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死后那一段时间,巽其实记得不太清楚,很多事都变得模模糊糊的。他不记得当时的场景,也没办法去回想,就好像身体有自己的意识,明白那一段记忆太过痛苦,所以会下意识去淡忘一切。
他那段时日在东城养伤,长日独自坐在梧桐客居的窗边,不论是晴日还是下雨,都只坐在那儿,不言不语,一坐便是一日。他从未有那样茫然而痛苦的时刻,不论什么都没有意义,身体里的力气不知被什么抽干。
身上的伤在日渐痊愈,心里的伤却从没愈合。
宇文金偶尔会过来,他有一回好奇问他:“你就当真那么爱你的妻子吗,天下间的好女子那么多,你就独爱这一个,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和唐梨的相遇与相爱都太仓促,相伴也太短暂,那段时间巽没有想过为什么,只是贪恋那样的日子,因为有那样一个人在身边而感到满足,想不到其他的事。在遇到唐梨之前,他没有爱过别的什么人,更不知道所谓爱一个人是怎么样的。
可能是唐梨出现的时间太好,或者,是她太过温柔……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
巽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词语去形容唐梨,他描述不清楚,但他记得自己从死亡的寒冷中醒来时,清晰感受到了来自唐梨的温暖,她动作轻柔地抱着他,充满了一种珍重和爱意。
这是令巽不能理解的,从最开始,唐梨对他就仿佛是珍藏多年的爱人一般,细致又小心地照顾。他们相拥在寒风凛冽的鬼哭原,夜晚的鬼哭原冰冷又可怕,有各种各样奇怪的声响,是一个令人恶心不快的地方,可唐梨在这里,她与环境格格不入,带着一种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的暖意。
巽在昏迷中听过她的歌声,她偶尔会轻声哼唱一些调子,那些调子无端令他想起和风细雨或是酒肆人家,鲜活又亲切。巽在睡梦中感到平和,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他们完全不同,巽的前半生孤独又匆忙,从未得到过什么美好的东西和感情,会被唐梨吸引,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他终于有了想要的,想主动去追寻一样事物。
如果唐梨并不喜欢他,或许他也会留在她身边,好好守护她,就像守着自己心底最安谧温柔的角落。
辛运的是,唐梨也喜欢他,他们异常顺利地在一起了。巽决定离开炼域,很大原因是因为唐梨,他不想唐梨营造出的平静生活被来自他身边的意外打破。
然而最后,她还是离他而去。他体会过了世间最美好的感情,又骤然失去。他这一辈子唯一一次被彻底地击败,溃败地连刀也无法再拿起。身上的伤在两个月后愈合,可他足足用了两年,才不再沉溺在痛苦中。
在东城两年报了宇文金的恩情,他又去了北城,带着必死的决心去杀夏侯玄御,可惜夏侯玄御没有那么好对付,他们两败俱伤,巽不得不离去。那之后,他一直辗转各地修炼,将一切的专注都留给了追求更好的刀法。
从唐梨离去,巽发觉自己比从前更加漠视身边的一切,也再没办法对任何人和事投注感情。
他心如死灰。
而唐梨回来了,于是死灰复燃。
与此同时,当年唐梨死亡的情形,突然能清晰记起,不仅如此,还如噩梦一般缠绕着他,令他不得安眠。
“我并非故意不睡,而是无法入眠。”
“我清楚你已经回来,知道你没死,就在我身边,可你在我怀中死去的样子,会经常出现在我梦中,让我觉得恐惧。”后知后觉的恐惧,怀疑眼前一切并非真实的紧张。
巽哑声说:“我或许确实太过紧张,但我无法控制。”
唐梨静静听巽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晚上不睡,她忽然伸手托住了他的脸颊,语气平静说:“巽奴,其实你这个情况,应该是一种病,叫做‘创伤后应激障碍’。就是因为目睹了我的死,给你造成了精神伤害,焦虑紧张,这些都是很正常的情况。”
巽听不太懂,“……什么创伤什么障碍?”
唐梨:“简单来说,就是你需要治疗,食疗就可以了。”
巽这回听懂了。
唐梨:“所以宵夜还是要吃的,你不要怕长胖。”
巽:“……我没有。”
唐梨:“其实,也不是只有练刀能锻炼运动,还有其他的办法,或许这个办法还能让你更安心,病好的更快。”
巽并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直到晚上被拉到床上。
巽:“……”为了避免唐梨不适应现在的情况,他非常克制自己,结果反而又被柔弱的妻子抢先了。
唐梨一点没在怕的,还抱着他的脖子安慰他:“配合治疗,很快就会好的,睡觉一定要好好睡,不然没精神,很影响身体健康。”
在唐梨的全方位关爱下,巽的情况果然在好转。
她们两好的这么快,宇文金看出来了,过来蹭吃的时候对着唐梨感叹,“你和巽兄动作也太快了吧,这没几天,感情就越发好了。”
唐梨端上一笼包子给他,笑眯眯地说:“感情中最要不得的就是犹豫和猜测,再好的感情都会被疑虑消磨,所以有疑问就要早早问出来,有问题就一起解决。时间不等人,所以更要把握好当前,不能犹豫,谁都不知道在犹豫的时候,会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宇文金呃了一声,“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诚自己的想法。”
唐梨低头笑了声,盛起一碗甜汤,盖上白瓷盖子,“所以巽奴很难得啊,只要我问,他从不瞒我什么,而且他不怀疑我,这份信任是其他人绝对做不到的。”不然,她为什么这么喜欢这个人呢。
提起食盒,唐梨道:“城主继续吃,我去给练武场给巽奴送甜汤。”
宇文金犹犹豫豫,咽下了一个包子,叫住了她,半开玩笑道:“我说,嫂夫人,你这样一天几顿的喂,万一把巽兄喂胖了,你不就不喜欢他了,你可悠着点,要是你不喜欢巽兄了,巽兄一定要很难过的。”
唐梨诧异看着他,半晌忽然失笑出声,“城主是不是误会了我上次说过的话?我说的改变可不是外貌的改变……城主还没遇到自己最喜欢的人,可能不明白。”相貌可能是通往一个人心里的路之一,一旦通过,走进那个人心里,决定不再离开,那这条路就不再重要了,即使断了也没关系。
宇文金:“……”突然感觉好撑?
巽答应了要在东城留十五年,这期间他要保护宇文金,坐镇东城,宇文金又请他锻炼府兵,算是请他正式成为了东城的武教之一。巽从前也在东城住过一段时间,然而那时候他只是作为深居简出的‘客人’,而不是自己人,如今确定了身份,东城府上下,都会客气地称他一声巽先生。
只有唐梨一个人还在叫他巽奴。对此,巽并无异议,不过他也只允许唐梨一人这么称呼。
关于唐梨和巽的关系,因为他们两个毫无掩饰,所以大家都心照不宣,背地里众人怎么说,唐梨不管,至少明面上没人敢得罪他们,毕竟巽的威慑力实在太强。跟着唐梨一起来东城的仇涂等人,这些日子都只能闭眼装瞎,假装自己是来旅游的,反正管不了,他们能怎么办呢,只能等着南宫贤早点过来了。
唐梨穿过长廊去到演武场,见到一群府兵在练刀,她远远站在一边等了会儿,就见到巽走过来。他穿着黑色的短打武衫,头发微微汗湿,脱去了外袍,肩宽腿长就显得腰格外细。
唐梨瞄了一眼他的腰,其实,她还挺期待巽奴长胖的,但他意外的好像有挺重的形象包袱,对于这个莫名在意,最近几天吃得多,练刀也格外刻苦,连带着宇文金麾下那伙懒散府兵都被训得叫苦不迭。
“你累不累?其实也不用这么认真,多休息也可以的。”唐梨委婉道。
巽:“不累。”
“咳,其实我是觉得他们快受不了了。”唐梨指了指那些眼神呆滞的府兵们。宇文金不敢自己和巽说,特地来找她希望她能帮忙传达‘不要把府兵当做杀手来训’的诉求。
巽淡淡摇头,“不像话。”就是因为这样,东城武力才会一直弱于其他三城,如果不是底下有商道在辖制,恐怕早就出事了。
唐梨想起从前巽教自己的时候,就连教她都那么严厉,更不要说其他人。
巽多少还是听进了些唐梨的话,没有再折磨那些府兵。只要唐梨来找他,他都会放过那些府兵,早点跟着唐梨回去,因此几次下来,那些府兵们最期待的就是唐梨过来,好早点解放。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夏侯玄御和南宫贤到达了东城。
宇文金哪怕知道他们来者不善,但两个城主亲自前来,他还是得前去相迎。一大群人浩浩荡荡穿过东城城主府演武场,恰好撞见巽和唐梨从旁边走过去,唐梨还在拿着手帕为巽擦拭额上的汗,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说话,任谁都能看出他们的关系亲密。
宇文金心道,这真是赶巧了,当面打脸。他瞄了眼旁边的夏侯玄御,果然见这位下巴抬到天上去的高傲公子,此时脸色绿得泛黑,南宫贤倒是老神在在——仇涂早就给他送过信,他现在关心的不是南宫芩喜欢谁,而是她答应交出那东西,是不是真的。
唐梨和巽也发现了这一大群人。巽看见夏侯玄御后,眼中的温情迅速被杀意代替,拿着刀的青筋暴起,下意识将唐梨拦在身后。
唐梨按着巽的胳膊,朝几人颔首,“叔父,夏侯城主,你们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
夏侯玄御忍无可忍,见她的手一直放在巽手上,恨不得剁了那两只手,语气不善地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背叛我?”
唐梨眼神奇怪地打量他,语气里全是厌恶与恶意:“夏侯城主说的什么话,我们又没什么关系,什么叫背叛。”
夏侯玄御眼神一沉,被她气笑了,“没关系?你是我的未婚妻!”
“现在不是了。”唐梨温温柔柔一笑,“可惜夏侯城主来得太早,要是晚两个月,我连巽奴的孩子都怀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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