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河真的不得不承认晋国太穷……
其实从曲沃到少梁的距离,不比郢都到章华台的距离。两边都在赶路,就因为晋国的车马实在不太行,道路又难走,竟耽误了不少日子。等她夜里这边的车马都到了章华台了,另一边晋国还离和秦国会盟的少梁有些距离。
这边到达章华台也是夜里了,最近到了多雨的季节,夜雨不算多大,但却也总是有些扰人。
南河下车登台的时候,再度走过那道紫贝缀砌的径道,望着章华台楼阁之中无数飘摇的灯火,忍不住叹口气:奢侈啊奢侈。这一晚上就能烧掉多少的灯油。而另一边云台的长廊到时间就吹灯,宫人还要每日检查灯油烧了多少,夜里出入宫廷就是跟丛林里摸黑似的。就算她身为晋王,也不能让宫人把回廊上的灯都点起来,顶多是有几个宫人给她提着灯笼。
章华台曾经是灵王行宫,是轻歌曼舞的行宫,是寻欢作乐的高台。不过从辛翳祖父那一代开始,楚国积极扩张,一改奢靡之风,章华台也成了祭祀与避暑之地,不允许在其中奢靡玩乐了。
辛翳他爹那么爱美人,都从来没敢把夫人侍妾带到章华台上了。
这个惯例竟然被南河以这种方式打破了……
她有点心虚,但也只能装什么都不知道。她以前也没少来章华台,不至于这会儿换个身份,就连登台的底气都没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辛翳的吩咐,她的宫室紧邻着辛翳应该居住的主宫。不过章华台结构通透,没有太多围墙,多有回廊连接,出入应该也很自由。这会儿很多大臣还没有赶到章华台,她趁着章华台上还有些自由,便出来转了转。
辛翳年岁不大的时候就经常来章华台了,这里发生过不少有趣的小事,南河的记忆里多是阳光下一排排斜影的廊柱,暴雨是滴水连行的屋檐,记得是那种氛围,能想起的事儿多是些片段了。
她记得大概是他十四五岁的时候,因为邑叔凭在朝堂上多次发难,他们二人自有计划,为了避开锋芒,顺便避暑,来了章华台。那时候自然也是一大帮孩子都跟着来了。辛翳那时候也重用了几个新臣,那些近臣如果留在郢都也有可能会被邑叔凭的人暗杀,便也都跟着来了章华台。
那时候在朝堂上反对邑叔凭却还能站住脚的氏族就只有商氏了,商君一直也有暗中协助辛翳,辛翳出来避暑,他就也把自己仅有的嫡子商牟以出来打猎寻欢之名,送来了章华台。
就是来了避暑休假之地,南河的小课堂按理来说不能停课。然而这一年大楚酷暑,就连章华台都热的像是蒸笼,一帮孩子实在坐不住,连连告饶,南河自己都要有点中暑,自然也只能作罢,让他们玩去了。
刚来的时候,他们一群孩子天天骑马出去打猎,这会儿太阳烤的虎豹野猪都不愿意出来,他们也作罢,各个跑到池子里去玩水,或者懒在回廊的阴影里吃冰。
南河接到自己这几年刚刚培养的探子送来的军报,连忙拿着牍板揣在袖子里,去找辛翳。
她自己也热的后背直冒汗,穿过走廊的时候,看着一群小子们赤着上身,穿着短袴,甚至有的只是拿块布系在腰上,坐在池塘旁边,踢着水聊天。
原箴先看见了她,连忙拿旁边的衣服披在肩上一下,紧张的喊了一声:“先生!”
一群孩子也都连忙转过头来,连范季菩都从池中游到岸边,仰头看着她,喊道:“先生!”
她忽然被欢实的语气叫了这么多声,也不能就这么走过去了。
南河站住脚,看向他们,笑了笑:“你们倒是不用读书玩的开心啊。”
她平时总在心里觉得他们都是孩子,但这会儿看来,像是范季菩和原箴都十七八了,肩膀宽阔,生了些胡须,哪里还像个孩子。一群小子们眼睛亮晶晶的要跟她搭话,她也忍不住走到回廊边,扶着柱子跟他们说几句话。
范季菩拍起水,朝坐在池边的原箴身上溅去:“喂,你还挺会装的啊,先生一来就披上衣服,怎么的?你还不能露肉了?把自己当成重皎了!”
一旁躲在阴影里,啃着冰过的桃子的重皎斜眼看向范季菩,一脸不好招惹。
范季菩打架斗殴都不怕,却迷信的很,他虽然有时候忍不住嘴贱又怼重皎,但又后怕,生怕重皎弄些巫术,让他烂了脸掉了牙。这会儿重皎一个眼神,就让范季菩吓得直缩脖子。
不过他抬头看见先生还在,知道这会儿重皎肯定不敢发难,也只吐了吐舌头。
原箴怪不好意思的拽了拽披衣,抬头看向依然裹得严严实实的荀南河,道:“先生就不热么?刚刚先生走过来,我看见先生后背的衣服都要被汗湿了。”
南河自然不能说她都快热疯了,也想跳进池子里游个泳,但是她不敢啊。
这几日天天让宫人抬水进屋,晚上等这群不安分的小子都睡了,没有谁会再不打招呼突然闯进来,她才敢偷偷泡水洗澡。
南河笑道:“我哪能像你们似的玩乐。”
范季菩笑的促狭:“先生总是这样,从来不跟我们一起玩。都虽说要尊师重道,但先生也跟我们太不亲近了吧。”
南河:你们天天玩以卵击石聚众裸奔这种沙雕臭小子游戏,我敢跟你们一起玩么!
原箴不满道:“先生怎么就跟我们不亲近了!真君子哪能不顾形象,先生就算再热也不愿意跟你似的,像个乡野村夫!你见过哪个名士天天脱了衣服见池子就游水的!”
范季菩跟他最不对付,还老天天一块儿玩。这会儿扁嘴道:“行行行,你也是真君子,你不是也说以后想跟先生似的么?也没看见你也跟先生似的耐着热,依然一身长衫深衣,君子举止啊!你不一样跟我们似的跳水里玩的开心了!”
原箴本来脸皮就薄,让他说的有几分恼了:“是谁非要拽我来的!我说不来玩水,你非拿桶子装水把我都给泼湿了!我走了,你跟他们玩吧!”
范季菩看他真的走了,赶紧撑着身子从池子里起来:“哎你别……我说着玩的!你怎么跟个小娘子似的!”
范季菩这个情商基本就是喂狗了,看见原箴恼了还学不会说几句好话,原箴更气,披着衣服爬回长廊,快步走了!
范季菩赶紧从水里起身站出来想追。
他一站起来,南河真是卧槽了,一下子转过头去。
妈的……天天跟这群小子一块儿,动不动就要撞见遛鸟。本来先秦就民风开放,他们年纪又相当于男校高中生,天天见不到妹子就更浪了。
但大概是南河一言难尽转过头的动作让大家都注意到了,一群人竟然笑起来了:“范季菩,先生都要被你气死了!先生之前都说过要让你穿好裤子,你就不能长点记性!怎么着,觉得自个儿大就天天显摆啊!”
范季菩之前就被南河警告过几次了,这会儿也不好意思了,赶紧拿短袴穿上,道:“我、我一急不就忘了么!你们笑什么笑!让原箴跑吧,老子出来又不是要去追他的!”
一群少年嘻嘻哈哈:“还说不是!原箴都让你气跑多少回了,你自己还不长点记性!”
南河这才转过头来,重皎坐在阴影里,仰头看向她。他吃桃子吃的两只手都是汁水,随便在他深色的长袍上抹了抹,道:“先生是要找大君么?他没跟我们一块儿玩,自己在屋里呢。”
南河这才想起来,只是她忍不住问了一句:“怎么没跟你们一起玩。”
几个人脸色有些尴尬和想笑:“也没什么。其实大君比我们要小几岁……”
辛翳虽然地位比他们高得多,但平日里经常看他们混在一起,她觉得他这样的境遇还能有些朋友挺好的。这会儿看到辛翳跟他们有了些距离,她还有点担忧。
不会因为脾气太差被孤立了吧。
他们几个看南河非要问,才挠了挠脸:“就是……我们聊得事情,他没懂,我们觉得说了大君估计也不太明白,就没跟他细讲,他就心里有点……别扭了吧。”
南河没多想:“聊什么了?”
他们笑起来,脸上有点不好意思,似乎不敢在她面前说这些。但实在是看南河不能意会,就故作满不在乎道:“还能是什么,就聊——女的呗。”
南河失笑:“哦。他还是贪玩的年纪,还不懂呢,是不是觉得你们聊女人多没意思了。”
一群小子没想到南河也不算死板,还挺理解事态的,连忙道:“就是。而且我们就随便说了说,没想到他平时都不愿意见那些宫女,这会儿聊都不能聊。”
他们还挺会装大人模样的,满不在乎道:“就说的都、都是男人的话题,他就觉得没劲了,还觉得我们整天聊这些怪没出息的。以后我们不跟大君开这种玩笑就是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聊起来的肯定各种荤。这时代虽有父母主持婚配一说,但在很多村落,仍然有男女看对眼就野战,甚至节日里一群人在篝火旁随意欢愉的事情,说是开放,不如说他们还有些上古遗风,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掩饰与压抑,说起来这方面的话题估计也很过火。
南河有些失笑:“他还小,过几年可能就缠着你们问这些了。到时候你们别嫌他烦人就是了。男孩子总会这样,这个年纪差一岁,想法就天差地别,你们都已经是大人了,别跟他置气呀。”
这群小子总觉得南河虽然有耐性又有才学,但毕竟师生地位有差别,她又比较严厉,虽然想跟她亲近,但总有些不能说不能理解的事情。
却没想到这会儿南河倒是说话十分……体贴合适,她理解了这有点尴尬的话题,也没说谁不是,只是笑了笑,不让他们不好意思的化解这件事。从她口中说出来“你们都是大人了”这话,听进这群少年耳朵里,实在是很难得也很让人自豪的褒奖。
这些少年忍不住挺了挺胸,却心底发虚:先生这样的行事,才能叫真正的大人吧。
而且,先生确实也并不死板,她在教学上一向又对他们与大君一视同仁,就算他们很多人比大君学的慢得多,她也都耐心的教……
一群人挠了挠脸,更不好意思了:“都是小事,等一会儿我们就去找大君道歉。先生先去吧。”
南河微笑:“行吧,你们做事都很有分寸,我放心。”
她半蹲在回廊边,弯腰伸手摸了摸重皎的脑袋,重皎身子顿了顿,想要表现出不满,又有点压不住笑意似的,脸上表情纠结了半天,甩了甩脑袋,故作嫌弃:“别弄坏我束好的头发。”
南河笑了笑,转身走了。
一群小子站在下头,脸上神色各有所思,一时间竟然沉默了好一会儿。
重皎又从冰桶里摸了个桃子出来,咬了一口,道:“其实我觉得大君可能过几年也开不了窍。他那样子,就是不会喜欢女子。谁都看得出来,他就是看见女人就想杀了。再过几年他也不可能跟我们聊这个。”
不知谁开口,道:“我就觉得他是喜欢男的呢。也不是没有过,我老家都有这样的人,也还好吧,我们那儿都见怪不怪的。”
范季菩一副起鸡皮疙瘩的样子:“男人有什么好的!他脑子没事儿吧,天底下那么多温香软玉的女人不喜欢,还想找个臭男人!”
重皎斜眼:“你自己是臭男人吧,我可不是。别说我,先生也不是,不是每个男人都跟你似的洗澡搓泥如下雨。”
范季菩还是接受不了:“我就是想象不出来有男的会不喜欢女人,而且两个男人在一起——呃,快别说了,我都要难受了。”
重皎翻了个白眼:“就你这样的,你喜欢女人也没人要。再说了,先生不也一直没娶妻,先生也不像你们似的满脑子脏玩意儿。”
南河也不知道他们在背后讨论这些事情,她热的忍不住稍稍扯了一点衣领,走到辛翳居住的章华台主宫里。主屋里没人在,里头稍微阴凉了一些,她走进屋里,想着这个日光,辛翳不至于再跑到屋顶上去吧。
她在屋里唤了一声:“大君?……辛翳?”
绢纱蒙窗格的隔间传来了一点点水声和某人懒懒的声音:“哟,以为我听不见都敢叫名字了。”
南河失笑:“你在泡水么?他们都在外面游水你也不去,躲在自己屋子里弄个桶泡有什么意思。”
辛翳在那头哼哼两声:“懒得出去。外面……有虫。”
这理由真够假的。
辛翳:“什么事儿?外头有消息?你进来说啊。”
南河想了想,还是进去了。
她心里自我安慰:看见他露肉也没什么,小屁孩一个。
南河推开门,隔间有些暗,只有一扇小窗开着,一道光亮照在青铜大浴盆上,水波映的天花板上一片彩光,他倚在里头,两脚搭在青铜浴桶边缘,倒是浴桶上头横搭着一块儿软巾,不至于让她一眼望见地。
也是长高了,前两年来的时候,他拿脚够了半天,人都快躺进水里了也没能把脚搭上。这会儿跟耀武扬威似的晃着脚,头发被盘在头顶上。也不知道是不是景斯宠的没边了,竟然给他端了个小桌放在一旁,上头摆着梅子和蜂蜜膏,下头还给支了个冰鉴,屋里跟外头天壤之别,简直赛神仙。
辛翳这两年五官长开了些,少一点小时候雌雄莫辩的昳丽,多了点骄矜淡漠。但只要别张嘴,他还是看起来有张神仙似的脸,一张嘴,就完蛋了。
辛翳抖着脚,哼哼笑道:“先生要是羡慕,我让他们也扛个桶来,勉为其难的让您也占占便宜,在我这儿比邻泡澡。”
南河:“……不用了。我就是来说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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