被白龙鹿一口抢去,溜之大吉。
正莞尔间,忽觉光芒稍敛,拓拔野心中一凛,凝神望去。只见那蜃怪的壳扇已经张到最大,正开始缓缓闭合。蜃怪贝肉莹白,一颗拳头大的透明珠子光芒夺目,七彩蜃气便是从那珠子发出。
他心中一动,突然想到前几日遍翻《百草注》时,似乎瞧见其上写道:“以海仙草研梦珠粉,取燕窝、新雨和之,可复经络。”心中狂喜,猛然起身叫道:“蚩尤,你爹的伤有救了!快取出那蜃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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