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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妃色(04)

    姜词动作一顿,张开手,在窗上飞快抹了一把,淡声道:“总是要还的。”

    “一个月一千,你打算还到什么时候?”

    姜词咬牙,一转头,正正对上梁景行的视线。

    他眼神极为复杂,一瞥之下,看不分明。

    姜词目光沉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怜?”

    梁景行一时没吭声,而姜词紧抿着唇,别过脸去,这留给他一个倔强的后脑勺。

    梁景行叹了声气,这声叹息里似乎包含了无尽的情绪。

    姜词心脏跟着一紧,却也只是垂下了目光,神情漠然。

    车流开始动了,梁景行踩了一脚油门,压着离合,跟着蠕动的车队缓缓往前。

    半小时后,他们终于离开了最为拥堵的路段,拐入车流较少的车道。

    到达霞王洞路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翻着泥土的腥味。

    梁景行拿起后座的大衣,搭在臂间,跟在姜词身后。

    灰蓝格子的伞被她拿在手中,无意识转着,溅开一串微小的水滴。

    到了六楼,姜词从书包里掏出钥匙,正要插进去,回身看他一眼,“……家里有些乱。”

    她打开了门,抬手按下墙壁一侧的开关,白炽灯浅黄的灯光倾泻而下。

    梁景行匆匆一扫,顿时一惊。

    他早料到室内必然简陋,但没想到能简陋到这个地步:

    房子约莫只有四十个平方,南边拿布帘隔开,里面支着单人床、布艺衣橱和一个书架,紧挨书架堆着好些画具;西边靠墙立着电风扇、取暖器和一张可折叠的桌子,旁边则是一摞红色塑料凳,就是上回他在别墅里见过的那种;角落窗户边摆着燃气灶和液化气罐,一个低矮的碗柜,一台旧冰箱,这便是厨房了;一旁有个小小的隔间,门紧掩着,想来该是洗手间。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房子有些年份了,地砖缝隙已经发黑,石膏板的简易吊顶由于楼上渗水,大面积鼓包,泛着黄色。

    房子大约采光也不太好,进屋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

    无法想象,曾过惯锦衣玉食生活的姜词,如今就住在这样的地方。

    姜词从那叠塑料凳抽出一个,递给梁景行,又将取暖器提过来按开按钮,“你坐一会儿,烤烤裤子,我烧点水。”

    梁景行坐下,将取暖器对准自己湿漉漉的裤脚,目光却一直定在姜词身上。

    只见她熟练地扭开了液化气罐的阀门,给燃气灶打上火,往水壶里关了半壶的水,跺在灶上。

    不一会儿,没安装抽油烟机的房间里便弥散开一股冲人的煤气味儿。

    姜词将冰箱门打开,转头问他:“你吃晚饭了吗?”

    “还没。”

    “面条行不行?”

    “随意。”

    很快水烧开,姜词找了一圈,发现一次性纸杯用完了,便去卧室拿来自己平日用的马克杯,在水龙头下涮了涮,倒了大半杯热水,递给梁景行,“家里一般不来客,没备茶叶,你将就一下。”

    她似觉得寒碜,面色几分尴尬。

    马克杯上宽下窄,深红色。

    梁景行接过,“没事。”

    他将杯子搁在一旁的桌子上,仍旧抬头看着姜词。

    她将水壶中剩下的注入暖瓶之中,取下挂在一旁的锅烧水,又从冰箱取出数只番茄,切成几瓣,而后立在灶旁,一手叉腰,静静等水煮沸,神情几分怔忡。

    片刻,水开了。

    揭开锅盖的瞬间,腾腾的白色热气一扑而出,将她眉目隐去,像是云雾缭绕之下,水汽氤氲而远山苍茫。

    雾气散去之时,澄黄灯光洒下,衬得她清丽的侧脸一时分外柔和。

    梁景行一怔,忽然万分遗憾自己没带着相机。

    姜词浑然不觉,将西红柿和面条丢入锅中,等了片刻,又往锅里打了两只鸡蛋,放入些许调料,关了火,将面条盛进两只海碗。

    梁景行立即站起身过去帮忙,两人各端一碗,到餐桌旁坐下。

    姜词似给烫了一下,抬起手指捏了捏耳垂。

    “我不喜欢葱姜蒜,家里没有,”姜词将筷子递给梁景行,“要是觉得味淡了,可以再加点酱油。”

    “没事,我也不爱吃。”

    眼看着梁景行挑了一筷子面,姜词立即停下动作,盯着他送入口中,“怎么样?”

    梁景行抬眼,“还行,稍微煮久了,面有点坨。”

    姜词撇了撇嘴,“你这人可真不会聊天。”

    梁景行笑了一声,“实话实说有利于你今后进步。”

    “果然是大学老师,说话口气都像在训人。

    我没天分,再怎么进步也就现在这水平。

    在学校食堂吃得多,只周末做饭。”

    “比陈觉非强多了,他连水都不会烧。”

    姜词看他一眼,“陈觉非和你一起住?”

    “他爸妈时常出差,他经常会去我那儿。”

    “难怪他胆大包天。”

    梁景行笑了笑,“是有些吊儿郎当,但本性不坏。”

    本以为姜词和陈觉非这样形同水火,势必要反驳两句,谁知她垂眼喝了口面汤,轻声说,“还行。”

    梁景行微微一怔,笑了笑,索性顺水推舟,“既然没大的误会,你也就别生他的气了。

    我看得出来,他对你很上心。”

    姜词手一顿,再抬眼看向梁景行时,神情陡然冷了,“……你是在撮合我和陈觉非?”

    过了三个多月,被她剃掉的头发已长了三四厘米,短而硬,发色如墨,衬得她脸庞冷峻倔强。

    梁景行静了数秒,轻叹道:“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

    姜词紧盯着他,没吭声。

    “你与陈觉非如何发展,是你们自己的事,我只是在长辈的立场上说几句公道话。”

    姜词本要反驳两句,但听见梁景行又低低地叹了声气,便将一肚子的不服帖按捺下去,张了张口,低声道:“……对不起。”

    梁景行摇头,暂时搁下筷子,“我今天过来,是想问你,为什么拒绝觉非的提议?”

    雨似乎又开始下了,淅淅沥沥打在玻璃窗上,姜词垂首沉默,那神情让梁景行想到葬礼那日,也是这样的雨天。

    梁景行目光落在她脸上,安静等她开口。

    许久,姜词终于出声,“现在这套房子,是我爸唯一没抵押出去,也没被法院查封的财产。

    我爸妈刚结婚的那几年就住在这里,直到我五岁,生活开始好转,一家人才搬出去。

    后来,我爸觉得这房子有纪念意义,就买了下来……好歹我现在不至于流落街头。”

    她缓缓抬起头,双眼似水深静,“一切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我而言都是问题。”

    她摊开手,语气平平淡淡,“不剩什么了,所以,总得攥住点什么。”

    梁景行一时无言以对,只得沉默。

    “那十万块钱解了我燃眉之急,交完学费之外,让我最初一段时间不至于吃不上饭。

    但是……”姜词顿了顿,“你不能因为曾借给我钱,就以为我万事都必须听从你的安排……”

    “阿词,”梁景行打断她,未曾注意到自己变了称呼,“为什么你认为我将你介绍给许尽欢,是对你的‘安排’,或者在你看来,更像是一种‘侮辱’?”

    姜词一愣,目光微微一闪,避开了梁景行的注视,心里却想,原来那个女人叫许尽欢。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觉非是出于好意,你的才华不应浪费在诸如发传单这样无谓的事情之上,接商稿或许是目前最适合你的创收方式。”

    “陈老师不允许我过早开始接受商业眼光的审判,他认为这会损害一个人的艺术直觉。”

    梁景行摇了摇头,“我倒觉得让你在烈日之下暴晒街头,对你的天分和精力才是更大的损害。”

    姜词不说话。

    “所以你拒绝帮许尽欢画画,仅仅是出于对陈老师的顾忌?”

    梁景行紧盯着姜词,留意她表情的微小变化,“……还是,你有其他理由。”

    姜词手指悄悄攥紧,又即可松开,最终只平淡回答,“没有什么理由,单纯不愿意而已。”

    梁景行叹了声气,他知道姜词这人,要是不愿说,撬开她的嘴也没办法。

    片刻,梁景行重新拿起筷子——这下,面是真的坨了,“这样,我去和陈先生沟通,你只告诉我,你今后愿不愿意帮我公司画插画?”

    姜词看着他,“帮你,还是帮许小姐?”

    梁景行一顿,“有区别吗?”

    “有,”姜词目光直直定在他脸上,“帮你,我答应。”

    梁景行无奈一笑,“……许尽欢以前是不是得罪过你?”

    “没有,跟她第一次见。”

    姜词挑了一箸面,放得久了,黏糊糊的,毫无嚼劲。

    “那就这么说定了?”

    姜词没有抬头,低低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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