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份的天,太阳有些毒辣,光线透过密密层层的树枝绿叶间,在水泥地面留下粼粼光斑,地面更像是一口巨大的蒸锅,把远处的景色都蒸得虚幻。
钟晴找了棵树,躲在了阴凉的树影下。
她今天没戴隐形眼镜,视线一片模糊,她在背包里随手摸了摸,摸出了眼镜盒,抬手把镜框架在鼻梁上。
终于能看清了。
她抬头,望着远处球场上的那个身影,是林海川。他刚下场,习惯性地撩了下敞开的领口,隐隐约约露出半边锁骨来,让人看了便情难自禁地想咽口水,不少女生站在一旁挤眉弄眼,却没一个人敢上去给他送水。
钟晴摸出自己包里的矿泉水,还是冰镇的,她沉默了一会,忽然扭开瓶盖,自己喝了。
她才不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她已经连续送了好几个月的水,可人家压根不领情,看都懒得看她一眼,她还去做什么,惹人笑话么?
钟晴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树干,曲着腿,腿上还放着一本速写本,纸上只有寥寥几笔,只打了一半的形。
不少校友经过,都会偷瞄她几眼,自以为很小声地道:“那不是钟晴么,她怎么坐这里?”
“她是美术生啊,经常会在户外画速写。”
“得了,我看八成又是来偷看林海川的。”
“哈哈哈哈,瞎说什么大实话。”
几行人嘻嘻哈哈地走远了。
钟晴烦闷地啧了一声,手里捏着一支刚削好的6B铅笔,尖锐的笔头抵着白纸,就这么硬生生地断了。
“操。”她把笔摔在画板上。
这群人都害得她没心思画画了,她只好放下速写本,从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日记本来,一页页翻看起来。
……
8月5日晴
最近遇到瓶颈期了。
画人像时总是喜欢把主观的东西强加上去,几张画下来,怎么看都像是同一个人。
如果是高中集训时的老师,兴许会开玩笑说,“这画的是你的理想型吧?”…但现在这个老师不会。她把我狠狠批评了一顿,要我趁早放弃美术,以后靠脸吃饭算了,靠什么才华。
妈的。
有点生气。
……
9月1日晴
很烦开学。
乱七八糟的事情很多。
论坛上又有几个傻逼说我整日拿鼻孔看人,我真想回一句袁隆平袁先生说的话:我这辈子最大的错误,就是让你们吃得太饱。
……
9月5日晴
今天照常去户外写生了,本想在校道上随便找个形象不错的人画下来,谁知道看见了他。
一个很帅很高的男孩。
我真痛恨自己是个画渣,我要是个写手就好了,能把他一半的好看写下来。
等等。他长得…竟然和我上个月画的人像有几分相似?
……
9月8日阴
我打听到了,他是今年大一新生。
听说他叫林海川,是z市人。
请允许我在本子上画一个不符合我人设的颜文字,来表达我此时春心荡漾的内心世界:
?*??(ˊ?ˋ*)??*?
…哈哈什么鬼,这颜文字真的好恶。
……
9月15日雨
这学期我报了好几个新社团,有篮球社,电竞社,滑板社。虽然我一个也不会,在社团里就是个打酱油的,但是我可以拉高社团整体颜值。
最重要的是,可以经常和他见面了。
※对了,我发现林海川喜欢穿白色的衣服。嗯,这是重大发现,我要在句首打个星号。
……
9月20日阴
今天认识了林海川的室友,我们还互相交换了微信。离男神又近了一步,开心,奖励自己买一盒新画材。
闺蜜今天跟我说,我这种人就不适合谈恋爱。我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很奇怪,总是在人家眼皮子底下晃,找存在感,晃得别人心烦。
我真的很烦人吗?
那好吧,以后不晃了。
……
9月21日晴
我还是控制不住我自己。
以前的话,当我没说。
我一看见林海川,腿就不由自主迈了过去,我想靠近他,想和他说话,想看他笑。
可是,他什么时候才能对我笑一笑呢?
……
10月9日雨
郝萌是谁,为什么林海川的室友都认识她?
……
10月15日阴
我见到郝萌了,还挺好看,不过没我好看。
可是林海川为什么对她那么好?居然还喝她喝过的罐装可乐?还说我们不熟?
噢…原来是我自作多情了。
……
10月26日阴
我今天看见郝萌跟一个男人在日料店吃饭。
我观察了很久。
她耳尖很红,眼神闪躲,看向那个男人时,说话都会有些结巴。呵呵真是个心机婊,同时勾引两个男人。
不过那个男人居然是我们学校的教授。
把我吓了一跳。
……
户外的光线有些刺眼,钟情眯着眼,一页页地翻着日记本,回忆自己和林海川初见的场景,忍不住嘴角上扬。
最近网上流行一句话: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说的不就是她么?
她目光停在最后一篇日记上,那是昨晚写的。
6月18日晴
时间好快,认识他已经是第287天了,我天天去球场给他送水,天天发微信说晚安,天天制造“偶遇”机会,把他的兴趣爱好打听得清清楚楚,全校的人都说我是舔狗了。可我做了那么多,他还是不喜欢我。
就算他不喜欢郝萌了,也不会喜欢我,我在他眼里,大概也只能用四个字形容:胡搅蛮缠。
唉,我累了。
就这样吧。
……
钟晴用指尖抚过最后一行字,抿了抿嘴,把日记本重新装回了背包。
既然说好要放弃,她今天为什么还要来呢?大概是,想来再看他最后一眼吧。
就一眼。
过完今天,从此再无瓜葛。
“喜欢你这件事,我决定放弃了。”她低声叹息,纵使是千般万般的不甘,也要在这一刻化为尘埃。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打算离开,下台阶时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依旧是那个白衣少年,他侧颜线条流畅,额头上还有一层薄汗,在阳光下,隐隐发亮。
钟晴刚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麻,差点摔下台阶,她见着他,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整颗心都颤了颤,就快要冲破牢笼,撞碎胸口,带着滚烫的爱欲涌泻出来。
如果可以,她真想把自己的心掏出来,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意味,捧到林海川面前,对他说:“看,它还冒着热气呢,求求你收下它,好不好?”
可林海川全然不知她所想,只是顺手扶了下她的手臂,表情淡漠:“小心。”
钟晴怔了怔,闷闷地想,这应该是287天以来,他们唯一次的肢体接触吧。
“谢谢。”
林海川脸上没什么表情:“不用。”
钟晴深吸一口气,默默转身,大脑里却乱哄哄地,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他们最后一次这样面对面站着说话了,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她就要,彻底放弃他了。
这样挺好的,真挺好的,谁这辈子还没放弃过几件事和几个人呢,她能想通的。
可是……真的好不甘心啊。
钟晴背对着林海川,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红,她费了好大的劲,才不至于让自己发出咽呜声,让林海川看见这样难堪的自己。
她迈开脚,与他渐行渐远,兴许是走得太慌乱颠簸,才害得她滚烫的眼泪一颗颗砸落下来,滴在被太阳烤得发热的水泥地上。
“妈的。”她低声咒骂一声。
她竟然也会哭,那个总是目中无人高高在上、用鼻孔看人的钟晴,竟然也是会哭的。
真他妈丢人现眼。
她再也忍不住了,满腔的情绪全然翻滚上来,这287天来种种低声下气和费劲心思讨好一个人的委屈全冒了出来。
她恶狠狠地用袖子抹了眼泪,也不管妆有没有花,发型有没有乱,大步走到林海川面前,用手指指着他的鼻子,痛声道:“林海川,你真的好烦啊!”
林海川刚打开自行车的锁,正要骑车走人,听到这声怒骂,微蹙起了眉,有些发懵。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凭什么要我费尽心思对你好!你算什么东西!我他妈辛辛苦苦为你做的一切,你凭什么看都不看一眼?你凭什么牵着我的鼻子走,凭什么?!”钟晴歇斯底里地乱吼了一通。
她被压抑得太久了。
这287天以来,日日夜夜,无数次的打退堂鼓,又无数次的自我鼓励,久而久之,她觉得自己几近疯魔,就快喘不过气来了。
她从未喜欢过人,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整颗心腾了出来,满心欢喜地等着他回以同样的感情,可那人却冷漠得不曾多看她一眼。
她哭花了脸,喃喃道:“你就不能考虑一下我么,偶尔……对我笑一下都不行吗?”
钟晴当然也知道的,人生哪可能事事都如她的意,她不强求林海川有多喜欢自己,但只要能对她微微笑一下,就一下,便足够她开心好久。
至少那样还有一丁点微弱的希望。
可林海川,从没有对她笑过。
他从不肯给她希望。
路人频频回头看着她,她像是全然察觉不到,她悲极生怒,脸色通红,眼里含着几分水汽,尖利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肉里,钻心的疼。
林海川实在是无语,他只不过是来打场友谊赛,散场路过时顺手扶了把这人,谁能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真是莫名其妙。
林海川不是不认识钟晴的,相反的,他对这张脸很熟悉,一个月几乎有二十五天,这张面孔都会故意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弄得他烦不胜烦。
他起初也没当一回事,时间久了,倒觉得有些烦躁,到最后,这份烦躁与不耐糅合在一块儿,日渐加重,愈演愈烈,竟变得憎恶至极。于是他便从头至尾都拿她当空气,故意不理她。
直到这一刻,他看见素来高傲矜贵的钟晴红着眼眶的模样,就像是看见一只时常端着架子的孔雀,忽然了无生趣、奄奄一息地瘫倒在地,横在他面前,眼神都要化成实质的刀子,好像在无声谴责道:“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我变成这个样子。”
他终于反应过来了,自己以前……真的很恶劣很过分。就算不喜欢,也不应该那样做的。
为什么不能好好婉拒人家女孩子呢?
林海川叹了口气,朝自行车的后座抬了抬下巴:“上来。”
“……什么?”钟晴哭懵了,还以为自己的听觉出了毛病。
林海川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不是叫我考虑一下你么,那就上来。难不成你想继续站这里被人当猴子看?”
钟情愣愣地坐上后座,连哭都忘了,她仔细数了数,三十个字,这是林海川迄今为止对她说过的最长的一句话。
“抓好了。”
钟晴回过神来,双手紧紧抱着他的腰。
林海川:“……”
是叫你抓着衣服不是抱腰啊同学。
他无语道:“放松一点。”
钟晴连忙控制了力度,脸却很可耻地红了。
……放松一点。这四个字凑在一起,很容易叫人脑中浮现出一连串的有色画面。
“你宿舍在哪栋,我送你回去。”
钟晴想了想,故意说了栋距离这里最远的宿舍楼。这样的近身接触,哪怕只能抓到他一小撮衣角,哪怕被他嫌弃,都是她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一直奢求着的梦。
她怎么能不好好珍惜。
林海川没多想,只道:“好。”
说罢,他便开始蹬自行车,迎面吹来的风拂在钟晴的脸上,把眼泪都吹干了,头发也吹得乱糟糟。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脸一定很难看,出门时精心画好的眼线肯定都晕染开了,丑到没法见人。
她望着林海川的后脑勺,忽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明明说了要放弃的,却因为他随口吐出的两三句话,便轻易回了头,丢弃护身的盔甲,拔掉满身的荆棘,甘愿沉溺至死。
可那又怎么样,她就是喜欢这个人。
潮热的夏风把树叶吹得簌簌作响,她望着蓝天与白云,听着蝉鸣与鸟叫,小心翼翼地重新搂上他的腰,悄悄嗅着男孩子身上特有的馥郁香气,忽然就什么都不愿去想,什么也不想再去恼了。
……算了。
既然不能放弃,那就继续喜欢吧。
余生还长,她就不信,自己等不到冰川融化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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