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翳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只感觉骨架都疼了,还有一双手抱着他肋下,想要把他拖起来。
他脚一蹬,猛地惊醒过来,就看见了景斯的一张大脸,脸都憋红了,想把他拖起来。
他挣扎起来,嗓音有点沙哑:“你干什么呢!”
景斯松开手:“大君,你醒了啊。你怎么就在这儿睡着了。晋王刚刚出门,跟我说你睡着在地上,拽不动你,让我上来把你弄到床榻上去。”
他揉了揉眼睛,看四周,外头的阳光照进四面敞开的舷窗里,天早就鱼肚白,鸭蛋黄似的太阳悬在山峦尽头的薄雾上。
辛翳:“她醒来了?”
景斯:“醒了,刚刚下楼去了。您说说这晋王也是,也不叫我们进来,自己一个人倒是睡得挺好,就把您放在这儿,让您睡在地图上。”
辛翳坐直身子,脑袋发懵。
景斯看着地上大呼小叫:“怎么珠子撒了一地,您的颈饰怎么断了?”
辛翳呆坐在那儿,看着满地珊瑚珠子,忽然反应过来,竟傻笑起来:“我给拽了。不耐烦。”
等景斯拿了衣裳给他更衣,又梳了头,却看着辛翳跟坐不住似的,不耐烦抖着脚老想往楼下冲。他这才给他捋了下后衣领,瞧了今天这身广袖黑衣还算有些国君的样子,刚撒开手,就看见辛翳甩开袖子往门口冲。
下楼梯的时候恨不得一步两个台阶,最后一蹦跳下三个台阶,砰的一声跺在了甲板上。
甲板上众人都转过头,眼睁睁看着黑色广袖深衣的楚王,蹦跶着下了楼。
辛翳这才后知后觉,背过手清了清嗓子,也不嫌丢脸,拿眼睛寻找南河的方向。
南河早换了那身厚重的礼服,穿了件鸭蛋青鼠灰边的大袖直裾,沿着鬓角编了两对小辫,和剩余的头发攒在一起结髻,显得颇有年轻的清爽畅达,站在船边沿,晨光映着她半张侧脸。
辛翳真想蹦过去,抱住她,在江边亲她一大口。
奈何那个上了年纪的烦人俩兄弟,站在她旁边。
宫之省似乎还在给她整理后腰的两根垂下来的绶带,宫之茕则站在一旁,半低着头与她低声汇报什么。
但南河的表情不是很好,皱了皱眉,有和他说了些什么,模样像是训斥。
宫之茕似乎对她很尊敬,脸色更难看,但却似乎很没法子似的说了几句,南河表情不算太好,但她转过头来看向辛翳的时候,还是眉毛松了松,细细瞧了他几眼,扯出一点笑意来。
辛翳也不见外,走过来道:“发生了什么?”
他虽然说着这话,眼睛却忍不住往她嘴唇上瞧。他以前从来不觉得她嘴唇会有这样的柔软嫣红,现在却觉得她说话时候,好几个字音的口型,竟像是在邀请他似的。
南河挥挥手,让宫氏兄弟暂退,手指扣着船沿,她道:“其实是我收到秦国的消息了,秦璧,就是蓝田君向我求助。”
辛翳一愣:“求助什么?我记得你不是派兵和秦王一道抗赵么。”
南河低头看了看手里细细的一根竹条,弯曲的内侧写着字。
她道:“蓝田君向我再度讨要兵力。说是耿有期不顾秦军指挥,被赵国将领激怒,私自带兵迎敌,虽杀的赵军片甲不留,但随行的晋军也惨败,耿有期随军的嫡子死于战场,他激愤愧疚之下,归了西……“
辛翳皱眉。
南河道:“蓝田君说战线吃紧,恳请我再增援兵力。说秦国的存亡怕是要只看这次了。”
辛翳斩钉截铁道:“不行。”
南河抬眼看他。
辛翳:“有些自知之明,如今赵国还没拿晋国当先下手的,但魏国的刀已经快伸到头上来了,楚国大军今日就渡河协助抵挡魏国,你要在这自身不保的时候,将剩余的部队再分去北边对抗赵国?你当你晋国还是两百年前?”
南河:“可唇亡齿寒的道理……”
辛翳毫不犹豫:“胳膊腿都要没了,还管什么唇齿。你不过是怕秦国灭了,再没有人和你秦晋之好的。但弱小的国抱团再紧也未必有什么效果。最重要的是,你甚至不知道这牍板是不是真的由蓝田君给你的。你跟她熟悉么?你认识她的字么?有她的信物和私印么?”
南河从装竹条的布袋里,拿出一个小玉印:“倒是有个印……可是我也不认识她的印。”
辛翳:“那就更不能帮!如果真的是她想向你求救,首先她就很不要脸了!给你的消息就那么几句话,一半都在说晋军,语句里还都是推卸指责的意味!那你于情于理已经派兵襄助,这边又自身难保,不派兵也是合情合理的!”
南河微微蹙眉,似乎也在思索。
辛翳:“但你想没想过,如果这消息,根本不是蓝田君给你的。那背后的事情会多可怕!是魏国的细作想办法递给你,让你支走兵力?是赵国的探子把消息递过来,在你派兵的路线上埋伏突袭?”
南河神色一震,紧紧捏住了那竹条,看向辛翳:“不……如果不是她送出来的,那我心里有个最可能的人选了。”
辛翳:“谁?”
南河:“秦太子旷。”
辛翳紧紧皱眉:“你的意思是说……秦国境内也有,斗争?”
南河:“或许斗争很早就开始了。”
水面的风吹过来,辛翳后颈的碎发吹动,他对于许多事情的内情,往往抓住一个重点,就能进行大胆准确的推测。他压低声音道:“你是说,如今的秦太子旷,作为老三,落到这个位置上不是白来的?但我记得,秦国原来的太子,就是在和赵国打仗的时候被杀的。你是说他想要重蹈覆辙,连这个妹妹都不肯留?“
南河看向浑浊的河水:“这个妹妹可是很有权势的将军。”
辛翳:“那他也太鼠目寸光了,在这个关头,弄死有权有势的蓝田君,对他完全没有好处。蓝田君能带的兵,能打的胜仗,他未必能行。而且真想得了大权,他那爹不死也不行。可秦王就是秦国的脊梁,死了之后的震动,可不好承担。”
说着,他将目光放在南河身上。
南河明白,他指的是淳任余死后,她遭遇的多重难题。
她道:“如果真的像蓝田君之前猜测的,太子旷要无法无天了,那他应该也还不会动秦王。但秦王其实很偏颇太子,为了让太子安心,想要把蓝田君外嫁或驻留在晋国境内。但蓝田君还是嗅到了不安,奔回了秦国。他可能还有许多别的计划,我们知道的事情太少了,没法猜,但我毕竟担心……蓝田君。”
南河低头,看向掌心一块秀致的红玉印章,轻声道:“若这消息不是蓝田君发出的,那蓝田君如今怕是……生死未知。”
辛翳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你很担心她。”
南河没反驳,道:“只觉得……怕命运折了不屈的魂。之前秦王说的是真心话,能感觉出来,她是很好的人。”
辛翳伸出手去,想拍拍她的头,却觉得不合适,手放下去,捏了一下她肩膀:“时运待人,可从来不看好坏。但作为结盟者,从双方利益角度上来说,我绝不可能赞成你再派兵送到秦赵的前线上去。”
确实,作为合作伙伴来看,他很难容许在双方合盟行军的计划中,一方忽然抽出大量兵力去帮助第三方……
南河点头:“我考虑考虑。”
辛翳拍了拍她手臂:“别着急,我那头在宋国,也有喜讯传来。宋国已经不足为惧了,只看齐国下一步如何动作了。”
南河应了一声:“商牟真没少吃苦,让他奔波了。你也偶尔放他回家几天。”
辛翳:“回什么回,他也觉得自个儿没家,更不会把郢都的商函旧宅当家,要不是看着商函临死的交代,他说不定就烧了卖了那房子。他一步都不愿意回家,就算是外头一叶小舟,一处旧庙他都愿意当家。算了,你别问了,我跟他熟,我知道他德行。不让他打仗,他能憋死。”
南河:“行吧……就是他也年纪不小了,你回头问问他的意思,给他主持一下。否则他也不好论婚。”
辛翳:“别祸害了,就他能跟谁论。是个氏族出身的,谁愿意跟他那德行的好,他就回头也找个在家抠脚的村妇,俩人天天一起坐在陇田里骂街才合适。”
南河知道这俩人一直不太对付,但她觉得是辛翳的问题。
是辛翳看谁都挑毛病不顺眼。
南河避开这个话题,想着以后再跟原箴商量,道:“那我们今日不去成周?”
辛翳笑了笑:“不着急。说要负黍君走,总要给他走的时间。”
是夜,成周城内。
大水淹上来已经有一天半了,洛水与黄河两个方向的水打着旋进来,全把成周城墙围起来这块洼地当水库了,水攻火攻,大概是世上最不费力却死状最惨烈的打法了。
但不比火攻时,无数士兵满身火光痛苦的叫喊着打着滚。
水攻死人,那是静悄悄的。在慢慢涨上来的浑浊河水里,最先吞没了没及时找到高处的士兵,就算是脱了甲衣想要在水中有用,可城内的建筑给水带来了复杂的漩涡,被拖进漩涡里或者不会游泳的溺死者,不计其数。
然后是躲在民居房顶上的人,也被逐渐上涨的水位淹没,洪流之中,被冲垮的一间间民居也将房顶上站着的无数士兵拖进水里。
水位越涨越高,还有水性好的拼命挣扎着在水中游动,但哪里都有可能被吞下,唯有城墙和王宫。
成周城太大,城中的人想到城墙上去,距离太远了,他们只能看着王宫青灰色的瓦顶和高高的楼台,朝那里奋力游去。
但等到了王宫,才发现王宫被吞没的只剩一个个孤岛似的宫室,还有楼台和连接楼台的廊道。
谁都不愿意待在地面上,都想往高处爬,回廊与宫室的顶子上爬满了人,坐的卧的,哭的嚎的,带瓦的地儿已经没有落脚的了。有些游过来的人,都已经没资格上瓦,只能站在他们原来八辈子也没机会上的白石地面上。
但水是从城西往城东冲的,城东那头城墙没有破损,水被堵住了之后,又往回漩。
从城西冲到城东的很多东西,就都挂在了水中屹立不倒的王宫边上,被水推到了跟沙滩海岸似的白石台阶上。有被人脱下来的皮甲,有屋顶被冲碎后散开的茅草,有军中的营帐布,但更多的是尸体。
一开始冲过来的还不过几十具,有人会不想看,跑过去推开,让尸体飘走。
但后来越来越多。
王宫附近的水面上,就像是被投了毒的鱼塘,一片片浮起的尸体汇聚,谁也没能耐把这些都推走了。
一整个阳光暴晒气温升高的白天过去,水位丝毫没降,那无数随着水浪起伏的尸体却发出难闻的气味。
浑浊的水已经漫过白玉石台阶,没有上到房顶站在宫室外回廊上的人,已经脚踩着黄水,成片的尸体离他们距离很近了。他们满脸绝望,却也愤愤的看向紧闭的宫室内。
他们知道,负黍君和他的亲兵就在里面。
之前负黍君派人严防死守不许普通士兵冲进来,却让不少士兵都有空爬到房顶上去。这会儿眼看着宫室都会被淹没,他怕是也上不去房顶罢——
不少士兵幸灾乐祸的想着。
负黍君刚刚不让他们进,他们这会儿也能守在这儿,不让他出来!
到时候水漫上来,大家一起死!
而水已经渐渐荡过门槛,洇进了空旷的宫室内。
负黍君就呆呆坐在床榻上,躲在屏风后头,看着黄色的浊水蔓延进来,沿着砖石缝隙游走,一直靠近到他身边来,将他脚下的短绒地毯洇透。他抬起脚来,把自己的靴子撤离地面,也放在了床上,四周的卫兵守着门,人数不多,但似乎心也极其不稳了,低着头交头接耳。
他心头绝望难以言喻。但更重要的是,他知道这种困境下,他的手下就再也不是他手下了。
过一会儿,可能他提议有人搭绳到房梁上,让他爬上房梁,不但不会有卫兵相助,这些卫兵说不定还能拔出刀来,临死前拉一个王族垫背,把他给分了。
忽然看着宫室侧间的门打开了,他贴身的宫奴带着黑帽,朝他走过来。
宫奴端着漆盘,心思却完全不在漆盘上的酒爵上,他佝偻着后背,走的极快,冲到屏风后来,满脸狂喜,小声道:“公子!有人来接咱们了——”
负黍君猛地直起身子,四顾一番,确认那些卫兵根本看不见屏风后头,这才弓下腰去,看向宫奴,把声音压进嗓子眼里:“你说什么?”
宫奴舔了舔嘴唇。他是来通报消息的,负黍君有活路,他就可能有点活路。
宫奴:“是大梁来的传令兵,而且是您自己府上的兵。本来是给您递私密的消息的,却没料到来了成周附近发现发了大水,他们就征了民船,偷偷靠近成周,等夜色落了,才不点灯划船靠过来的!”
负黍君惊喜的双手发抖:“这么机灵——”
宫奴:“只是他们带来的消息……却不是什么好消息。说是大君病重了,神智都不清醒了,他们怀疑是……太子……”
负黍君一愣,一把抓住宫奴肩膀:“那我更要走!是他,是咸池——咸池想要趁此机会坐稳自己的位置!传令兵呢,人在哪儿?”
宫奴:“在西角楼处,没有打灯,船偷偷停着。奴就带您过去。”
负黍君正要起身,忽然道:“你等等,我拿点东西,重要的物什可不能忘了——”
宫奴:“公子要什么,奴给您拿。”
说着,负黍君翻身到床榻内侧一阵翻找,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宫奴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脖子上一凉。
负黍君拽住他脖子,将他扣在身前,一只手抠住他舌头让他不得发声,另一只手捏住一把匕首,搭在他颈上。四五十岁的老将,自然是杀人的绝顶高手。负黍君压低声音笑道:“我要你这身衣服。你以为我身为负黍君,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在外头那么多人眼皮子底下离开么?”
他抬手一划。
血利落的喷在床帐上,下手干净,人死的也干净。
这身宫奴的衣裳半点血都没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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