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李承乾带回了客栈,杨皓就让人送了些点心来。
李承乾还是八九岁的娃儿,他可不管请他喝酒。
茶?
抱歉,那是吃茶。小孩子也不适合。
他像是招待大人一样,将李承乾招待好了,才问他:“不知李小郎君有何见教?”
李承乾叉手,微微倾了一下上身,表现出极好修养:“乾听说杨六郎是不忍百姓春耕辛苦,才突发奇想改造出五丰犁。杨六郎可是墨家传人?”
杨皓失笑说:“李小郎君你也应当知道我先前是个小道士。怎就成了墨家传人了?”
李承乾看他眼睛,说:“道家学医的、炼丹的,我听过的见过的不少。却没听说有成了匠人的。”
杨皓听他这么说,也认真了:“你是好奇我所学……还是觉得匠人低下?”
李承乾不急不缓说:“杨六郎莫要误会。乾并无轻视匠人之意。这次五丰犁出,天下百姓皆得其利。乾受夫子教导,都说圣人言才是正道,其他都是枝末……不知杨六郎如何看?”
这对父子怎么回事,随便一开口就是大命题。
李承乾看他不开口,也不紧着追问。只耐心等着他回答。
他看这小孩一副求知的表情,最终还是认真一点回答:“在杨某看来,天下没有无用的知识,只有不会用的人。”
李承乾点头说:“确实如此。譬如猎户樵夫,都有他们谋生之术。若是教给长安城中百姓而言,却是并没有什么作用。他们谋生还来不及,哪有时间打猎,更没地方伐木。”
又说:“那是他们生活之道。每个不同的人,都需要有自己生存之道。
“圣人教化可让人明理,以此学会生存之道。
“是故,三皇得以成皇成圣。
“而术,是个人循自我之道所创,旁人未必得用。”
最后又提出了问题:“乾却有不明之处。既然有大道,为何就不能有大术?”
杨皓一听这问题:这小子叛逆了啊。
明明身为豪勋子弟,却想着要找大术,这不是要反了维护自己利益的道。
这问题,他不能胡乱回答,所以不答反问:“李小郎君为何求大术?”
李承乾默然,有些颓然说:“乾家中富贵。大道可以治国理家。只是这大道却不能让那家中真正康平和顺。
“乾又读过史书。发现历朝历代最终莫不是五德轮换。
“若是大道可行,为何国家总有叛逆?
“若是有大术,以大道行大术,家可以康平安顺,国可长续万年。百姓便可安居乐业。”
卧槽!
杨皓小伙伴惊呆了!
这小子不是叛逆,是有大志向啊。
他轻咳一声,问:“那李小郎君觉得你需要什么样的‘大术’?”
“乾也极为茫然。李师……便是乾家中……西席,他学识广博、德高望重。乾虽不敢说纵览千篇,但孔孟之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只是却看不到有大术的踪影。
“乾在书中,只看到为大道不及之处的辩护。诸如五德轮替之说,便是为朝代更迭找理由。
“若大道真是大道,不应是行天下皆准?为何过一段时间就不灵了?对此,乾百思不得其解。
“杨六郎改五丰犁,天下皆得利。乾以为得大术之要。故特来请教,该如何才能以大道施之大术。”
以大道施之大术?
杨皓沉默了。
原来不是要放弃大道,而是要道、术结合。这是一个小小孩子,想要找一个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治国、治家理论?
他明白是怎么回事。而是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背景下要怎么描述出来。
他沉思着。
李承乾很是沉得住气,一直等着他开口。
半晌,杨皓抬起眼睑,看着他说:“不知李小郎君可用过印章?”
李承乾一愣,却不明白他说这个是何意,但还是点头:“用过!”
杨皓让人取来取来纸笔,然后沾墨写字,先是写了一行“李乾小郎君”五个字。字行间距很大。
他再度抬头,对李承乾说:“我们假设,将这五个字做成印章。那么不管怎么印,它都是这五个字。对吧。”
“那是自然。”
“如果我们将每个字单独做成印章呢?”
杨皓说着,将五个字分别画了一个框:“那么我们就可以打乱这些字的布局,或者看酌情减少字。比如……”
他写了两个:“李郎”。
又写:“李乾”、“李郎君”。
他停下来,说:“可看出其中奥妙了?”
李承乾似乎捉到了什么,却又像是在迷雾中行走。他茫然摇头:“还请明言。”
杨皓说:“这就是我说没有没用的知识,只有不会用的人。”
他又在纸上写着字:天地玄黄……
“如果我们将所有字都单独做成一样的印章,那日后印刊书籍,还需要每一页都雕刻印版?”
李承乾不是愚钝之人,听到这就猛然站起来,躬身行礼:“杨六郎巧思妙想,乾佩服!”
杨皓笑着摆手,说:“李小郎君请坐,且听我说完。”
“请说!”
“你觉得这活字印刷之术,可算是大术?”
“自然是。有了这活字之术,版书刊便容易得多。对教化天下,何其利大?如此妙法,如果不算大术,还有什么是大术?”
杨皓却说:“你可是想着刊印容易了,书籍就该便宜了,更多百姓可以买书读书?”
李承乾兴奋还未收起,问:“难道不是如此?”
自前朝开始,朝廷就想着打破豪门大族在地方的控制。特别是在县和乡这个层面。皇帝根本无法插手。
皇命不下乡?
不是皇帝不想下,而是根本下不了。
皇帝的政令出长安,都要靠那些豪门大族呢。
所以一直在想办法完善科举,想以此来扶植寒门。
只是如今的寒门,却是扶无可扶。
因为寒门子弟,连书都没有。
先前的书籍流传,都是靠手抄的。市面流通极少。书籍(知识)被都垄断在贵族手中。
你怎么扶寒门子弟?
当然不是没人想过办法。
前朝就出现了版印技术,只不过版印量依然很少。而且版印出来的书籍很贵,普通人家根本买不起。
如果有了更好的印刷技术,书籍价格可以压到最低。有心读书的人,至少有机会得到书本。
李承乾虽然没想到这么深。不过想到这涉及到他爹的文治,心头就不由发热。
杨皓摇头,说:“刊印技术,只是降低书籍成本其中一个方面。要想刊印一本书,不仅要印版,还要纸张、合适的墨等等东西。现在纸张价格可算便宜?”
李承乾哪里有亲自买过东西?他自然不知道。
杨皓告诉他说:“据说,晋时只一部《三都赋》就导致‘洛阳纸贵’。当时洛阳读书人才多少?
“由此可见,当时能书写的纸张太少。而如今造纸术,自晋以来,并未有太大改进。可想而知,如今可用的纸张同样也不多。
“我并未调研过,不过一本书的成本,我猜至少七成是纸张。如果纸张成本依然居高不下,再好的印刷技术,书籍价格也无法降下太多。
“只有纸张、油墨等等成本都下降了,书籍才真正有降价的空间。”
杨皓继续解释说:“我们都知道一套印版一旦做好,所费人力钱力就是固定的。
“所费可以设定为五十贯。如果书籍太贵,买的人少,只能因五百本。那么每一本书的印版成本,就是一百文。
“但如果纸张成本下降了,只需之前十分之一。书价随即下降,那么能买得起书的人,可能就会多一百倍。理论上,版印商就敢印五万本。
“那么五十贯额版印费,分摊到每一本书,所需多少?”
李承乾算了一下,傻了:“只需一文?”
“没错,只需一文。所以印刷用不用活字,并非降低书籍成本根本因素。它只是能提高版印时的效率。降低人工成本。
“但这个效率,在现实中,根本没必要提高。因为纸张不够用!
“如果没有纸,版印效率再高又有什么用?”
李承乾迷糊了,问:“这样的妙法,竟然没用?”
“不是没用。只是受限于当前条件,显现不出明显优势。不过,只要我们知道它有用,又知道为何不能用。
“就知道让它能发挥作用的方向。
“想要让它发挥作用,需要真正的大术。每一种大术,都是由若干个,甚至是无数个小术组成的。
“那如何用小术组成大术?需要不断积累!
“比如说,改进造纸之术,需要不断提高造纸效率,降低造纸成本。”
……
“读书能启智。读书的人多了,聪明人也就会多起来。
“将这些人的聪明才智集中起来,继续深入钻研印刷技术、造纸术。
“书籍就能越来越便宜,越来越多的人能读书。又有越来越多的人研究。研究造纸术、要就印刷效率更高的工具,研究更好更低廉的油墨……
……
杨皓说着说着,四十五度角望天……是屋顶:“这只是一个印章引发的一种大术。
“这就是儒家所言的‘勿以善小而不为’。
“因为,一项不起眼的小术,也能引出一系列的大术。
“也是道家所言的‘一生二二生三,然后三生无穷’。只要有了一个引子,后面就能引出一连串的众多反应。”
他直视李承乾:“李小郎君,你说,这算不算是以大道施之大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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