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灵渊花了好一会,才弄明白,此地虽然叫“酒店”,却原来不是专门卖酒的。
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半夜三更,东川竟是金吾不禁,大堂里依然有风尘仆仆的来客人来人往。
他先是看见一群老头老妇“叽叽喳喳”地经过,个个都有花甲之年,却都十分“不庄重”。老头们推着有轮的箱子,老妇人们争奇斗艳似的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远看像一群雌雄颠倒的鸟类。一个老妇人手里拎着个“盒”,左右踅摸片刻,老远看见人群里格格不入的盛灵渊,眼睛一亮,大步流星地冲他走过来:“那小伙子,你帮大妈在这拍张照片……”
宣玑刚从同事手里接过房卡,听见这一嗓子差点吓尿,手忙脚乱地截住这位连人皇都敢调戏的彪悍老阿姨:“我来我来,我来给您拍,我朋友技术不行,拍出来的人都半拉的。”
盛灵渊没听懂他俩在说什么,侧身让到一边,忍着四处嘈杂的人声去看数码相机的小屏幕,见那几寸大的“法器”上映出清晰的人影,“喀嚓”一声就定格在了上面,不知是个什么摄魂物件。他下意识地往后一躲,不等看仔细,一个十分瘦弱的年轻姑娘又风风火火地与他擦肩而过。
那姑娘拖着个快有她半个人高的箱子,举着手机,不知对谁说:“对……我出差呢,这就回永安,夜里的航班……您放心,上飞机之前一定让您看到最新版的方案!”
盛灵渊被吸到数码相机上的目光又被她手里的滚轮箱牵走了,只见那姑娘身边既没有护卫、也没有随从。她独自一个,众人都对她熟视无睹,甚至没人帮她扶一把箱子。从东川到永安,足有千余里,深夜赶路,一小队披甲执锐的骑兵,都得分外警醒,孤身上路的姑娘家岂不是得九死一生?
盛灵渊忍不住疑惑:难道这凡人女子是什么稀世罕见的高手?
“什么高手,一看就是个苦逼乙方。”宣玑打发了大妈,“听见”他的疑惑,顺着他的目光瞟了一眼。
作为离职的“前乙方”,他很有经验地说:“自己出差、没人接待、二十四小时连轴转,当然要赶夜路啦,红眼航班省钱嘛……哦,‘红眼航班’就是半夜三更才起飞的飞机——飞机您知道的,咱们来时候坐的那个。”
小姑娘在酒店大堂门口被夜风吹得哆哆嗦嗦,果然不像有什么神通的样子,片刻后,一辆黄色的车开过,她随意伸手拦下,连问都不问一句,跳上去就走了,心大如海的样子。
烟火气一熏,宣玑忽然发现老魔头身上的血腥气和戾气都淡了,像回到属地的凶兽,收敛了爪牙、按捺下无常的喜怒,近乎温柔地避开了那些受他庇护的草木,难怪方才的大妈居然敢直奔着他来。
直到这时,宣玑才有了点“这是人皇”的真实感。
“那个黄的叫‘出租车’,”宣玑忍不住多嘴给他介绍,“司机——就是车夫,专门拉着人走的,按远近收钱,有机会带您体验……陛下,这边请,咱移驾客房了。”
盛灵渊忍不住问:“她不害怕吗……那个小姑娘?”
“怕也不行,要讨生活嘛。不过东川治安出了名的好,半夜赶飞机,除了过劳肥,也没什么危险。”
盛灵渊忍不住赞叹了声“善”,又问:“凡间是哪朝哪代?何人当政?
“没有朝代,皇帝都下岗再就业了……哎!”
正说话间,本地异控局的一个接待员走过来,拎着几个大包。他们一行人又是“坠机”,又是在沼泽里就地十八滚,狼狈得没个人样,安排他们住宿的接待员很周到,去取了点衣服和日用品过来,还顺手在二十四小时店打包了点快餐。
接待员说:“这都是咱们去年单位组织运动会买的,多买了几件,都是新的,没人穿过。本来总局领导过来,应该给大家伙买点好的,但也不知道您几位的号码,怕衣服不合适,这些都是运动服,大点小点的问题不大,几位领导先凑合凑合。”
“客气客气,帮大忙了,辛苦你们,大家伙半夜三更不能下班,还得跟着我们转。”宣玑热忱地跟人道过谢,又回头叫仍在发呆的盛灵渊上楼。
盛灵渊刚从他脑子里看见滚滚更迭的时代,纷繁复杂的当代社会制度,闻所未闻的世界版图,目不暇接。
宣玑一口灌了半杯可乐,喟叹道:“饥寒交迫,还是亲同事救我狗命——陛下,来一瓶尝尝?”
盛灵渊没反应过来,就被塞了一瓶可乐,神色严峻地盯住了那瓶冒着泡的小黑水。
陛下“下凡”以后第一口人间烟火,就是“肥宅快乐水”,仿佛奠定了他以后再也高不起来的生活格调。
“我给人说您是我剑灵,今天您也只能先跟我凑合一宿了,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宣玑把他带上了三十一楼。
酒店是富丽堂皇的KTV土豪风,装修得有点土,但条件很好。楼道打扫得非常干净,花香调的香薰不浓不淡,从电梯一下来,迎面就是一副傲雪寒梅图,头顶一片晃眼的水晶灯,盛灵渊小心地踩了踩那条吸音的地毯,宣玑听见他心里说:“主人家倒是有心……就是这驿站房间排得太密集了些。”
酒店房间隔音效果有限,以盛灵渊的耳力,没走出电梯井,他就能听见临近几间房里的各种动静。
有个屋里传来惊天动地的呼噜声,那里的人好像呼吸有点不畅,时不常地停上几秒,随时断气似的。
隔壁,一帮人正不知道玩什么游戏,七嘴八舌的又笑又闹,天都快亮了也不睡觉。
还有他右手边的房间里,一对狗男女正忙得热火朝天,话还不少,边干边聊。陛下现代普通话还在学习中,听力水平一般,也不敢说自己听准了,但连猜再蒙,他分析这二位好像是在商量怎么药死彼此的原配。
与他共享思绪和部分感官的宣玑被迫听了“实时播报”,刷房卡的手一哆嗦:“您还是赶紧移驾吧,陛下!”
好奇心怎么那么重,也不怕耳朵里长火疖子!
不知道是不是生前职业缘故,盛灵渊这个人不管看到什么,神色都淡淡的,一脸处变不惊,绝不露出一点少见多怪。要不是他俩心里连着“蓝牙”还没断,宣玑大概就被他糊弄过去了。
这位陛下适应新环境的能力让人叹为观止,进门之后,先不动声色地把每一样东西都摸了一遍,并迅速对它们的用途做了个大致推断。
别说,猜得八九不离十,除了个别东西稍有误差——
“那是肥皂,洗手的,不是点心。”
“墙上的窟窿电源……也没有,还是挺安全的,毕竟家家都有。里面没有引雷符……对,也不是肖征施的法,是发电厂统一配送的。”
“那是空调风口……不用堵,没人往里投毒。”
“水龙头里的水不是喝的,不干净。”
盛灵渊接了一捧自来水,惊奇地看着清冽的凉水从指缝间漏下去,不知道如果这都不算干净,还要怎样……这水里起码没有药味。
宣玑:“您这是在侮辱我们的快乐水吗?”
说着,他又拆开了一袋炸鸡,浓重的香味肆无忌惮地冲出来,饶是盛灵渊不重口腹之欲,还是被当代垃圾食品的味道勾去了注意力。
他在剑里的时候,曾经见过宣玑在家做饭,丰盛得不可思议。那时他觉得这小妖本领出众,又是罕见的先天灵物,平时生活“奢侈”些也没什么。直到这时,他才隐约觉得,这里的人好像都是这么“奢侈”的。
只见那些吸饱了油的肉被草率地罗在一起,很不讲究,旁边也没副碗筷,只在外面包着一层花花绿绿的皮,被宣玑撕下来随手团在一边。
盛灵渊仔细一看,震惊地发现那“皮”上居然有字!
他生前的年代还没有纸,写字都是用简牍石板,非常隆重。而就算是用树叶写字的巫人族,那些记录过文字的叶片也都是珍贵神圣的……这些人居然拿来包饭擦油!
盛灵渊没有贸然开口评价,却不由得一皱眉,心想:“别处奢靡成风就算了,这就不成体统了。”
宣玑:“……”
“我们不单擦油的纸上有字,有些擦那什么的草纸上也有字。这都是批量印的,不是奢侈品,以后跟您慢慢解释,”宣玑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我说陛下,您不饿吗?”
盛灵渊想起方才那药味冲天的什么“快乐水”,决定不为难自己,矜持地一摇头:“唔,多谢,我已辟谷,不必,倒是你……”
这小妖会飞,有翅膀,想必是属于有翼一族,吃这些……
宣玑一口咬掉了半个鸡翅,毫无“物伤其类”的感觉,丁点也不嘴软:“啊?吃这些怎么了?”
那些黄澄澄的皮不知道是怎么做的,酥脆非常,咬起来“咔咔”作响。盛灵渊耳边就跟闹耗子一样:“……没什么。”
觉得盯着人吃东西不雅,陛下于是挪开视线,打量起周遭来。
房间很小,是个“标间”,两张雪白的单人床进门就能看见。床褥松软、衾枕洁净,即便以盛灵渊的标准看,也不能说简陋了,可是偏偏又颇不讲究,顶上却又连个床帐也没有。
落地的窗是封死的的,但没拉帘,这里是三十一层,站在窗边,能眺望见万家灯火。跟赤渊附近那小县城不一样,东川的夜里霓虹满地,连群星也黯然失色,城市依山而建,大片的高楼随着地势连绵起伏,壮观极了,公路与高架桥盘根错节,被高挑的路灯勾勒出身形,看得人头晕目眩。
已经是更深露重,不堵车了,但街上依然有不少行人。
酒店楼下就有个大剧院,正不知是演唱会还是演出,后半夜才散场,一大群观众从里面涌出来,马路边上站满了晃着灯牌的小女孩,三五一群,又蹦又跳。
盛灵渊忍不住被吸引到窗边,目不转睛地望着霓虹灯下的人群。
他看着窗外,宣玑则在打量着他的背影。就在方才那一瞬间,宣玑第一次在盛灵渊平静的心绪里分辨出了一点正面的情绪。
可能也谈不上很高兴,只是盛灵渊心里那些暗潮似的、不断涌起又不断被强行压抑的黑暗杂音消失了片刻,心里冒出半带感慨的疑问:“这东川到底是有多少人?”
“东川啊?”宣玑叼着根薯条,想了想,“不清楚,不过我估计,怎么也得有千十来万吧。”
盛灵渊呆了呆,宣玑感觉他心里十分茫然,可能是想象力限制了他的数学,人皇陛下一时没能构建起对这个数量级的概念。
这罕见的糊涂终于让他有了点稀薄的人味——很多国家民间的鬼怪故事里都有这么个设定,说人间烟火气对于阴间的鬼怪来说是不可抗拒的诱惑,有些阴灵甚至会为了还阳、尝一口食物的味道杀人作恶。
故事里鬼怪的欲望就是人的欲望,而盛灵渊没有这样的欲望。
他目睹古人无法想象的声色不留恋,嗅到闻所未闻的美味不垂涎,他甚至不打听大齐怎么亡的国,后辈儿孙下场几何。宣玑觉得,他对活人的世界没有向往。
可是……人魔是因执念而起的,无欲无执不成魔。
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宣玑心里转了很多有的没的,有一点刺探的意思,盛灵渊却全不理会,仿佛没听见。
宣玑于是挑明:“陛下,您生前……咳,这么说有点不礼貌,您领会精神哈——以前有什么未竟的愿望么?说出来,或许我可以帮忙。”
盛灵渊一笑:“不曾有。”
“那您未来有什么打算?呃……想去什么地方看看?故都啊皇宫什么的——您那皇宫叫什么来着?”
“度陵宫。”盛灵渊淡淡地说,“度陵宫乃是凡石破瓦所建,数千年过去,早该朽成渣了,你们如今能看见的也大抵是后人多次翻新,狗尾续貂而已,随便看看就是,不必太当真。”
宣玑:“……哦。”
“天真”得被古人教育了。
盛灵渊:“你不必担心,我只想揪出那个以阴沉祭扰我的妄人,入土为安而已,无意久留人间。”
宣玑试探的目的被当面拆穿,他也不尴尬,没事人似的笑眯眯地说:“我知道,那要不然您先去洗个澡吧,正好趁咱俩现在这倒霉状态还没过去,方便我告诉您怎么开淋浴——换洗衣服在那边的袋里。”
“那个喷头出水,开关在这,往红的那边拧是加热水,另一边是加凉水……那几个瓶里装的是洗发水沐浴液什么的,瓶子长得都差不多,里面装的东西我看也都差不多,随便挑一瓶抹完冲水就行了……”
宣玑给他指点着卫生间里的盥洗工具,盛灵渊自然能从他脑子里“看见”这些东西的使用情景,倒是不用废那么多话,挺省事。可新鲜东西实在太多,几千年过去,他生前熟悉的一切都被推翻,饶是陛下接受能力惊人,还是不免应接不暇,目光总是比宣玑的手指慢上几秒,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有一双近乎于剔透的眼睛,仿佛从未经过风吹日晒、不知善恶的孩子的眼睛。
一看见那双眼睛,即使明知道这是个危险品,宣玑的语气还是不由自主地柔软了几分:“其实都不复杂,用两次就习惯了……有什么问题叫我一声就行。”
“嗯。”盛灵渊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把目光从洗发水上挪下来,一点头,“好乖巧。”
“行吧,”宣玑无奈地想,“甭管死后变成个魔物还是仙物,毕竟当了一辈子皇帝,面子最大。”
这念头刚一起,下一刻,他就碰到了那人皇陛下似笑非笑的视线。
宣玑心头一紧,立刻弹出一级警报,毫无预警地,他耳畔“嗡”一声蜂鸣,一缕薄薄的黑雾从他脚升起,笼罩了他全身。宣玑的思维突然变得无比迟缓,大脑像是变成了一本打开的书,任由别人翻阅。
而本应与他心神相通的盛灵渊的想法,他一个字都没听见——对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居然已经单方面地屏蔽了他,方才他从盛灵渊心里听见的无关紧要的心音,都是对方迷惑他的!
盛灵渊慢条斯理地问:“小鬼,你多大了,怎么还这么容易饿?你们先天灵物不都从小就‘辟谷’吗?你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好像一把稳准狠的钩子,宣玑一时没提防,放松过了头,猝不及防地被他勾起了无数记忆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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