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都城,农府独院。
…………
“大夫人,那些药材必须李某亲自配制,而且药园子只有李某能够进去,没有李某亲自前去,守卫不会让任何一个人进入………”
农不丰虽然对这个糟糠之妻也算是相敬,但这两年沉于大草土茶叶之中,早已变了一个人似的,不断纳妾。
农李氏饱受冷落,心中自然有怨气,但从这两天的表现也可以看得出来,她对农不丰也算是尽心尽力,并没有大难临头自个飞。
———她是从苦日子过来的,比其他小妾都清楚。
…………
正当农李氏还在犹豫迟疑之时,院子外头也闹嚷了起来。
宁逍在宁可玄的带领下,匆匆赶了过来。
…………
宁可玄走进院落,发现书不饥皮笑肉不笑地把守着,也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书不饥,可惜了啊………”宁逍直视着书不饥,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书不饥眸光有些黯淡,但很快就抬起头来,苦笑着应说:“阁老,只能说道不同不可相谋了………”
宁逍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而后说:“老夫都快入土的人了,本不想再趟浑水,不过老夫既然敢叫李太平一声小辈,那就容不得别人动他,你回去告诉那位,尽管放马过来,老夫接着便是了!!”
宁逍说完,也不等书不饥答话,径直走进了房间里头。
…………
书不饥看着宁逍稍稍挺着的背影,仿佛看到一座大山,迷雾散去,才发现这座大山虽然古老,却仍旧无法逾越。
这个老掉牙的老人,就像在村口晒头遛老狗的糟老头子。
可谁人还记得此人也曾上山搏虎,下海擒龙?
…………
“终究还是撕破脸皮,走到了这一步呢………”书不饥轻叹一声,而后带着一众密探,扛着那些箱子,离开了。
…………
见得宁逍进来,许九顿时面现喜色。
但李陌一却如何都开心不起来,他朝宁逍点了点头,便见得宁逍没有迟疑地走到了农李氏的身边。
“夫人可愿意随老夫一同回立陵城?”
农李氏终于下了决心,朝宁逍躬身一示说:“只要能救愚夫小命,妾身但听阁老吩咐!!”
“好,下去准备吧。”
宁逍如此说着,而李陌一也走了过来,朝他说:“对不住,终究还是将您老人家牵扯进来了………”
宁逍只是摇了摇头,朝李陌一说:“你怎么知道?说不定他们的真正目标一直是老夫呢………”
…………
当宁逍说出书不饥的真正目标可能就是宁逍之时,李陌一才突然诧觉,自己从未认识过眼前这个老人。
确切来说,李陌一知晓的那个宁逍,是古书中的宁逍,而非眼前这个暮虎一般的老人………
…………
宁逍已经六十出头,在七十古稀,平均生年只有四五十岁的当世天下来说,宁逍确实算得上高寿,但六十岁却又是拜相的黄金年岁,宁逍在差场上大享盛誉,已经拥有拜相之资,但却在这个时候了仕养老,这其中的原因是李陌一不得而知的。
直到宁逍如今说出口,李陌一才醒悟过来。
———这个了仕养老的老人,或许也曾经身处风口浪尖,也曾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明争暗斗。
李陌一终于明白,为什么宁逍会参与士子沉船一案的查探,为什么对挖掘出来的科考行弊案默然不语。
这起凶害案起初并没有引起宁逍的关注,直到将丰都城通判———农不丰牵扯进来,宁逍才答应带李陌一来丰都城查案。
李陌一此时想起来,才觉得或许宁逍来丰都城,并没有他表现的那般无所谓。
———宁逍的内心有很多问题。
…………
但面对宁逍,李陌一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因为对于个中的争斗,李陌一实在一无所知。
宁逍察觉到了李陌一的窘迫,他缓缓坐了下来,看了看农不丰大腿上仍旧青黑的伤口,又看了看桌面上那柄小刀,稍稍沉思,似乎已经知道事情的过程。
他朝李陌一笑了笑说:“你还是太着急了,这可不像你的行事风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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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陌一又想起自己差点犯蠢害了农不丰的事情,不由苦笑说:“李某哪来什么行事风格…………”
…………
“从这个事情来讲,玩弄诡计并非你的长项,可书不饥却是个中的老手,你这是以短击长,你的长处是什么?是破案!玩弄心计的事情,就交给我这个糟老头子好了,你还是发扬你的长处,专心找证据吧。”
“只要找到了证据,咱们才有底气扳倒书不饥,只要扳倒书不饥,打散丰都城的密探网络,咱们才能跟背后那一位叫一叫板……………”
…………
李陌一默默地听着,虽然一头雾水,但也听出了一些端倪,似乎宁逍对幕后黑手早已有了嫌疑人选。
而这个幕后黑手极有可能与士子沉船一案有关,甚至因为幕后黑手的存在,士子沉船一案才迟迟无法尘埃不定………
眼下,李陌一还无法确定此案真凶是谁人,按说农不丰的嫌疑最大,但经过催眠之后,农不丰就像洗净了一般。
———供述自己只是个负责处理尸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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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农不丰是帮忙处理尸首的人,也就是说,老成山庙旧址的白骨,立陵城楼夹墙里的女尸,甚至修建到一半的王府地底的尸骸,都是农不丰帮着埋葬的。
那么也可以断定。
———农不丰一定知道真凶是谁人!!
…………
但如今农不丰余毒未消,想让他说出真凶是谁人,暂时还无法做到。
李陌一却又面临眼前最大的问题,那就是保护好农不丰。
———通过推断,那个背后的凶手,极有可能就是书不饥!起码在没有发现新线索和新证据之前,书不饥就是嫌疑最大的那一个!!
…………
诛农不丰灭口,就是他的动机。
而且李陌一从关注书不饥开始,就注意到了一个细节,只是这个细节需要再次验证。
如今与书不饥正面对质就是自断活路,自不可能。
但并非只能通过书不饥来验证,眼前的这个老人,曾经掌控着整个北国刑狱的宁逍,就是最好的人选。
…………
面对宁逍,李陌一只问了一句:“阁老,书不饥是个阉人?”
宁逍微微闭着的双眼陡然一亮,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轻叹一声说:“你的长处果然还是破案…………天下才人出,各镇数百年,不服老不行了啊……………”
宁逍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李陌一已经知道答案,自己的推断并没有错。
———书不饥果然是个阉人。
…………
如果书不饥是阉人,那么所有的线索就都能够串联起来。
因为他是个阉人,心境异于常人,且怨绝了女人,造下这些凶害案也就说的通了。
而且因为他是阉人,又是天狱门密探头子,那么他为什么敢抬头起身向宁逍叫板,也就很容易理解了。
…………
李陌一知道自己低估了书不饥,但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实在低估得太严重,这个书不饥的身份,比如今挖掘出来的应该更加的高深和关键………
当今天下,如果是阉人,那么极有可能要跟两个字挂钩,那就是太监!!
…………
而太监通常与帝宫内禁离不了干系。
虽然当世比较奇,太监非但能够有品级,还能各个州城到处乱跑,在大队里头作威作福也并不少见,但归根结底。
———太监还是会让人联想到宫里的争斗。
纵观历朝上下千年,但凡提到帝宫,许多人第一个想到的,或许不一定是帝上或者帝后妃子,而是不男不女的太监。
而当世的太监殊柄很大,事情也就更加不简单了。
…………
如此一想,李陌一对幕后黑手也有了一个推敲的雏形。
只是就像宁逍所提醒的那样,他只是个小小的地方大书吏,何必过着卖白菜的日子,存着帝上的心,只要专心破案就好了。
…………
宁逍见得李陌一神色淡然,不由问说:“米如何看得出他是个阉人?”
李陌一也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碰了碰自己的鼻子,做了个嗅闻的样子。
宁逍顿时恍然。
…………
作为老祖,宁逍自然是知道的,阉人大多无法正常如厕,经常会出现淋漓上布的情况,所以阉人除了给人阴气重的印象之外,还会带着一股子味儿。
为了消除这种味儿,有条件的阉人常常会在身上佩戴香囊,香囊里装着香料,用以掩盖这股味儿。
李陌一就是嗅闻到书不饥身上的香料味,才推断出书不饥是个阉人………
至于书不饥的胡子,“李太平”自是有亲身同历。
对于一个密探头子而言,粘一些假胡子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
如果书不饥真的是背后凶手,那么没有留下太多痕迹也就说得通了。
作为密探头子,书不饥自然不需要别人协助着处理尸首,但他想要大肆彰显,需要将尸首放在人多的地方,就必须用到农不丰。
诸多尸首就埋在地下或者百姓头上,像城楼,像老成山庙,甚至王府,都是人众如山的地方,却没人知道自己的脚下或者头顶,就有他书不饥的大作………
…………
这种虚成之觉更加符合他作为密探头子,地下王者的身份,单从这一点来说,书不饥已经非常符合李陌一对背后凶手的侧写。
那么就如宁逍所言,剩下的就只有获取证据了………
如果分开来看,书不饥的一众凶案,与宁逍所牵扯到的暗争并没有太大的联系,只是因为书不饥个人的心境扭曲才犯下凶案,与士子沉船一案也没有太大的关联。
但凡是具有两面,需要独立出来分析,却又需要统一来觉察背后的真相。
…………
书不饥是天狱警密探网络的头子,他的身份就是联系。
他的存亡,关系着整个网络的完整与否,这就是他的用处所在!
当然了,这些暂时都是推断,还需要实质证据的支持,李陌一也不敢高兴太早,而且眼前需要劳心的事情还多着呢。
…………
宁逍也不再跟李陌一闲聊,查看了农不丰的伤情之后,暂时也无法辨识出是何种毒药,只能暂时压制,等回到立陵城之后,才能详细分析。
至于为什么一定要回立陵城,从宁逍孤身前来,连黄正都不再陪同,就能够看得出形势有多么的严峻了。
…………
农不丰作为通判,可谓家大业大。
农李氏又担心离开之后,会被小妾们鸠占鹊巢,今次又是护送农不丰,关系着农不丰的小命,自然不敢大意。
除了使唤的丫鬟和仆人,整个通判府几乎五十多人的护卫团队都召集了起来,再加上家眷和下婢以及各种细软财物,车队可就变得极其壮观了。
单是准备这些,就花去了一整天的时间。
李陌一也只好在丰都城多逗留一夜,决定翌日再启程回立陵城。
宁逍也没再回到黄正安排的住处,干脆住在了农府。
…………
待得入夜,李陌一正与许九守在农不丰的房里。
宁可玄却过来将许九替了出去。
至于许九要去哪里,李陌一不问,宁可玄也没主动提。
但李陌一已经隐约感受到,宁逍不可能没有任何后手就大摇大摆地回立陵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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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头的夜色黑得怕人,乌云渐渐聚拢,空气很是闷热,就像暴风雨即将到来的愠怒。
…………
天气越发闷热。
夜空中的乌云就像一块块刚刚熄灭的火炭,笼罩着大地,蒸得浑身发汗,连鸣蝉都缩在树林里,懒得叫唤,偶尔有夜雀沙哑地叫着。
…………
李陌一与宁可玄就守在农不丰的外间,院子外头则是农李氏派来看守的十几名护院武士。
长夜漫漫,宁可玄昏睡了好几次,见得如此,李陌一没多久便让他回去歇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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噼噼啪啪的灯火下,李陌一铺开有些泛黄的纸张,正用削尖的毛笔沾着墨汁,在纸上绘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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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花费了小半个时辰,李陌一的图纸也终于大功告成。
正准备送到农李氏那里,让工匠们连夜赶工出来,却来了个让他有些意外的客人。
…………
李陌一虽然也有洞察人心的习惯,但他终究不是王龙上,无法记住每个人的细节,更没有对面相过目不忘的本事。
所以李陌一知道,来客是农不丰的小妾。
却并没能够记住她究竟是哪一房小妾,更不清楚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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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妾也就十七八的年纪,仍旧带着些许青涩,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左边一个提着食盒,另一个的怀里捧着一个精美的木箱子。
“李大人辛苦了………大夫人让妾身过来给李大人送些冰镇豆汤……………”
…………
李陌一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了一番,这小妾虽然算不上美,却给人一种临然天成的气质。
“夫人太客气了,李某无功不禄…………”见那丫鬟将食盒放在一旁的桌上,李陌一也是朝小妾拱手一示。
“李大人可折煞妾身,妾身乃是低下之人,怎敢称夫人…………”那小妾倒是显得拘谨起来,与白日里那群惺惺作态哭哭啼啼的小妾倒有些不同。
…………
见得李陌一不开口,脸色也是红起来,连忙让旁边的丫鬟将那口箱子给放了下来。
“扰了李大人清静,妾身实在有些过意不去,但诸位姐妹也知晓轻重,所以………所以让妹妹送了这箱子过来………希望对大人能有些许帮助…………”
…………
“帮助?”李陌一闻言,倒也有些好奇起来,照她这般说,这箱子是那群小妾托她送过来的。
———里头会是什么?
李陌一待得丫鬟退下之后,便打开了那口箱子。
这才一打开,双眸顿时大亮,连忙朝那小妾说谢:“夫人们真是雪中送炭,劳烦夫人代李某谢过各位少夫人!!”
那小妾见得李陌一如此重视,感觉自己和诸多姐妹总算是尽了一份力,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
“妾身和诸位姐姐也没太大的见识,如今大人遭难,凡事都靠着大奶奶一个人撑着,姐妹们也不知如何是好,这些东西能够帮到大人,姐妹们至少能心安一些,但愿大人尽快抓到真凶,还了大人清白……………”
李陌一将目光收回来,合上箱子,朝那小妾点了点头,那小妾才福了一示,正要离开房间,李陌一却出声说。
“少夫人且留步,李某这里有两样东西要交给大夫人,烦请少夫人顺路带过去,此物关系到农大人的小命安危,务必让大夫人吩咐底下的匠人尽快赶制出来……………”
…………
李陌一将图纸卷起来,递了过去,那小妾伸手要接,突然想起什么来,朝旁边使了个眼色,那丫鬟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小妾只好自己接过了图纸,只低垂个头。
…………
送走了小妾之后,李陌一打开食盒,一股凉气顿时扑面而来,那碗豆汤竟然放在一只宽而浅的木盆里,木盆中盛着碎冰,碗上都是细碎冰凉的水珠,实在了暑上品!!
…………
喝完豆汤之后,李陌一干脆将碎冰放入铜盆的凉水之中,清清爽爽地洗了个凉水脸,整个人顿时为之一振。
院落内外布满了护卫,李陌一也放心了不少,加上整个人清爽了不少,在外间坐了一会儿,李陌一竟然不知不觉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
…………
也不知睡了多久,外头下起大雨,越发清凉起来。
李陌一迷迷糊糊间感觉有人扶起自己,躺在了屏风前头的竹卧榻上,清凉的竹卧榻让李陌一更是舒爽,便继续沉睡下去。
待得李陌一醒来,外头仍旧在下着雨,但他的头却有些昏昏沉沉,隐隐有些头疼。
…………
李陌一从竹卧榻上起来,发现农不丰仍旧沉睡着,但外头的护卫却都已不在。
“来人呐!!”
李陌一不敢离开太远,便撑着油纸伞走到院门,喊了几声又没人应答。
李陌一只好继续往外走,却发现整个府邸有些空荡荡的,大院里头还留有凌乱的车辙和马蹄印子。
…………
李陌一有些不安,感觉整个府邸都有些不对劲。
———有些下婢和仆从稀稀拉拉地走过,见到李陌一却又刻意躲避。
李陌一更加不解。
…………
这种不安渐渐让李陌一警觉起来,正打算返回农不丰的院子,却发现宁可玄提着食盒出现在了前面的走廊。
“宁少爷,这是怎么回事?”李陌一快走了几步,来到宁可玄的面前,不解地问说。
宁可玄脸上带着忧色,迟疑了片刻,这才低声说:“李大哥………父亲担心车队半途会遭伏,所以带着大队伍先走了,让咱们带着农大人延后半日再出发……………”
“什么?!!!”此言一出,李陌一也不禁心头一诧。
…………
按说这里是天狱门的地界,农不丰好歹也是个通判。
宁逍虽然已经了仕,但声誉犹在,这些人再如何猖狂,也不敢在天狱门境内行刺吧!!
但李陌一转念一想,书不饥可以在农不丰的房间里明目张胆地动刀子,敢正大光明当面叫板宁逍,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宁逍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但宁逍带着大部队先行,就是用自己当幌子,吸引这些人的火力,实在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宁逍这是在用自己的安危,给李陌一制造机会,让李陌一带着农不丰顺利回到立陵城啊!!
…………
宁可玄显然是知道这个计划的,当李陌一诧震之时,他眼中的忧虑也渐渐变成了湿润的雾气。
…………
宁逍已经老了。
虽然农府的护卫全都跟着,但书不饥的一众密探对农府的防卫能力绝对很清楚,这一趟有多危险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陌一沉然半晌。
如今事关农不丰小命,且农不丰又是“砌墙”女尸一案至关重要的人证。
…………
想了想,李陌一便轻轻拍了拍宁可玄的肩头说:“………宁阁老好歹也享誉天下,又有立陵城李府长的队伍护卫,再加上队伍打着农通判的名号,他们再胆大妄为,怕也不敢真下手屠灭,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是行刺农通判的马车罢了,他们知道农不丰不在队伍里,应该就不会对宁阁老下手了……………”
“真的吗?”宁可玄其实是个灵明的,但事关老父亲的安危,一时慌乱,听到李陌一这么分析,也就放心下来。
…………
“………咱们当下要做的,是安全地将农不丰送到立陵城,只有这样才对得上宁阁老的冒险,走吧。”
李陌一这么一说,宁可玄才打消了顾虑,坚毅地点了点头,跟着李陌一回到了农不丰的房间。
…………
李陌一打开食盒才回过神来,原来吃的是午饭。因为外头天色阴沉,又下着大雨,李陌一实在是将时间都弄混了。
也就是说他一直睡到了中午,想到这一节,再想想起卧榻时候头隐隐作痛,李陌一也就明白过来。
怕是宁逍担心李陌一不同意这个计划,就在昨夜的豆汤里加了料,让李陌一昏睡了过去。
如此用心良苦,李陌一也终于真真切切觉知到了宁逍行事之姿,心下越发叹然起来。
…………
吃过午饭之后,农府的匠人便将昨夜赶制的两样东西送了过来。
李陌一收下东西之后,便与宁可玄一道,准备好行囊,指挥着宁逍留下来的五个护卫,将农不丰和一应用品都抬上马车。
离开农府,往立陵城方向而去。
…………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打扮成了行商,马车虽然不起眼,但却极其坚固,能够承受颠簸,趁着大雨,他们从农府的后门出去,没入了雨幕之中。
…………
在与书不饥玩诡计的对抗当中,李陌一算是完败。
今次宁逍亲自出马,到底能否骗过书不饥,李陌一也不敢确定,更不敢说这次旅行没有危险,所以他与宁可玄一样,都打起了全副的精神来。
…………
宁逍选择的五名护卫都是农不丰的心腹好手,路线和行进速度等细节,都已经跟宁逍敲定。
宁可玄也知道整个计划,所以并不需要李陌一担心太多。
反正李陌一对地形和路线都不熟,也就省去了一样担忧,眼下他只需要照顾好马车里的农不丰,别让他亡在半途就可以了。
望着车窗外迷蒙的雨幕。
李陌一也不敢大意,下意识寻了寻腰间的刀柄,只觉得雨幕之中处处暗藏着吃人的野兽。
…………
五月末的天穹如湛蓝剔透的玉池,如今却像被泼下一桶又一桶的墨汁,乌云幻化为栩栩如生的龙马,低低地在头顶上翻滚着,仿佛下一刻就要俯冲下来。
电蛇雷蛟在乌云之中奔腾咆哮,击碎了天河的堤坝,河水化为瓢泼的大雨,好似永远不会停歇一般。
…………
李陌一的马车甚至不敢走大道,泥泞的乡道湿滑坑洼,颠簸的马车好像随时都会散架。
坚韧的老马喷着响鼻,嘴巴上的白沫不断被雨水冲刷干净,却又被鞭笞着不断往前,亡命地拖着沉重的车子,身上蒸腾的白汽就像它体内不断流失的生命力。
…………
暴雨天本来就阴沉,眼看着即将入夜,天色更加的阴暗。
这一路上莫说行人,便是野狗都不敢出来,路上的水洼里,甚至有时会扑腾出一条白尾巴的鱼儿来。
…………
李陌一带着农不丰,不敢表现身份,自然不可能到驿站落脚,因为没有走大道,更不可能碰到沿途的客栈。
在暴雨天之中住宿车中,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然而农不丰经受不住颠簸和风寒,眼下余毒未消,若再染上风寒,可就越发雪上加霜了。
随行的五名护院武师都是老手了,对丰都城地界烂熟于心,但由于大雨,也不敢走夜路。
若是往常,走走夜路倒也是平常事,可如今山洪发涨,泥沙俱下,路上到处是坑洼泥沼,若人马与车辆深陷其中,或遭遇山洪和山崩,可就大大不妙了。
…………
“老石,出了丰都城地界了吗?”李陌一对地理位置并不熟悉,这辆车里除了农不丰和他,还有赶车的和护卫头领———石忠。
这石忠三十七八,正当壮年,虽然身量不高,但浑身如铁打铜铸,给人一种极其沉稳强横的感觉。
…………
“回禀大人,咱们已经出了丰都城,再往南怕是更难走,入夜的话更是麻烦……………”
“出了丰都城啊…………”李陌一喃喃自语了一句,若在丰都城,书不饥的密探或许还不敢明目张胆地截害,可出了丰都城,也就意味着进入危险地带了。
虽说有宁逍的大部队在吸引火力,但书不饥为人狡诈,而且作为密探头子,对宁逍的行事风格应该是心知肚明的,难保他不会察觉出宁逍的计划。
…………
而且李陌一并没有用自己的人手,最终还是用了石忠等五名农府的护卫,李陌一也不敢确认这五名护卫是否可信,所以一路上都在防备着,早已精疲力竭,必须要找个地方休整一夜。
“这附近可有歇脚之地?”李陌一试探着问说。
石忠想了想,便回答说。
…………
“再往前五里地就是石中村,咱们目标太大,进村歇息怕是太惹眼,但村外有座水牛山,山上有座寺,石某与弟兄们经常到那里歇脚,与庙祝大有些交情,今夜倒是可以在那里落脚。”
“寺庙?”
李陌一也听说过,当世的寺庙通常比较闹嚷,人流量比较大,寻常人出门旅行,会将寺庙当成旅店,习惯在寺庙落脚。
———丈师给人的感觉都是谨守清规戒律,手脚干净,寺庙里头房间又多,环境也清净,吃的东西虽然简朴一些,但只要给些香火钱,比住客栈要划算很多。
但李陌一并不想接受石忠的建议,因为还是那句老话。
———目前他还无法信任石忠等五人,若那寺庙里头的老丈师与他暗通,李陌一就成了自投罗网。
…………
“除了那座寺庙,可还有其他地方能够歇脚?李某生平最怕丈师,在寺庙里头睡不着觉…………”李陌一随便找了个借口,但石忠是老手了,应该是可以听出里头的玄机的。
…………
不过,李陌一的警惕也是人之常情,石忠自然不好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建议说:“石中村的边上,水牛山脚下倒是还有一个去处,不过咱们去却有些不合适……………”
“尼姑庵?”
位于水牛山脚下,他们又不方便留宿,怕也只有尼姑庵了。
…………
石忠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说:“是,也不是,那地方叫做无始庵,也叫寡妇庵,并不是什么尼姑庵,早年石中村的男丁经常被丰都城征召苦力,村里头的寡妇就多了,后来出了几次事非。石中村的村吏和耆老们统一之下,便将这些败坏风气的女人都赶到山脚下的一座破成山庙里头,就是无始庵…………”
“还有这等去处?虽说确实有些不便,但无始庵里头都是女流之辈,相对安全一些,咱们是差邸的人,又有宁大少爷出面,农大人的安危要紧,咱们还是到无始庵去休整一晚吧……………”
…………
李陌一所考虑的也是合情合理,但他对实际情况到底还是缺少了解。
石忠闻言,犹豫了片刻,还是开口说。
“大人所言甚是,只是………只是无始庵里头都是被驱逐的寡妇。这些寡妇相当于被软禁在里头,无始庵外头有壮丁看守,当初农大人从立陵城回来,也想在无始庵留宿,那些个壮丁一阵敲锣打鼓,将村民全都召集起来,将农大人的队伍围堵了一晚………为了这事儿,农大人不仅闹了笑话,还差点被上头责罚,有个监察甚至还上书弹劾了农大人…………”
…………
李陌一只是个地方大书吏,也不怕闹笑话,更不会有人弹劾他。
但如果真像石忠所言,将石中村的村民全都引来,那农不丰的行踪就明现了,反而要招来危险。
…………
“即是如此,咱们还是到水牛山上的寺庙去吧,让弟兄们都振奋起来,农大人万一有个闪失,咱们都要跟着完了。”李陌一叮嘱了一声。
石忠便指使车夫加快速度,将命令传给了前面那辆马车。
无论是寺庙还是无始庵,都在水牛山。
必须绕过石中村,为了避免引起注意,李陌一也嘱托车夫绕远一些。
…………
走了大概四五里路的样子,前头的雨幕之中开始出现灯火,虽然微弱,但到底还是能看得出村落的轮廓。
村前的乡道是黄泥路,不过大雨倾盆,乡道两边的山坡不断倾泻雨水,乡道都快变成了河道,水面都浸泡了一半车轱辘。
…………
石中村的前后都是水田。
大雨之下,水田全部变得白汪汪一片,狭窄的乡道就像大海上的一条绳子,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沉入水里。
如此恶劣的天气和环境,也由不得李陌一放松警惕,他朝石忠扫了一眼,后者站在车辕上,用手攀着车篷,往远处一看,终于找到了村旁的山道,便指示车夫转弯。
…………
这山道是上山的必经之路。
两旁松柏茂密,怪石嶙峋,前半段是村民踩踏出来的泥路,到了山腰上,才是村民帮助道人人们修建的石阶路。
到了石阶路,马车也就上不去了,必须下车步行,所以李陌一等人也振奋起来。
然而马车即将要停下来之时,石忠却举起左手,握住了拳头,示意马车停了下来!!
…………
李陌一紧按刀柄,耳中虽然全是大雨声,但仍旧能够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山道两旁传来。
而后便是隆隆的闷响,大地仿佛都颤抖了起来………
“快下车!是落石!落石!!”
石忠诧恐地咆哮着。然而他的话音刚落,一块西瓜大的石头从天而降,正中他的脑门,当场横尸而下………
…………
“嘭———嘭!嘭嘭嘭!!”
落石接二连三地从旁边滚落下来。
其中一块磨盘大的将车辕砸断,将车夫卷走,碾压在山道上,将车夫都碾成土烬………
…………
前面那辆马车的护卫还未来得及下车,一块巨石滚落下来,将车厢砸了个稀烂,除了车夫之外,车厢里头的人再没能出来………
李陌一一直紧绷着神经,听到石忠示警之后,便将农不丰拖到背上。
这才刚跳下车,一块石头便从顶棚压了下来!!
…………
“宁少爷!!”
李陌一大叫一声,心下也是忿忿难当。
这农不丰虽然是人证,关系重大,但没了这条线索还可以再找,而农不丰也算不上什么好人,自己为什么要救个农不丰,却要弃下宁可玄………
李陌一当即就将农不丰放在地上,跑到马车边,扒拉着破碎的车厢和碎石,一边大叫着:“宁少爷———宁少爷!你听到了吗!听到了吗!!”
…………
李陌一正着急之时,旁边的一块石头后面现出了宁可玄那苍白的脸来。
“李大哥………我没事……………”
李陌一闻言,猛然扭头,心下也是一喜,赶忙过来搀扶。
可此时才发现,宁可玄的脚被压在车厢板下,而木板上面却是那块祸首的大石头!!
…………
“快过来搭将手!快点!!”
雨水不断打在脸上,李陌一的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前面那辆车的马夫已经吓傻了。
农府总共五个护卫。
这一场落石灾难之后,就剩下马夫这么一个独苗,那马夫也有些不知所措,直到李陌一喊了三遍,他才颤抖着手脚开始往这边挪。
然而他才刚走了三两步,突然又停住了!!
…………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过来帮一手!!”李陌一心急如焚,一时也忘了体内许久不用的无尽真力。
见得那护卫又呆住了,心下更是来气。
可李陌一的目光越过那护卫,往山道上方看时,脸色也是煞白起来………
…………
护卫的身后,山道两旁渐渐出现一些影影绰绰,在雨幕之中渐渐展现出身形来,赫然是十几名身穿蓑衣、头戴草帽子的刀客!!
“那些落石………原来是这样!!”李陌一心头发凉起来,这些落石根本就不是因为山洪暴发,而是被这些刀客从两旁山坡上推下来的………
若这些刀客是剪径劫财的山贼,不可能如此毒辣。
———只能说明,他们是书不饥派来截害农不丰的密探。
…………
“噗咚!!”
那马夫还未来得及大叫,人头已经如瓜落地一般滚滚而去………
李陌一往身后一扫。
———那是倒地的农不丰。
———而身边就是宁可玄。
想要将宁可玄拉扯出来,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气力,但如果抱着农不丰逃命,成功率却要高很多。
李陌一到底该如何选择?
…………
天色昏暗,大雨滂沱。
雨幕中的刀客如同一群诞生于黑暗之中的武灵战士………
这些刀客的出现,直接带走了所有护院武士的生命。
…………
只剩下李陌一,昏迷在地上的农不丰,以及被压在破碎车厢下的宁可玄………
在落石砸在车厢的那一刻,李陌一弃了宁可玄一次,选择将农不丰背下车,而这一次,他果断去到了宁可玄这边………
为了将农不丰安然带回立陵城,宁逍不惜亲身涉险吸引火力,这也是李陌一第一次选择农不丰的主要原因。
…………
李陌一没有任何的迟疑,没有了那名幸存马夫的帮助,李陌一只能改变策略。
因为被迫入了绝境,他反而慢慢变得冷静下来,脑子里头除了求生的本能,再无其他杂念。
…………
虽然天色昏暗,但或许是因为此境危急,李陌一觉察眼前的一切反而变得更加的清晰。
———石头太大,双手完全环抱不住。
水流花花的山道上,所有的物品一件一件剥离开来,李陌一的目光飞速在地上搜索着。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了那截断掉的车辕上!!
车辕的一头因为套在老马的身上,在老马被砸亡的那一刻,绳索已经被扯断,李陌一将腰刀抽出来,咬住刀背,而后快速抽出半截车辕,刺入到了大石头底下!!
…………
“合!!!”
李陌一将身子蹲得极低,车辕的一头就扛在肩上,深吸一口气,沉息半晌,脚下深稳,猛然用力。
生是将这块人高巨石翘动了………
…………
“啊!!!”撬动巨石的反作用力似乎伤到了的宁可玄脚,他大声尖叫着。
但见到那车辕嘎吱直响,随时有再次断裂的可能,宁可玄便忍住了剧痛,将脚生生扯了出来!
好在宁可玄有一只脚是木制的,倒也省去些许痛苦………
…………
“唔…………”宁可玄极度压抑地松了一口气,躺下地上大口出着气。
在宁可玄抽出脚的那一刻,李陌一肩头的车辕喀嚓一声断裂开来,因为太过用力,他的牙齿都在刀背上留了一个印子。
李陌一正要扶起宁可玄,前方的一名刀客已经冲了过来!
…………
“嗖!!”
一道寒芒兜头劈落下来。
李陌一抓住来人的衣服,一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来,来人又是疼得直叫唤。
李陌一看着自己的双手,这时才猛然觉察到,正在自己体内无尽循环的真力。
———当即双手虚握成拳,沉势待反。
来人乃是手持大刀,但李陌一什么兵器都不会使,简单招式也不会,只得靠自己的身法速度和反应能力来应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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