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不眠之夜,蒲坂城内,似乎有无数阴魂在嚎叫,诉说自己无尽的痛苦。城内的神策军士卒,晚饭谁也没有吃肉喝肉汤。
就好像那些突厥人的尸体,会掉到羊骨炖煮的汤里面一样。他们当中的很多人,依然记得自己像是锯木头一样,收割那些人头,然后将其用石灰腌渍,装车。
如果高伯逸在,肯定不会发生这种事情,但谁叫他“不在”呢?
斛律光和王琳等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会不会是因为高伯逸“爱惜羽毛”,所以故意“装晕”?
那样的话,眼前这些破烂事,就跟他没有一点关系了。
想想,这个人还真是睿(阴)智(险)得很呢。
斛律光等人觉得这应该不是他们独有的想法。高都督不能见人的古怪,不但没有令手下和周围的人蠢蠢欲动,反而产生了一种天上的神仙,在俯视和考察地上生灵时,被考察对象身上感觉到的那种紧迫感。
“斛律将军,这里是最新的军令。骑兵先锋明日开始,向西挺进到华州(即大名鼎鼎的华阴县)扎营,后续部队很快就会跟上。”
传令兵将最新的军令交到斛律光手里,他只是木然点头。中规中矩的命令,没什么特别的。骑兵先锋也不怕周军野战。
在蒲坂这里稳一波,骑兵前出,应该是以攻代守,等玉璧城的神策军主力赶到以后,再攻打华阴县。
华阴再往西渭南、新丰等地,离长安也就几步路的距离。这里是关中的核心地区,如果宇文邕没有死掉的话,他一定不会对齐军的长驱直入无动于衷!
所以说斛律光与其说是准备攻打华阴县,倒不如说是前出预警,防着周军反扑。
这一手看似平淡无奇,实则非常老辣。斛律光觉得郑敏敏要么是个才能远胜高伯逸的天纵奇才,要么……就是高伯逸面授机宜,让她当个传话筒而已。
伏击突厥人成功,其实很有些取巧,斛律光认为,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然而今天的军令,却是让他心中产生了极大疑惑。
这就好比说一个偷偷练习运球和投篮等技巧,但从未打过职业篮球的人,在听了几次教练布置战术以后,就能轻松指挥队友布防一样。
按教练的要求定点投篮什么的,或许还能耍耍。但很多常识性和细节性的东西,那是菜鸡完全无法掌握的。
比如说骑兵前出,以攻代守,等待后援这一招,斛律光就认为很有高伯逸的风格。
“还是不能多想啊,高都督这个人……不是常人可以揣测的。”
斛律光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
……
突厥仆固部入关中以来,一直都是听调不听宣,甚至暗中抢劫村落,收取贿赂行不法之事。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周国上下,一直那这支“生力军”没什么办法。
惟愿他们能有点职业操守,跟攻打蒲坂的齐军较量一下。
起码稍微打点像样子的仗吧?
可惜那些突厥人完全不上道。
玉璧丢了的时候,他们不见踪影。
蒲坂丢了的时候,他们慢慢吞吞。
好歹要跟齐军碰面的时候,惊人的逆转性消息,就传来了。只不过,让包括宇文邕在内的所有人都一头雾水!
顺利破城的齐军,几日后就退出了蒲坂,走得非常狼狈,辎重都没带走,甚至连俘虏都释放了。听说是主帅高伯逸遇刺身亡,要回去稳定局面。
周国上下,除了还未到长安的宇文宪感觉有些奇怪以外,其余的人,一致认为这是高伯逸的诡计,目的就是为了引突厥人入套!
你看,郑敏敏的所谓计策,其实很多聪明人都看出来。只是一来那些人也只是靠猜,手里也没本钱去拆穿齐军的把戏,二来嘛,他们认为让突厥人吃点亏也是好的。
这样,骄横的突厥人,就能安下心来对抗齐军了。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直接给了他们响亮的耳光。
突厥人果然如预料的那样,入蒲坂后疯狂抢劫,结果被从水路而来的齐军,打得半身不遂!在向北逃窜的时候,又遭遇对手的骑兵埋伏,黑灯瞎火的几乎一个没跑掉,被高伯逸一锅端了!
长安西城,破败的皇宫大殿内,宇文邕面色铁青,看着斥候刚刚送来的战报,面黑如碳!
突厥人吃个亏,他是可以预料的。狗被好好教训一下,必然就会听话一些,知道要依靠主人!
但是谁能料到,一个照面,这狗怎么就被打死了呢?还被人炖了煮汤,这叫什么世道?
“之前,是谁在说齐军主帅高伯逸死了的?”
宇文邕语气不善问道。
大殿内的朝臣们,一个个都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哦,值得一提的是,贺若弼、窦毅等人回长安以后,就被宇文邕隔离软禁,蒲坂城丢失,他们定然不会好过。当然,宇文邕不是觉得他们有问题,而是因为这么大的败仗,总要找几个人出来当替罪羊!
总不能把责任怪到他这个皇帝身上吧?
“你们怎么不说话了?当初不是说,让突厥人去试探下齐军的虚实,如果高伯逸真死了的话,那么齐军一定会一溃千里,到时候还能反攻齐国,这是谁说的来着?”
宇文邕红着眼睛质问道。
“陛下……是齐王说的。”
站在最前面的杨坚小声说道。
“你们是不是没带脑子?怎么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朕还没有追究他丢失蒲坂的责任呢!”
宇文邕喘着粗气,艰难跌坐到龙椅上,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当初,还未到长安的宇文宪,连夜派人回来报信,说高伯逸重伤甚至是死亡,此刻派出长安的禁军,只要五千精兵,就能大破齐军!
一个败军之将,人都没到长安,说这样的大话,自然是没有人会相信!那时候长安城内自宇文邕以下,都认为宇文宪是赌徒心态,输红了眼!
宇文宪在信中说的“出敌意料,死中求活,反败为胜”,无人相信。他说齐军已经是强弩之末,现在估计连守住蒲坂都很难,只要有一支生力军能奇袭蒲坂,定然能一战而破!
这种“鬼话”,整个长安的文臣武将,都认为是宇文宪在为自己的战败找借口,想孤注一掷。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宇文宪的战败做辩护。
宇文邕在御书房愤怒的撕碎了宇文宪的血书!
不过他还是听进去了一点意见,比如说,让突厥人到蒲坂去看看!
今时今日,结果已经摆在眼前,无奈跌坐在龙椅上的宇文邕猛然想起当初宇文宪的那封血书,这才如梦方醒!
或许对方真是目光如炬,发现藏在无数失败结果中间的胜机,只是无人相信。众人其实早就被高伯逸吓破了胆子!
三军为之夺气,那还怎么打仗?
“退朝!杨宰辅(杨坚)留一下。”
宇文邕无力摆了摆手,连骂街都欠奉,他真想把这满朝文武都给宰了!这些人只怕早就在盘算,高伯逸麾下的齐军,什么时候会来长安。
到时候他们就能换一套官服,继续荣华富贵。长安城里除了少数人会被高伯逸清算外,其他人,估计依旧是该干嘛干嘛!
世道就是这样可笑而无情。
等朝臣们走后,整个大殿已经是空空荡荡一片。宇文邕看着杨坚,两人相视无言。就好比是得了绝症的人,在听到医生对自己说以后想去哪里玩,想吃点啥都随意之类的。
明明生活如此美好,却要急着去死,那种无奈萧索,难以言喻。
“陪朕去齐王府吧。”
宇文宪回长安以后就被软禁在齐王府,日子过得比较惨。要不是现在周国大厦将倾,需要宗室里面有人能领兵打仗,宇文邕恨不得这次就把宇文宪砍了!
虽然他知道战败并非是宇文宪的责任。
杨坚听到宇文邕这话,面露苦笑。他刚刚还给宇文宪上眼药,没想到现在宇文邕就让他一起去齐王府。这位皇帝陛下,看来也不是好糊弄的人啊。
两人来到齐王府,在王府的书房里,看到了蓬头垢面,似乎是好多天都未洗漱的宇文宪。
此刻他正红着眼睛盯着墙上的地图,像是要把偌大的地图吃到肚子里一样。
“皇兄,我们没有输,我们现在还没有输啊!齐军孤军深入,只要派一支奇兵出蒲坂,一把火烧了风陵渡,把所有能烧的漕船都烧了……”
他兴奋的说了半天,却见宇文邕冷冷的看着自己不说话,顿时也闭口不言。
“现在高伯逸不会给我们那个机会了,也没有大军可以组织起来,袭击齐军的侧翼了,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你手里只有一支还未完全训练好的府兵,原本是用来保护长安的。”
宇文邕很想告诉宇文宪,现在周国的情况,已经是政令不出京畿,陇右、武功等地的豪强,根本就不鸟长安派来的人了。
宇文宪大概还想着让这些地主豪强们组织起一支生力军来,断齐军后路,这样就能复制当年宇文泰沙苑之战的奇迹。
只可惜,如果这道命令下去,那些人,反而会成为齐军的引路人。宇文邕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这一点。
“那……我们几乎就没什么胜算了,除非赌一把。”
宇文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赌什么?”
宇文邕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来这里是让宇文宪带兵的,不是来听他神神叨叨的!
“赌高伯逸已经死了!”
你特么还敢说?
一听到这句话,宇文邕就满肚子火气。
“够了!别幻想了!高伯逸没什么事!他没事!你懂么?我不管你是派了刺客还是怎样的,高伯逸这厮没有什么事情!你别幻想着齐军猝然崩溃了!你现在是要保卫长安,知道么!”
宇文邕对着宇文宪怒吼道,面色都呈现出一种潮红的狰狞!
“皇兄,我只要跟齐军碰面,让高伯逸出来跟我对质,就能让他们士气大损!皇兄,就信我一次,真的!突厥人的失败不能说明什么问题,神策军中能打的将领不少,他们把不熟悉地形的突厥人当鸡一样宰,实在是不出我意料。
可是,他们的好运已经用完了。我会带着大军,陈兵霸上。隔着灞水,我让高伯逸出来跟我对峙喊话,他不出来,那定然就是已经死了,或者昏迷不醒。
到时候,我们只要死死的守住长安,要不了多久,齐军内部绝对会出问题的。反正现在兵对兵,将对将的打,我们必败无疑,为什么不赌一赌呢?”
宇文宪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
反正已经这样了,死马当活马医又如何?万一赢了呢?
淝水之战的时候,东晋这条咸鱼都能翻身呢!
“哼,朕先回去考虑一下!你也好好想想,要怎么迎敌,不要老是投机取巧!”
宇文邕冷哼一声,带着“工具人”杨坚就走了。
等他离开以后,宇文宪眼中的神采变得暗淡,喃喃自语道:“如今不投机取巧,那就跟被人送去行刑没什么区别了。”
……
蒲坂城总督府的卧房里,郑敏敏看着昏迷不醒的高伯逸,泪如雨下。
“今日我下令屠了那些突厥人,将来你醒了,这些罪恶,就不会属于你了。杀人真的好可怕,那些突厥人临死前,肯定是在咒骂我不得好死。”
她擦了擦眼泪,长叹了一声。将高伯逸的大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当个普通的女人,就不会这么累了。按你的说法,这么年轻而美好的身子,哪个男人不喜欢。
那你摸我啊,你不是说我长得好看,那你摸啊,你怎么不摸?你为什么就是不摸啊!你醒过来,摸摸我好不好?你那么好色的人,装什么柳下惠啊!”
她像是发了疯一样的自言自语,做着毫无意义的事情。
无论郑敏敏怎么用高伯逸那只毫无知觉的手掌在自己胸前“蹂躏”,这具身体依然是毫无反应,就仿佛是失去了灵魂,动也不动。
忽然,郑敏敏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她看到高伯逸正睁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的看着自己!
“手感不错,不过别叫了,小声。”
高伯逸气若游丝的说道。
“阿郎!我扶你起来!”
郑敏敏激动得全身发抖,也顾不得去想之前令人“社死”的举动了。
“别,现在只能说话,身体动不了。”
高伯逸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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