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紫色(05)
一周多的行程,先去浙江再到江苏,落脚的最后一站是扬州。
下了雨,天气阴冷,逛得并不太尽兴。
但这一路上都能朝夕相处,且无所顾忌,对姜词而言,这一趟已无太大遗憾。
第二天清晨,眼看着又有落雨的迹象,姜词急忙催促梁景行去火车站。
梁景行倒是不紧不慢,只说时间充足。
到了站里,离返程车出发的时间只剩十五分钟,姜词急忙挽着梁景行往检票口去。
梁景行却将她一拉,“我们不回崇城。”
姜词脚步一顿,疑惑看着他。
梁景行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票,递给姜词。
姜词接过往目的地瞟了一眼,顿时一愣,“苏州?”
“都到家门口了,过去拜访一下。”
姜词惊得半晌没说出话,“……你怎么都不提前跟我商量?
不行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梁景行放了行李箱,捏住她的手,“没事,就说你是陈老师的学生,正好过来采风。”
“不行不行不行!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姜词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连连摆头,“而且衣服都穿得乱七八糟,太失礼了。”
梁景行笑说:“要提前告诉你,恐怕这一趟都别想出门了。
回崇城的票我没买,去苏州的火车一天只有这一趟,去不去都由不得你了。”
“……梁景行,你这人太阴险了。”
梁景行笑了一声,拉着她了另外的检票口。
到达苏州,已是午后。
苏州天气也不大好,天色阴沉,寒风料峭。
车停在一处中式的大宅前,黑漆的木门,门廊上悬着两盏琉璃灯。
梁景行卸了行李,见姜词定在原地,神情踌躇,将她手一挽,不由分说地拉到门口。
他松了手,拉起门环轻轻扣了扣门,不过片刻,门开了一道缝,一位老妪往外看了一眼,惊喜道:“梁先生,你怎么回来了?”
梁景行将箱子提进屋里,递给老妪,“珍妈,把箱子送去客房,床铺换新,屋子打扫一下。”
珍妈连连应下,“太太在书房整理相簿。”
梁景行点头,低头看了看几分愣神的姜词,“走吧。”
这别墅是中式,仿古的三进院落,白墙黑瓦,角落里几块山石,几竿疏竹。
姜词一路看着,未觉梁景行已停下脚步,差点撞上去。
前面房间里传出细微歌声,似是方言小调。
梁景行上前敲了敲门,等了片刻,便有一位妇人将门打开,怔了一怔,笑道:“怎么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妇人穿着样式传统的旗袍,外面罩了件暗色的披肩,花白的头发梳成一个髻,插了支素银的簪子。
姜词看了一眼,隐隐已猜到她的身份,手心里顿时捏了把汗。
梁景行先不与她寒暄,退后一步,向其介绍姜词:“妈,这位是陈同勖先生的学生姜词,恰好过来采风,我就顺道同她一路。”
梁夫人从房里跨出来,笑道:“稀客稀客。”
姜词忙说:“梁夫人,叨扰您了。”
“别说这么见外的话,景行与你老师素有往来,我也只听说陈先生有这么一个徒弟,缘悭一面——走,去客厅喝口热茶,天冷,晚上怕是又要下雪了。”
说罢,挽了姜词的手,朝前面走去。
梁夫人亲手泡了茶,又喊人端来干果零嘴,听说两人还没吃饭,赶紧吩咐厨房准备午饭。
在火车上时,姜词幻想了无数种见面的场景,唯独没想到梁景行的妈妈会这样的热情随和。
她年逾花甲,眼角已生了深深的皱纹,但并未显出老态,反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恬淡雍容。
“你回来得不巧,你爸昨天刚去福建了,恐怕得去两周。”
“我也待不了几天,还要回崇城忙公司的事。”
梁夫人拿了只橙子,慢慢剥着,“觉非回国了吧?
要是闲着没事,怎么不早些回家来玩。”
“他朋友都在崇城,回来了呆不住。”
梁夫人笑了笑,抬头看了看姜词,“阿词——我这么叫你行吗?
你计划在苏州待几天?”
姜词正襟危坐,一刻未敢放松,立即回答:“您随意称呼就行。
我……可能待两三天吧,也快要过年了。”
“我正好也在学画,没请老师,自己对着书瞎琢磨,你要没事,不若多待几天,指点指点我。”
姜词忙说:“我水平一般,不敢妄谈指点……”
梁夫人淡笑,“那好,只要你不嫌我人老了学东西慢,我就不客气了。”
闲聊片刻,厨房说午饭已经备好,让几人移步餐厅。
四菜一汤,并不铺张,味道清淡但层次丰富,只是家常小菜,却也让人食指大开,可见厨师功底深厚。
吃过饭,珍姐说房间已经收拾好,姜词可去小憩片刻。
姜词摸不准午休是不是梁家一贯的规矩,也不好问梁景行,便依言去了客房。
临窗支着一张书案,摆着一支插瓶红梅,隐约一缕浅香,让这装修偏于沉重的客房,立时生动起来。
在床上躺了片刻,仍是毫无睡意,便披衣起床,推开了北面的床子。
外面竟有一方人造的水池,池水幽绿,雾气浮动。
池边栽了几棵树,叶已经落光了,只剩光秃秃的枝桠。
在房里待了半小时,梁夫人过来敲门,“景行有事出去了,阿词,下午我带你逛逛拙政园。”
姜词受宠若惊,“梁夫人,我自己去就行了,外面天冷。”
“没事,”梁夫人笑说,“我也得多多活动,不然这把老骨头越发不顶用了。”
“您不老,年轻着呢。”
梁夫人哈哈一笑,“我都六十三了,外孙都跟你一般大了。”
姜词挽着梁夫人,慢慢走去后门。
门口停了辆黑色奥迪,司机下车,替两人拉来车门。
“这宅子里轻易不来客,来的也全是谈生意的,我怕是有好久没跟年轻人聊过天了。”
姜词忙说:“只要您不嫌我年少浅薄,我愿意陪您聊一聊。”
梁夫人笑起来,“我第一眼见你就觉得投缘,听景行说,你跟觉非还是同学。
你别拘束,当这是自己家里就行。”
姜词连连应下。
不多时就到了拙政园,大约是天气不好,园子里人迹寥落。
梁夫人走路很慢,姜词也不着急,挽着一路走一路听她介绍。
逛了大半个园子,找了个凉亭坐下休息,姜词拧开水杯递给梁夫人。
“阿词,你见没见过景行的姐姐?”
姜词摇头,“还没机会见上。”
“静思和景行,两人脾气都固执,跟他们父亲一个德性。
静思大学毕业,她爸安排她相亲,她带上六千块钱一个人去了崇城,不到两年时间就赚了套房子,连终身大事都一并解决了。
这孩子,生意头脑比她父亲还要强。”
梁夫人叹了声气,“可她父亲只一心想让景行继承事业,即便做成这样的成绩,也丝毫不肯承认。
景行和静思关系好,见姐姐待遇不公,也难以心安理得。
大学虽按照父亲的意思读了个经济管理的专业,毕业了却跑去北漂当记者。”
姜词笑了笑,“两个人都很特立独行。”
梁夫人也笑起来,“可不是,那时常有人议论,说梁家一门两逆子。
我反倒觉得,年轻人就该不按规矩办事,规矩是留给咱们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死遵守的。”
“您既这样想,也一定和他们一样。”
梁夫人笑着摆了摆手,“我不是,我也就只敢想一想,否则怎么会在静思都已十岁的关头上还被逼着生了景行。
儿女都这般忤逆,我没少被指责管教不严。”
姜词一时沉默。
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为什么说跟你一见如故,大约就是觉得你和静思、景行是一路人。”
姜词笑说:“您谬赞了。”
片刻,姜词想起一事,“梁夫人,我曾听梁先生说,他最喜欢的职业就是记者,那为什么他又转行干别的?”
“他记者没当多久,也就干了一年多吧。
这事儿我也不大清楚,孩子爱做什么,我一般不会干涉,我想想看……”梁夫人沉吟片刻,“我记得好像当时有篇报道出了点问题,那之后他就不干了。”
“您还记得是什么报道吗?”
“这我就想不起来了,年前的事儿。
你要感兴趣,去图书馆翻翻当年的报纸。”
姜词点头,垂眸沉思。
梁夫人收回目光,笑了笑站起身,“再逛逛吧,怕要闭园了。”
回去路上,梁夫人问姜词在哪个学校念书。
“崇城美术学院。”
“哦,老许的学校。”
“老许?”
“许秋实,你们校长。”
姜词一愣,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许小姐和许校长是不是有什么渊源?”
梁夫人笑说:“原来你认识尽欢。”
“唔……见过几面。”
“她是许校长女儿,和景行一块儿长大。
老梁和老许两人一条心,天天催他俩早点结婚。”
“那您呢?”
“自己的儿子我还是了解的,他喜欢的肯定不是尽欢这样的。
所以我从来不催,催了也白催。”
“那……梁先生喜欢的是怎样的?”
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却是语焉不详,“他啊……肯定喜欢跟他一路的。”
姜词只觉得这话说了等于没说,但也不敢接着追问。
下午这半天,梁夫人同她讲的一席话,也让她一头雾水摸不准用意。
好像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长辈无聊时的絮叨,细思又仿佛别有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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