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信走后,公主也带着木香、木蓝出了门。
西苑廊上新添了一排各色菊花,两个婢女抢着说菊花的名字:
“这是墨牡丹!”
公主便吟道:
“墨菊舞西风,春夏去匆匆。明岁牡丹次第开,相逢在梦中。”
“这个我知道,叫玉珠帘。”
公主笑嘻嘻,学着那些男人摇头晃脑吟道:
“晨起懒扫峨眉妆,
丹唇不点肤如霜。
宫娥犹卷玉珠帘,
不寒扑面绮罗香。
噫!好个美娇娘。”
“公主,我们就是那宫娥,您就是那美娇娘。”木蓝机智的夸道。
三个人都嘻嘻笑起来,木香簪了一朵黄香梨,替公主插在髻上,盛放黄花,配上她今天穿的杏黄衫石榴裙,画的点翠妆,美奂美轮。
长廊隔墙的花窗上后,出现了一个人影,他听到公主吟诗,脚步略略停了一下。隔墙外是客省,向北便是学士院。
那男子四十左右,刚从内侍别省出来,正准备回学士院。公主也看到了他,见他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很快就要走过花窗,消失在墙后。
公主心中一动,高声念道:
“虽非囊中物,
何坚不可钻。
一朝操政柄,
定使冠三端。”
那男人果然退了回来,对公主行礼道:“臣,参见公主殿下。”
公主对他并不陌生,翰林大学士杨收,有能力,有才华,刚才自己吟的那首明志诗,就是杨收十三岁时候做的。
只可惜,他成也宦官,败也宦官。懿宗朝,从宰相高位跌落,落得个凄凉身死。
“免礼。”公主朝花窗贴近了一些,小声说到:“杨学士,本公主仰慕您的才华,不忍看您陷入泥沼,今日隔墙相遇,亦是有缘。有一话相赠,望学士思量。”
杨收吃了一惊,那次在紫宸殿上,他是第一次见到万寿公主,只听她说话头头是道,硬是替自己把婚给退了。
他再次向公主行了个礼道:“有劳公主赐教。”
“非贤莫举,遵循本心。”
公主说完,颔首微笑,款款离去。若不是窗棂上还留有一缕花香,杨收都要怀疑,这是不是自己内心的幻觉。
他整个人呆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开:刚才去见杨玄价,他正是让自己在上朝时,举荐他的一个亲信刘檀。这个刘檀,利用县令之权,以杨玄价奉佛修佛寺为名,搜刮百姓钱财充作“福报”,百姓叫苦不迭。
杨玄价却要因此“功”提拔他。
他还没想好如何上奏,半路上公主就来了一句“非贤莫举”。
难道,是圣上已经知晓杨玄价背后的事,这是叫公主来提醒自己?杨收冒了一背的冷汗。
杨玄价曾大张旗鼓的将他认宗,就是明着告诉大家,自己是他杨氏的人。他从低职官员,做到今天的翰林学士承旨,除了宰相令狐绹的举荐,更离不开杨玄价经常在圣上面前吹捧。
此时,杨收告病回家躲躲的心都有了。
他心中默念着公主给他的那八个字,心事重重的回了学士院。
郑颢正在学士院里抄整早朝记录,见杨收进来,连忙站起来点头行礼。杨收背着手从他边上走过,突然停下来问:
“郑拾遗,当初万寿公主拒婚,是不是你,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公主的事情?”
郑颢一头雾水,不知杨学士何出此问,只好苦笑道:“公主大概是听了坊间谣言......现卢敏已嫁何少将军,谣言不攻自破,只可惜于事无补。”
想想不对,是不是杨学士要给自己做媒?他赶紧补充了一句:“某虽被公主拒婚,可也是身心清白,非爱不娶。”
非爱不娶?这怎么跟公主的话,有些异曲同工?
杨收闷头走了,却把郑颢的心拨乱了。
今生,一事变,事事变。
当初重生到六岁,他的祖君郑因刚刚告病辞官。小郑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倒在后院的柴垛旁。
他正和小伙伴捉迷藏,跑得太急,在柴垛旁摔了一跤。和前世一样,他发现一个衣角夹在柴捆中间。
小郑颢心情激动的拨开柴垛,他见到了年轻时的张议潮将军。
前世,他留下两个熟鸡蛋,慌慌张张的跑了,今生,他不会再错过。
“小郎君,我不是坏人……”
小郑颢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是个大英雄。”
张议潮上下看看自己,除了腿上中了一箭,自己已经忍痛将箭拔了出来,他没发现自己哪里像英雄:“我?是英雄?”
小郑颢缺了颗门牙,说话有些漏风,可他却坚定的说:“你身穿吐蕃衣服,可身上的佩刀却是唐刀,是为不忘祖;你腿上中箭,三棱箭有倒钩,你却敢自己拔箭,是为勇敢。就算你现在不是英雄,将来也一定是个大英雄。”
张议潮为甩脱追踪,狼狈爬进大户人家的后院,没想到,却被一个幼齿孩童赞自己是大英雄,不禁感慨万分。
这次,他悄悄带着十个郡县的地图,来天朝敬献给圣上,希望圣上发兵河套,将被占领的郡县,从吐蕃手中解救出来。吐蕃人视占领区汉人为奴隶,表面上仍旧是让他们自治,却极尽压榨之能,黎民百姓生不如死。
可文宗有心无力,拒绝了张议潮的请求,仇士良更是怕他此举激怒吐蕃,连累天朝,竟派人追杀。
张议潮的护卫为掩护他被禁军射死,只有他逃了出来。
“小郎君,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一会就走,不会连累你们......”
小郑颢却说:“我祖君深明大义,他是不满圣上被宦官挟持,才愤然辞官,他一定会帮助你。”
“你一个小孩,怎么知道这些事?你又为何要帮我?”
“因为,我想拜您为师。”
小郑颢笑得天真无邪,心里却早有成熟打算:他不要做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乱世之中,天朝更需要镇守一方的大将。
他的猜测没错,郑因见到张议潮,立刻将他藏在后院一座独立的小房子里,张议潮见自己腿伤还要养一段时间才能走,也为了报答郑颢,便答应收他为徒。在小院里教他习武。
他在郑府住了三个月,与小郑颢朝夕相处,师徒感情很好。他每隔一两年,都回到京城来,到郑府住上月余,教郑颢武功和骑射,给他讲西部的人情世故。
直到他接任父亲的吐蕃敦煌郡大都督一职,不再能随意离开吐蕃,这才终止了对郑颢的传授。
彼时,小郑颢已然长大,成了上马战天下,下马定乾坤,文武双全的翩翩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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