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彪这几年在上郡蛰伏,养马练兵,只在定南匈奴一战中立下功劳,其后便又在朔方、五原、上郡、西河等边郡来回奔走,挑选士卒,训练骑兵。
他挑选的士卒既有当年羽林军越骑营的老部下,又有六郡良家子和部分并州兵骑,还有边境的胡人,都是骑**湛、敢于驰突的士卒。他们把边境大草场当成战场,习练骑战之术,
凉州窦融派其从弟窦士率五千凉州大马前往上郡,编入刘彪麾下,使他的骑兵人数达到两万余人。
这么一只庞大的骑兵部队,其花销是极其惊人的,除了朝廷拨款之外,刘钰从少府也出了不少钱。
多亏上郡白土县依靠铁山炭田,就地冶铁,打造军器,不仅供应了边境的军器需要,也能满足农具的需求,以农养兵,大大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刘彪守着这么一只强大的军队,却一直不能上战场,急得连连上疏请战,皇帝便命他率军前往洛阳,没想到还没等他抵达,洛阳大战已经结束。
刘彪没赶上这场大战,遗憾得连连跺脚。不久又接到旨意改道太原郡,他立即马不停蹄地渡过大河,进入河东,北上太原。
来到界休之后,刘彪反倒不急于求战了。那些小打小闹他都看不上,刘彪的心气很高,他只想与耿弇主力硬碰硬地来一次,就想一锤子砸下去,把敌军一下子打趴,再也别想翻身。
他在界休蛰伏,命士卒摘下马镫,示弱于敌。若是刘钰知道这些,一定会夸他长进了,那个急脾气的点火就着的刘彪居然也有耐心,也会用计了。
耿弇一直在试探,向王硕示弱,引他出战,而刘彪则像一条蛰伏在洞中的毒蛇,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如果耿弇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他一定会再找机会,不断试探和了解这支神秘的骑兵,他或许不会在这种对敌军所知不多的情况下发动决战,但是形势逼人,他没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耿弇对于敌军骑兵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充分的准备,他将王硕一万步兵逼入绝境,用少量骑兵来解决他们,而把其余的力量全都投入到打援中去。
耿弇的步兵先在当道组织起防线,临时布下路障,迟滞敌骑的奔驰,用强弩给予敌军杀伤。
强弩打击之后,幽州突骑带着自上而下的巨大冲击力杀到,步兵被撇到一边,双方进入到骑兵对骑兵的大决战之中。
居高临下的地势使得幽州突骑在最初接触敌军的霎那占据了优势,羽林骑兵被冲得阻住了势头。
但耿弇没有想到,他苦心安排带来的地利优势竟是如此短暂,很快局势便发生了逆转。耿弇吃惊地发现,对方骑兵在马上动作更灵活,力气更大,在马上单兵格斗中上据了绝对的上风。在双方士兵硬碰硬的对憾中,九成是突骑落马,而敌兵却一直稳稳地坐在马上。
耿弇这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装备了马镫的骑兵,而马镫在对战中作用竟如此之大,他赖以纵横天下的幽州突骑完全抵敌不住。
突骑战术是在汉武帝开始用兵匈奴的时候发展起来的。在那之前,中原对于北方的匈奴人以防守(挨打)为主,经常送几个女人过去换那种根本换不来的和平,汉朝士兵只需要缩在长城里面呆着就可以了,没有出塞去与匈奴死磕的需求。
汉武帝时,国家逐渐强大,有了与匈奴一战的实力。汉武帝大力发展骑兵,屡屡出塞挑战。开始时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因为匈奴是全民骑兵,若是遇到汉军步兵,即便占据不了优势,大不了撤走就是,汉军两条腿总追不上四条腿。若是遇到汉军骑兵,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射,挥惯锄头的汉军怎么也玩不过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匈奴人。
像飞将军李广那种骑射俱精的汉人是极少数,但一个将领的无敌骑射不能代表一支军队。这也是为什么司马迁专门为他开了一篇列传,满篇却只能看到李将军的个人武勇,而他的军队整体战绩就没个看。基本就是迷路、被全歼、当斩、拿钱赎罪、复起、再迷路。。。这种悲催的循环。偶尔还来个被俘之后英勇逃脱,充实一下那实在撑不起一篇独传的篇幅。
这就是汉朝骑射骑兵对于匈奴骑兵的劣势所在,怎么也弥补不了。直到突骑战术出现,被卫青和霍去病用得纯熟无比,才终于打爆了横行草原的匈奴骑射骑兵。
匈奴人的进攻是蝗虫式的,往往发现目标之后便大集兵马,蜂拥而至,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一看要赢,抢着上前,一看情况不对,立刻作鸟兽散,先保住这条命再说。
而我们汉人是打过几千年仗的民族,具有匈奴人不具备的纪律性和集体作战能力,战争的级别从几千到几万再到十万级百万级,早已发展出了非常成熟的步兵战术,只需要把这些移植到骑兵上就可以了。
汉民族可以成千上万人列成方阵,齐进齐退,在一个旗帜下作战,这种配合能力迸发出极为强大的力量,战力远远超出同样数量的散兵。把步兵的阵法运用到骑兵上,就出现了冲击力强大骑兵方阵,他们不和敌兵玩骑射,而是和他们拼肉搏!
匈奴人的噩梦到了!
挟着长矛大戟的汉军骑兵成队地冲过来,只需要冲过一箭之地的危险区域,便可以对匈奴骑兵形成碾压式的优势。就如同肉搏中步兵完虐弓兵一样,突骑在肉搏中也完虐骑射骑兵。
弓箭失去作用,匈奴人的短兵器无法与突骑的长兵器抗衡。更为重要的是,汉军是闻鼓则进,匈奴人是不利则退,当汉军一鼓作气向前冲的时候,匈奴人已经拨转马头,四散遁走了。
于是汉军从迎面对冲杀敌,变成了背后追击杀敌。这样的好处是,背后刺杀敌骑的后坐力很小,骑兵被反冲下马的危险小了许多,汉军的伤亡随之大大减少。这使他们在与匈奴人的对战中占尽了上风,以致“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的伤亡很多是因为落马,因为他们的身体没有固定好,而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人马合一的冲力确实能一招致敌死地,但随之而来的强大后坐力也能让他们自己落马,从而造成伤亡。
突骑面对马镫骑兵时,这种劣势愈加明显,他们不仅仅没有敌骑稳定,往往还要腾出一只手挽着缰绳,而用另一只手握住长矛大戟。马镫却能解放双手,马镫还能使人借助双脚双腿的力量。
幽州突骑用一只手和羽林骑兵双手双腿来斗,怎么斗得过?
耿弇发现了这一点,最绝望的是这是他在战场上发现的,已经完全没有了调整战术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在做着无谓的努力,被冲散、被刺死、被撞下马,在马蹄下挣扎哀嚎。
耿弇红了眼,他完全忘了自己一军主帅的身份,此时年轻的血液冲上了头顶,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耿弇大叫一声,催马要向前冲,可是他身边的亲兵将他团团围住,裹胁着他向外突围。
大将军的旗帜已不知去了哪里,乱军之中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一切都是那么混乱。
耿弇在亲兵的护卫下突出了重围,只带着数百骑逃回了祁县,他在城里呆了半天,收罗了败兵三千余人。此时界休兵马追至,集于祁县城下,将一座小城围得风雨不透。
河北兵都面无人色,如同末日来临,耿弇却坚定地说道:“诸君,吾等尚未陷入绝境,只要积弩将军攻占上艾,绝井陉之粮道,夺得井陉,河北大军会源源不断进入太原!吾等要守住祁县,待大军前来,里应外合,破敌于城下!”
他三万大军几乎被全歼,如今手下只有当初留在祁县的三千兵马,留在阳邑的一千兵马,以及战场上回来的败兵,一共七千兵马,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再也不用为粮草发愁了,原本搜集了三万大军一月之粮,如今人马损失大半,如果他能守住城池,至少半年内不用担心粮食。
本来他想在建世汉的肚子里好好折腾一番,没想到竟然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原本他还有广阔的太原盆地可以驰骋,如今只有一座牢笼似的小城。
耿弇唯一的希望就是井陉了!
与他相反,建世汉破虏将军刘彪春风得意,取得一场足以夸耀天下的大捷,他一举击溃幽州突骑,歼敌数千,得到战马数千,受降兵以万计。
这场战役建世汉军也损失了数千人马,主要是河东将军王硕麾下步兵。要不是刘彪救援及时,王硕难免被全歼的命运,他在这次战役中仿佛成了诱敌出击的棋子,给了后面刘彪军队与耿弇大军正面对决的机会。
刘彪和王硕率军围困祁县,却派校尉杨贵率三千骑兵一路北上,去取阳邑、阳曲,又派校尉赵兴居率三千骑兵增援上艾。二人各带着战场上缴获的旗鼓等物,这些东西可以对敌军心理造成极大的打击。
不出所料,阳邑敌军见到建威将军的大旗,当即丧失了斗志,立即献城投降。杨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一城,率军继续北上,眼看要到晋阳,前锋斥侯聂向汉说道:“校尉,我军是否要入驻晋阳,稍歇一歇再北上。”
杨贵道:“只要敌军知道耿弇兵败,大概也会像阳邑一样立即投降,咱们兄弟只要拿下阳曲,便又是一件大功。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为何要分给别人?让杜广国在晋阳缩着吧,咱们不敲锣、不打鼓,就不告诉他,咱们悄悄地过去!”
他想得挺好,可是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到了晋阳不远处,却见官道上旗帜招展,兵马云集,足有万余人马,将道路完成遮蔽。
杜广国身穿全套盔甲,英姿勃发地骑在马上,远远地向着杨贵打着招呼,笑容满面地道:“这便是令贼军闻之丧胆、望风归降的杨校尉,竟然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杜某本欲率军直取阳曲,却想到若是敌军直接投降,使杨校尉不得其功,岂不是白跑一趟?因此杜某特地在此等侯,愿与校尉合兵而进,共建大功。”
他表现得如此替人着想,反倒让杨贵有些不得劲儿,想到自己刚才还想着甩掉杜广国,独占功劳,不禁有些惭愧,于是对杜广国格外客气起来。
他哪里知道,杜广国一听到界休大胜的消息,立即派兵去了狼孟,与张舒合在一处共攻阳曲,没想到阳曲守军根本就不信他们说的什么界休大胜,毫不客气地将太原军击退。杜广国见他们如此强悍,心里顿时没了底,听说杨贵兵不血刃拿下阳邑,正在率军北上,便集结了兵马,在晋阳等侯,要借着他的兵威,一道拿下阳曲。
这现成的摘果子、攒功劳的好事儿,杜广国哪儿能轻易放过?何况他是太原郡的地主,年龄和级别都高过对方,这一合兵,就算杨贵不接受他指挥,看起来也是以他为首,夺回阳曲的首功非他杜太守莫属了。
听杨贵说还有一支骑兵去了上艾增援,原本下令救城无功、失城有责的杜太守又派了五千兵马,由自己的小妾春香的兄长率领,直奔上艾增援,并向各县下令增援上艾。
杜太守算无遗策,杨贵果然是破局的关键,到了阳曲城下,城上敌军见了建威大将军的旗帜,大惊失色,内部就开始了慌乱。杜广国连招降带强攻威胁,在半个月之后便拿下了阳曲。
建武汉积弩将军傅俊奉耿弇之命攻打上艾,连攻了一个多月,竟被他破城而入,杀了守将,夺取了这座井陉西口的小山城。
耿弇的这一步战略算是达成了,按照他的设想,只要守住上艾,断了重重大山中的关隘士卒的粮草给养,过不了多久,井陉便会被打通。
傅俊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正要去向耿弇报喜讯,却见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在城下耀武扬威,他们展示出幽州突骑的旗鼓,傅俊大惊失色,但他此时依旧将信将疑。
赵兴居派士兵向城内喊话,射上箭书,说耿弇界休大败,此时已束手就擒,让城内人立即投降,上艾城中顿时人心浮动。傅俊说道:“敌军之言,不足为信,建威大将军百战百胜,焉能遭遇此败,定为敌军谣言,乱我军心。我军一万兵马,足以守住此城,况此地向东便是井陉,朝廷之军随时可能破山而入,我等正应坚守,等待援军。”
傅俊派兵出战,却完全不是赵兴居骑兵的对手,被打得大败逃回。傅俊见他们如此强悍,一时倒真的担心起耿弇来,这种军队,实在是难以战胜,难道建威大将军竟真的败了?
傅俊困守孤城,没几天又见一支兵马来到,说是阳曲也已投诚。
傅俊将信将疑,其实已有七成信了,因为原本整个太原郡都是闭门不出,不出战,不救援,而此时援军纷纷出现,都出来活动,这真是个打了胜仗、大局已定的样子。
慢慢地各城都派兵马向上艾救援,一座小小的山城,城内扎着近万兵马,城外兵马更多,傅俊的部下已经极惊慌了,他们一致向积弩将军要求突围出去,从井陉逃回河北,都被傅俊拒绝了。
如果耿弇还在太原盆地内,若傅俊就这么走了,耿弇就没有什么机会了。他在这儿挺着,就是为可能还在坚守的耿弇保留一线机会,一线得到井陉救援,重回河北的机会。
压垮傅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建威将军的大旗和阳曲守军的旗帜,那是一起从阳曲辗转到上艾的,这已经明明白白地宣示,耿弇败了!阳曲陷了!他傅俊成了一支孤军!
军心已经乱了,傅俊下令兵分两路,在一个黑夜悄悄出城,退入背后的太行山中,走井陉,争取回到山对面的河北。
井陉本有南、北两道,北道相对宽阔,南道十分狭窄,自秦汉以来基本已经废弃,只有零星的商旅还偶尔通过。南道本来十分不适合大军行走,但是傅俊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争取逃跑成功的机率,下令从两条道一起出发。
他自己率了一路人马走南面小道,一路向东。
本来他是选了一条艰险的路,需要披荆斩棘、奋力前行,没想到就是这条小路救了他。因为追兵没想到会有人走那条艰险的小路,直接从北面大路追了过去,在背后追着打,将北路人马全部歼灭。
走南路的傅俊低估了道路的艰险,他们在井陉狭道中吃尽了苦头,一路走一路士卒离散,甚至有饿死者。走到故关的时候,手下士卒已少了大半。可故关还有人守卫,以他们如今的疲态,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去的。
好在傅俊收买了山中的猎户,由猎户带着走了一条平时没人走的险路,翻山越岭过了太行山。这条险路又让他损失了许多士卒,等到他踏上河北的大地,身边只剩下两百余人。
傅俊狼狈逃回邯郸,向皇帝请罪,刘秀听说耿弇败亡,当即落下泪来,说道:“建威大将军为我北道主人,发幽州突骑,灭王郎,平流民,定渔阳,平十数郡,为朕立下大功,此次遭遇闵贼背叛,以致陷入绝境,为贼所害,朕很是伤心!”
刘秀立即派人去上谷报凶信,为耿弇治丧,谥其为节侯。
刘秀命令进攻井陉的捕虏将军马武停止进攻,退保土门关,以防太原的大胜之兵从井陉冲出来。
此时,耿弇刚在太原盆地的小城祁县打退了敌军的一次进攻,他站在城头,向着东方眺望,还在期盼着邯郸朝廷的大军来救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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