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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绀色(04)

    考完期末考试最后一门,姜词背上一大包画具,按照陈同勖给的地址,找去了那家刚刚装修完的公司。

    一个穿灰蓝工作服,身材精瘦,皮肤黝黑的小伙子接待了她。

    小伙子将她领到走廊,指了指左右两面白墙,“就这儿,半个月后公司要开张,时间可能有点儿赶,”他挠了挠头,笑说,“不过我们老板说了,不用太抠细节,整体看着像那么回事儿就成。”

    姜词抬头,眯眼看了看高度。

    “还有,老板跟对面那家茶餐厅打过招呼,您过去吃饭说一声就行,帐会记在我们老板名下。”

    小伙子见姜词在墙边仰头踱步,半晌没说话,不知她听没听进去,也不敢贸然上去打扰。

    自姜词进屋,他就觉得这人有些怪,好好的一个大姑娘,留什么发型不好,偏要剃成平头。

    不过转念又想,他们搞艺术的,都有些性格,怪里怪气也是正常的。

    他嘟囔一句,挠了挠头,“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就在前面打扫卫生,我叫刘原。”

    姜词在地上捡了张废报纸,席地坐下,仰头望着眼前的墙壁。

    半小时后,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去前面找刘原借了架梯子。

    她从背包里将丙烯颜料拿出来,正要稀释,忽起身看向正在架梯子的刘原,“你身上的衣服还有吗?”

    刘原愣了一下,赶忙点头,跑去工作间找来另外一件。

    衣服带着股汗味儿,姜词皱了皱眉,拎在手中抖了抖。

    衣服是男式的,明显大了。

    罩在T恤外面,遮住了她身上的热裤,只从衣服下面露出两节细长的腿,从背后看过去,好似没穿裤子一样。

    刘原急忙移开目光。

    姜词动作不紧不慢,一层一层往墙上铺色,招呼着刘原帮忙挪动梯子,不时地上上下下。

    走廊冷气开得很足,但她还是热出了一身汗。

    刘原觉得这小姑娘怪不容易,抽空出去给她买了瓶冰水。

    姜词接过之后并不喝,道了声谢,放到一边,继续埋头苦干。

    忙活了一上午,整面墙上都被涂得乱七八糟。

    吃中饭时,刘原最后去视察了一次,觉得自己老板是不是当了冤大头——这墙上颜料青一块紫一块,压根看不什么名堂。

    他又不好意思直说,憨厚地笑了笑,“跟着看了一上午,还是没看出来这画的什么。

    我这人没文化,兴许脑袋也有点笨。”

    姜词轻轻笑了一声,这一笑,作画时那副仿佛全世界都欠她钱的严肃神情总算褪去,显出一种属于少女的憨态,“我画的是湖。”

    刘原又盯着墙壁看了一眼,张了张口,没出声。

    心想,恐怕画的不是湖,是符。

    姜词从包里掏出手机和钱包,将身上的工作服脱下来,弯腰拎起放在一旁的矿泉水瓶,“谢谢你,我先去吃中饭了。”

    刘原闲来无事,便会去走廊逛一圈。

    对于姜词到底在画什么,他自认为反正是不懂,也不就咸吃萝卜淡操心了。

    然而等到第七天竣工的时候,他望着焕然一新的墙壁,目瞪口呆。

    湖白天青,群山绵延,铺在宽广的墙壁上,辽阔浩大。

    姜词一手叉腰,扭头看他:“你觉得怎么样?”

    她额头上沾上了一点白色颜料,刘原看了一眼,立即移开目光,“我……我觉得很好看,风景很美。”

    姜词很浅地笑了一下,脱下工作服挂在梯子上,“我下午休息半天,明天来画另一面。”

    有了经验,姜词速度明显提升。

    她画画停停,抽空还与刘原聊聊天。

    刘原在她的询问之下,将自己家里的情况一股脑儿地倒了个干净。

    但他疑心姜词或许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因为有一次他告诉姜词自己的哥哥承包了一片花椒园,每年收益还不错,结果第二天姜词问她:“你爷爷那个辣椒园里,都种了什么品种的辣椒?”

    又画了两天,姜词突然感冒了。

    崇城夏天凶猛,外面热浪腾腾,室内空调又开得极低,人进进出出,乍冷乍热之下极易生病。

    她强撑着坚持半天,晚上回去却开始发烧。

    打了两天针,眼看着刘原所说的开张的日子迫在眉睫,而进度刚过一半,烧退之后,又立即赶去公司。

    刘原正要下班,见她戴着副口罩进来,愣了愣神,“姜小姐,你感冒好了?”

    “还没,我今晚要赶一赶工。”

    “那……那要不我在这儿陪着你?

    你一个人怪冷清的。”

    姜词咳嗽几声,摆了摆手,“不用。”

    夜色渐深,等姜词回过神时,已是晚上十点。

    在梯子上站得久了,全身骨头都往外泛着疼,似要散架一般。

    空间很静,只有头顶中央空调卖力地“吭哧吭哧”吐出冷气。

    她揉了揉肩膀,缓缓爬下梯子,将画具清洗干净,脱下工作服走出公司。

    这一带都是写字楼,夜里远不如白天热闹。

    姜词在公司门口站了一会儿,没看见半辆出租车。

    她打算走几步去路口,那里紧挨着主干道,拦车兴许更容易些。

    正在这时,前方突然灯光一闪,一辆车子朝着这边驶过来。

    姜词眯眼,往旁边让了让,迈开脚步。

    没走出几步,那车子骤然停下,恰恰就停在她身边。

    车窗降下,驾驶座上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姜词愣了几秒,“梁先生?”

    梁景行手臂撑着车窗,“我回公司拿点东西。”

    姜词微有些惊讶,指了指身后的建筑,“这是你的公司?”

    “算是吧,”梁景行点头,“你怎么在这儿?”

    姜词正要回答,忽觉嗓子口一痒,立即别过脸捂住嘴咳了几声。

    咳完之后,她转过头来看着梁景行,似乎是笑了一下:“替你画画呗。”

    梁景行一愣,“陈同勖先生派的你过来?”

    姜词点头。

    静了数秒,梁景行开口:“上车,我送你。”

    姜词想了想,没有推辞。

    这个点公交车已经停运,打车回去费钱。

    况且她画了数小时的画,又在生病,整个人早累得像条死狗。

    上车坐好以后,她先从包里掏出口罩,重新戴上。

    梁景行看她一眼,“感冒了?”

    姜词垂眸,点了点头。

    “我每次见你,你好像都在生病。”

    “没有,”带了口罩,她声音显得钝滞,“只有第一次和这一次。”

    “吃药了吗?”

    “嗯。”

    姜词累得无心交谈,伸手扭开了车载广播的的功放,身体往后靠去,闭眼低声说道,“我睡一会儿,到了请叫我。”

    是首英文老歌,低沉的男声,十分具有年代感,像是复古照片,或者噪点严重的黑白电影。

    汽车缓慢行驶,姜词紧闭着眼,一首一首往下听,思绪渐渐迟滞,堕入混沌。

    不知睡了多久,骤然惊醒。

    她抬起头,茫然看了看四周,望见沃尔玛超市的招牌了,才知道已经到了霞王洞路。

    车子熄了火,泊在一棵悬铃木的树影下,驾驶座上没有人。

    姜词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已是十一点半。

    她拉开车门下去,走了没几步,看见梁景行站在前方路边抽烟。

    他今日穿一身银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比前几次相见显得正式。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姜词没有开口叫他。

    梁景行目光不知落在何处,抽烟的姿态显得十分随意,仿佛正在做的并不是这件事本身。

    可至于具体是什么,姜词却又说不出来。

    过了片刻,倒是梁景行先注意到她了。

    他掐了烟,扔进一旁脏兮兮的垃圾桶里,朝着她走过来,“醒了?”

    “怎么不叫我。”

    “看你睡得很熟。”

    姜词沉默数秒,“梁先生,谢谢你送我回来。

    时间很晚了,你回去吧,不耽误你了。”

    梁景行看她,“把你送到家。”

    “不用……”

    “天晚了,附近不安全。”

    梁景行语气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强硬,“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不好跟你老师交代。”

    姜词嘴唇微张,静了数秒,轻轻“哦”了一声。

    这一片酒吧林立,霓虹招牌的灯光在夜里极为刺眼。

    约莫十分钟后,姜词拐入一条幽深的巷子,又往里走了几步,停在一栋破旧的楼房前面。

    姜词没掏钥匙,将门搡了两下。

    被捣烂的门锁咔嚓咔嚓响了两声,应声而开。

    她掏出手机,“楼道没灯,你注意脚下。”

    手机的背光照亮数寸地方,梁景行低头跟在姜词身后。

    他只在早年做图片记者到棚户区拍摄的时候,进过这样的楼。

    石灰的墙皮潮湿鼓包,大片剥落,露出里面灰色的水泥。

    墙根处生了青黑色的霉,散发出一股腐味。

    行到四楼,一只硕大的老鼠旁若无人地从上面“噌噌”窜下去。

    姜词对这一切好似已司空见惯,老鼠从她脚边经过时,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到了六楼,姜词转身停下,“我到了。”

    梁景行点了点头,“生病了多休息,画不完也无妨。”

    姜词却想,拼了命也得画完,总不能砸了陈老师的招牌。

    同姜词道别之后,梁景行转身下楼。

    走出几步,听见钥匙插入锁孔,门“咔哒”一声,紧接着“嘭”地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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