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没提庆功的事儿,也没提生辰的事儿,但当晋王楚王在斗舰的甲板上摆筵的时候,都知道看来成周已经是囊中之物了。
风雨也在这一天渐歇,黄河虽然依旧水涨船高,但河流平稳了些,停靠在岸边的船队,已经能望见远处崤山西侧扎营的楚军军营的灯火。
辛翳是怕魏军还有渑池、宜阳以外隐藏的兵力,如果突然进攻军营,他与南河两个王在军营中,容易遭遇危险。保险起见,俩人才移居船上,但对外仍然宣称住在军营中。
甲板上立了不少铜灯,晋楚将桌子一南一北,按着国土的方向摆在两侧,木台上屏风前两张桌案是留给楚王与晋王的。南河还换了身得体的衣裳,过膝的暗红大袖的交领深衣,下头则穿了及地的叠褶裙裳,腰间佩了绶带、组玉和红玉结绳穗子。
上次会盟的时候,她穿的就挺正式的。
可能晋国心知国力不如楚国,便不想在场面上让人瞧了笑话去,给晋王的打扮都礼正且优雅。
辛翳自己都看直了眼。
虽然南河总是出席很重大的祭祀或活动,也表现出极有风范的样子,但她平日着装都很简素,甚至到了寒酸的地步,几乎从来没盛装过。
今日这一身不如当时会盟是穿的正式,但灯光下走过来,袖口衣袍笔直垂坠,层层叠叠的领口被紧紧掐住腰似的黑色大带扎紧,大袖宽袍更显得她腰窄挺拔,组玉轻响,绶带微摇,气度强势,有种礼貌的距离感,也显的有点……不怒自威的模样。
反衬着穿了花蝶袍子的他,像个吴越来的没规矩的小王。
但他确实也不太在乎。
在南河面前不用讲究那么多,反正南河了解他。
在那些晋国的大臣面前,他更不在乎。反正他们不重要。
南河走过来,提起衣摆入座,她偏头才看见,辛翳脖子上带了个红珊瑚珠子做的项圈,那项圈下头还缀着一排门帘似的各色宝石珊瑚珠坠,一直快到胸口,他拿个酒杯,那一排珠坠就轻碰作响,晋国大臣忍不住侧目。
而且他手里还拿着个黑色纱面的便面。
便面就是早期团扇,遮蔽面容用,但也算是公子贵族用的时尚单品……
就是有点矫揉造作了。
要真是个名声远扬,不常露面的君子拿出来,大家倒也觉得是自在风流。但要是一国之主脖子上挂个名贵门帘,手里还拿着个便面。
那已经不是娘炮,而是有点诡异了……
他……就一直喜欢这种乱七八糟的装饰。
脖子上戴的那玩意儿确实是吴越传进楚国的,楚国男女都爱美,看见这种新奇玩意儿就爱戴,但南河出使各国,她知道在很多国家,只有女人戴颈饰,特别是这种华丽的带响儿的颈饰……
辛翳自认为自己脖子上顶着某些小国半个国家的资产,还挺得意。
只是他忽然看着南河那么走过来,竟然觉得有点陌生。他心里忽然有点慌,像是为了消除这种陌生感,他微微偏过身子,小声道:“你不热?”
却没料到南河身边那个独眼高大的近侍听见了,竟朝他瞪眼过来。
得了,晋国所有人都看他不顺眼了。
南河抬手把大袖撇到后头,手指把袖边捋直,转过头来,轻笑:“你不冷?”
辛翳花蝶衣裳披黑纱,随风飘摇:“这都盛夏了,而且我就爱吹吹风。我还没到过这么北的地方吹过风呢。”
南河:行行行,你就吹吧你。
她毕竟身为晋王,又是在场面上,很多话都说不了,只得端起酒杯来,先道:“此次晋楚合盟,两军齐心,配合默契。成周或许不是楚王的意指之地,但若是真的拿下成周,对晋楚自然是好事。晋楚合盟,占尽地利,这算是昊天有成命,如此战势之下,晋国自然殚精竭虑,肆其靖之。也望楚王可以安守晋楚之间夙夜宥密,结两国同心。”
说的引经据典,冠冕堂皇,挑不出错的场面话。
果然是荀南河擅长的。
不过他也没太听懂。听懂也没什么用,估计都是些引用周颂的虚话。
辛翳也端起酒爵,道:“嗯。说得好。”
师泷瞪眼。
原箴扶额。
南河看向他:……这死小子,说个场面话不行么!她以前不是教过他这种场面该怎么开口么!
好歹两方大臣都在,多说一句啊!
简直犹如鼓了半天掌,等领导发言,领导说一句:“啊,上个人说的挺好的。我没什么好说的。”
倒是也省时间了。
辛翳看场面上的人都在大眼瞪小眼,也不在乎,道:“晋王真是饱读诗书,我比不得。不过那个水淹了的成周,你若想要,拿去便是。”
原箴一下子愣了,师泷激动地差点从位置上起身。
南河也呆住了。
辛翳歪头遥举酒杯,对她笑道:“你说的确实对,我可从不意指成周。这个老都城对我没什么意义,我要的是魏国真正的都城,大梁。”
南河缓过神来:“我也不会要。”
师泷着急了。
南河实话实说:“成周是个拖累。”
辛翳大笑:“不过在周围造个船厂也算不错罢!楚国派工匠,晋国派徭役,咱们在这黄河上造出无数斗舰宝船来如何!到时候做艘大船,船上最好再来个广厦三十间,我临江吹风赏月也能带上姬妾了。”
谁都没料到,小晋王竟微微笑起来:“好。”
师泷一直觉得,自打先王出事后,小晋王便不太笑了。后来知道个中缘由,才觉得是南姬本身就不爱笑,但此刻见她望着楚王,倒是露出平时少见的浅笑,也有些看愣了。
师泷本就一直担忧南姬的安危,当他发现,所谓的南姬其实一直都在他眼前,他再看她的举止行事时,总有心里说不上来的滋味。
敬佩?欣赏?还是……默默守着秘密,也守着她的某种微妙心境?
晋王楚王之间的夜宴倒也不甚热闹,气氛虽然好,但晋楚两边的大臣也不熟,没有太多话好聊。
不过两位王倒是相谈甚欢。
楚王总是大笑出声,晋王也格外难得的挂着浅笑。
只是辛翳不太希望景斯和宫之省在这儿给倒酒,但毕竟宴会上盛酒器大多要用青铜斝,十分沉重,总不能让王鼓着劲儿端起来给自己倒酒吧。
宫之省倒酒倒得少,还提醒道:“大君还是少喝。”
南河点点头,辛翳那头就道:“这是楚国果酒,不容易醉的。你尝尝,很甜的。”
南河倒是以前很少喝酒,在楚国更是基本滴酒不沾,主要是因为楚国酒甜,她一般不喜欢吃甜。但喝下去,确实与晋国的酒味很不同。
辛翳忍不住老去看那个宫之省,总觉得他离南河距离很近,倒也没太老,长得还一副在军中待过的英气模样。他就觉得吧,南河找个男的随侍,就是不对。
虽然她现在是个男的。
但要是找个年轻宫女,他也觉得不对——
怎么都是不对!
而且这一整天了啊,怎么南河身边不是有近侍就是有大臣,见是一直在见面,却连句玩笑都开不得。
南河饮了几杯,似乎也觉得楚国甜酒还不错,忍不住又让宫之省添了几杯。
不过甲板上风也紧了,似乎师泷他们坐在那里也觉得无聊起来,范季菩已经开始烦这种场面,烦的伸腿箕踞而坐,脚狂抖了。
原箴在那儿刚想劝他,就听见晋王道:“夜里风冷,不若散了吧。也是我这斗舰上没有歌舞美人,也都坐不住。走罢,之省,你派人来收了。”
说着,坐在下头强行热场聊天的近臣,也都在内心松了口气。
南河刚刚起身,辛翳就立刻道:“晋王,孤还有事要与你商议,不如我们登楼再谈?”
南河转过头来:“何事?”
辛翳瞪眼。
她还问!他就是找个理由跟她私底下相处一会!没事儿——没事儿就不能聊了么!
辛翳道:“关于魏军入侵晋国一事,楚国大军已经在黄河南岸集结,只等入境相助了。”
南河点头:“好,那便登楼来,到内间详谈。之省,点灯。”
二人登楼,南河一站起来陡然觉得自己喝的……并不少,登台阶时身子都歪了一下,辛翳走在她后头一些,连忙扶了一把。
南河头也没回,拂开他的手。
宫之省将灯烛点上,把被风吹开的窗子都闩好,将桌案暂时收拾了下。
南河坐下,抬手道:“将地图拿来铺上。”
辛翳:……我不是真的要跟你谈军务啊!荀南河你长点心啊!
宫之省连忙摊开地图,将铜灯挪过来,道:“奴先告退。”
辛翳看宫之省走了,伸了个拦腰,吐出口气:“哎,都有些日子了,我还没习惯。好几次差点就脱口而出,叫先生了。先生也是,倒是让我背了一身骂名,我说什么要把姬妾带到船上来,不就是觉得先生要是醒来,还在军营里,一个人孤单么?”
南河没接话,望着地图。
辛翳靠着凭几,把腿伸直了:“先生,别看了。我没打算谈军务。我、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啊,我现在不但不喜欢小晋王这张脸,连这个身份都不喜欢。我只要跟你说话没称晋王,你就看你身边那个独眼近侍,还有那个师泷,就开始用眼睛瞪我了。瞪什么瞪!我认识你的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南河忽然回头,看向他:“没打算谈军务,那打算谈什么。”
她语气竟然很冷硬,甚至有点……不太高兴的样子。
但……也不能说不太高兴,更像是咄咄逼人。
辛翳结舌:“没……就随便说说……”
南河:“说。”
辛翳:“啊?”
南河竟然似乎头疼似的用手撑了一下脑袋,微微皱眉道:“说啊。随便是说什么。”
除了刚见面的时候以外,辛翳从小到大都被她捧在掌心里似的。虽然她也对他生气,也罚他,但也从来没有这么……不耐烦过。
他心底一慌。
忍不住稍微提着衣摆,凑过去一点,坐到她旁边去,道:“没……先生怎么忽然生气了?我就是觉得,先生如今身份是晋王,许久都没有和我好好聊过了,这十几天议论的全都是成周的事情。如今算是可以放下心了……就……”
南河从他手中接过小耳杯,拈在指尖,微微斜眼:“就如何?”
辛翳清了清嗓子:“就想问先生怎么想的。”
南河没太明白:“什么怎么想的。”
辛翳心底一阵失落,要不然南河就是有意不提,要不然她就真的没放在心上,把他那句“喜欢”当了玩笑话。
他垂下眼睫去,自嘲似的一笑。
南河神情有些冷:“别支支吾吾的,是个男人么?有话直说。”
辛翳噎了一下。
他一咬牙道:“我没支支吾吾!我就是想说,先生对我怎样想!我的心思已经说了,已经心肝肠肺在太阳底下晒出来给你瞧了,所以呢——先生最后也什么都没说!”
南河转脸看向他,目光在他脸上挪了半圈:“你想让我说什么?”
辛翳心头一窒。
说什么?
说她极其厌恶他肖想师长的行为,要跟他断绝了来往,但又考虑到晋楚结盟,所以不好说的太明白?
还是说她压根对他就没有任何想法,也不可能接受他逾越的行为,但毕竟师徒多年,给他留了面子,所以才没把话挑明?
就算是不想要的答案,他也非要得到那个答案么?
而且,她此刻的这个语气……
辛翳百般挣扎,竟然最后还是软下口气,想要再拖一拖,再糊弄自己一阵子。
他低头叹气:“没。我想让先生说……觉得我,如何。”
南河忽然伸出手来,她手指一向微凉,此刻托住了他下巴,要他抬起头来。
她目光在他脸上细致的,冰凉的,就像是刀面一般,刮过他肌肤,辛翳从来没见过南河这个眼神,竟然一时间说不上是心凉,还是……惊惶。
她真是用从来没有过的目光,细细瞧过他脸上每一寸,忽然松开了手,声音带着酒气道:“嗯。长得挺好的。”
辛翳懵了:“什么?”
南河:“说你长了张漂亮脸蛋。”
辛翳:“啊?”
南河偏头喝水,似笑非笑:“我还挺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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