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与义的住处,后院的小亭子里,席益与陈与义相对而座,闲谈饮酒。
妻子端了一盘鱼上来。陈与义拿起筷子道:“洛鲤伊舫。参政离开洛阳许多年了,还记得家乡的美味否?这一味清蒸舫鱼,是清早到伊河边买来,味道鲜美。参政尝一尝。”
席益看着陈与义妻子的背影,实在忍不住,问道:“去非,你在王宣抚帐下数年,官位不低。我常听人说,王宣抚这里俸禄优厚,每月也有不少钱粮到手。可是家里为何不雇个僮仆?还要让嫂嫂亲自下厨?”
陈与义道:“我们这里,家里雇佣僮仆的屈指可数。虽然我钱粮不少,却不想在这上面花钱。现在雇个使女,包吃包住,一个月还要一贯足钱。不包吃住,也要一贯钱呢。倒不是我拿不出这几贯钱,只是怕他们借我名头,在外面犯下事来。那个时候,牵连到我,岂不是冤枉?”
席益听了不由皱眉:“家里僮仆犯事,你不包庇就好了。怎么还牵连到你?”
陈与义叹了口气:“在襄阳的时候,陈参谋的家里一个干办参与聚赌,陈参谋便停职几个月。有这个教训,大家都学乖了。就连宣抚这里都不雇僮仆,其他人雇,不是找不自在?”
席益道:“你身居要职,身边没有人使唤可还行?”
陈与义笑道:“宣抚司安排,我的身边有随从十人。连厨子都有了,怎么会缺人使唤?只是不是大事,厨子都在府衙使唤,不到家里来就是了。”
席益左右看看,有些感慨地道:“你这里环境清幽,收拾得十分整洁,住着也还好了。只是没有亭台楼阁,没有女妓歌舞,岂不有些寂寞?”
陈与义不答,与席益饮了一杯酒,劝着席益吃了些清蒸舫鱼。
放下筷子,陈与义才道:“不瞒参政,我们跟在宣抚身边多年,慢慢都适应了这种生活。不管是襄阳还是洛阳的官员,家里都没有歌妓,没有亭台。想要听曲,看歌舞,到外面酒楼里去。家里人少,日子清静。而且宣抚治下,都设得有学校,孩子不管男女,都要进学。没有孩子,还要那么大地方干什么?”
席益听了一惊:“连女子都要进学吗?”
陈与义点头:“是啊。设的有专门的女学,教些诗词、女红,长长见识。不要长大了一无所知,让人笑话。”
“女学?”席益听了不由皱眉。这个年代的官宦人家,大多数的女子都要上学。不过那是在自己家里,还没有听说专门设女学的。“若是女学,倒也说得过去。”
陈与义道:“大光,你现在贵为参政。但说实话,我并不羡慕。每月的钱粮,这里都是足额现钱发放,从来不会拖欠,我每月拿的比你都多。说起做事,这里一切都规规矩矩,省心得多了。每日里衙门做事,事后回到家里来,读些圣贤之书,偶尔做几句诗词,不知多么快活。官场上面的事事非非,这里基本没有。”
席益道:“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官?”
陈与义叹了口气,有些感慨地道:“是啊,这世上哪有这样的官。但在宣抚治下,就真地这样了。几年之前,宣抚说起自己要怎么治理民政,要什么样的官,不只是我,很多人都会笑。宣抚想得太好了,事间的事情,怎么可能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若按宣抚说的做,政事怎么可能做得好?”
说到这里,陈与义放下酒杯,有些恍然。过了一会才道:“然而,几年之后宣抚真地做到了。这世上,能说好话的人很多,能做到的有几人?最早的时候,我们也以为宣抚只是说说而已,不怎么在意。到了现在,谁敢不把宣抚说的当一回事?最难的,是什么事情宣抚都从自己做起。不任用私人,就让自己的家人和亲信远离官场。不贪占钱财,就只从官府领俸禄,官府的钱分文不取。别人还能怎么说?当然照做。”
席益听着像听神话一样。官员不贪不占的很多,但像王宵猎这样为一方大帅,军政民政全是自己管,还能如此自律的就绝无仅有了。哪怕是岳飞,也只是不贪,有钱财宝物分与属下,对亲戚严加管束。他的亲戚,包括儿子,在军中任职的可不在少数。
当然,宋朝鼓励武将的子弟参军,是他们的进身之阶,也利于武将指挥。
席益想了一会,问道:“宣抚真能做到?”
陈与义笑了笑,道:“所有人都认为宣抚做不到,但他就是做到了。还有什么话说?在宣抚的治下,回避法被严格执行。只要是明知犯了回避法而不主动上报的,一旦查实,则永不录用。在开始的时候,总有人觉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没有人知道。一两年后,就再也没有了。其中的关键,就是有人犯了,不管犯的人是谁,哪怕是宣抚自己的亲信,也严格执行,没有任何例外。所以我们这里,只要是犯了法,没有人会去求人。因为求了也没有用,只是把求的人拉下水。几年时间,大家都习惯了。”
席益道:“听起来也不难。”
陈与义听了大笑:“不难?参政,你手握大权,什么事情都一言而决,真能做到公平公正,让人无话可说吗?宣抚可以做到。不管犯法的是什么人,一律都要从公而断。所以为什么宣抚不任用亲信?慢慢我们也就明白。一旦有了亲信,公事中也就没了公正。没有公正,宣抚的很多话就成了废话。”
席益听着,直觉得不再是说人间故事。世界上真有这样的人吗?他活着,图什么?
过了好一会,席道问道:“那天晚上接风宴席,我问得过于激烈了些,宣抚好似很不高兴。有没有什么——”
陈与义摆了摆手:“没有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就当自己没有问过好了。”
“可以吗?”席益看着陈与义,急忙问道。
陈与义道:“当然可以。宣抚讲儒学,一直强调,论语中子曰吾道一以贯之,曾子解曰忠恕而已矣。忠恕二字,宣抚一直这样要求自己。要人忠,自己要恕。自己若是不恕,忠字也不要提起。那天晚上,宣抚说的,实际还是这个意思。只是听起来,有些骇人听闻而已。”
“忠恕而已矣——”席益默念这句话,有些茫然。
陈与义道:“世人讲儒家,无非三纲五常,人性善恶,忠孝仁义。宣抚讲儒家,一再强调,什么事情都是由你我两个人组成。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比如君要臣忠,则君要做到君应该做到的事情,还要恕,才能要臣忠。而不是我做了大宋的臣子,我就要忠心于君上。”
席益看着陈与义,满脸不可思议。
这是不是儒家本来的意思?当然是的。只是在发展的过程中,各自裁剪,有了各种各样的流派。特别汉朝后,儒家大多数时候处于正统地位,对上位者限制的内容越来越不被人提及。王宵猎提起来,并真地做到而已。
看着席益,陈与义语重心长地道:“宣抚经常问人一句话,你属于权力,还是权力属于你。很长时间我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时间长了,慢慢体悟。官员是有权力的,这个权力属于整个政权的一部分,而不是属于官员本人。官员只是因为穿上了官服,才掌握了这个权力。所以宣抚说,这个世界就是个舞台,官员是舞台上的角色。一身官服,就是戏服。演员在舞台上面演戏,是把角色演好。官员做官,是把官当好。怎么当好,是看这个官员有什么要求,而不是看你这个人怎么样。官做得好不好,跟人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在宣抚那里,这个世界就是红尘道场,做官就是道场里的修行。只是我资质愚钝,还入不了这道场而已。”
见席益深思的样子,陈与义内心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陈与义可以肯定,王宵猎不会在意那天晚上的事情。原因当然是因为上面说的原因,王宵猎说得很直白。从在襄阳到相见到现在,陈与义知道,王宵猎不是一个心口不一的人。但是不只是因为上面的原因,王宵猎就不计较了?当然不是。王宵猎一直说,道是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所以自己说的话不是对的,而只是在某种时候最合适的。如果因为那天晚上的话,朝廷能够对王宵猎怎么样,就绝对不会不计较。
说到底,王宵猎瞧不起朝廷。瞧不起席益这个参政,也瞧不起朝中的宰相太尉,也瞧不起赵构。不管我有没有反意,你们能奈我何?听见了我有反意,也只能当作没有而已。
在王宵猎身边几年,陈与义不再是襄阳的时候。很多事情,都有了不一样的见解。这个时候,不要说王宵猎瞧不起朝廷,陈与义也有些瞧不起。
王宵猎的竞争,远在有没有反意这个问题的更高阶段。这个时候来问王宵猎有没有反意,只能叫人笑话。
(今天冬至,只有一更。大家吃顿好的,冬至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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