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懒懒的抬起眼皮,眼神带着几分尖锐之色看了他一眼:“劳你记挂,我身子已无大碍了。”说着,她指了指旁边的黑漆嵌螺钿圈椅,“你起来吧,坐下说话。”
四爷依言起身落坐,宫女立刻端了茶过来,德妃又上下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些日子没见你,你怎么清减了许多,莫不是政务太过繁忙?我瞧你的眼睛都熬的抠搂了。”
四爷淡淡一笑,刚要开口,下一秒德妃话锋一转又道,“眼瞧着你十四弟就快回来了,你这个做哥哥的在他病重的时候不能尽心也就罢了,这次等他回来,你也应该多关心关心你十四弟才是。”
她加重语气道,“再怎么样,他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你做为亲哥哥,不去疼他,还能疼谁?”
四爷脸上的笑容一凝:“儿子知道。”
“你是知道,嘴上知道,可这些年你又做了什么,额娘我也不是瞎子,算了!”
她不计前嫌的摆摆手,“都是血浓于水的至亲骨肉,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难道谁还能去计较不成,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以后你对你弟弟多尽点心就行了。”
“……”
“哪怕不能尽心,也不要一味的打压他,而且,你只一人,却在户部,刑部,吏部三部任职,就是铁打的身体也经不住啊!唉——”
她叹息一声,脸上露出几许关切之色,“额娘也是心疼你啊,瞧你如今年纪轻轻就憔悴成这样,额娘心里实在不是个滋味。”
说着,她鼻子一酸,眼圈一红,眼眶里盈出泪来,言之切切道,“额娘每每想跟你皇阿玛说,让你少操劳些,可是后宫不得干政,有些事额娘就算心里想,也不敢提啊!”
听她含着热泪说这些满含关心的话,若放在从前,四爷心里还会感动,可是现在,他心里只剩冷然,因为这些话都不是重点,重点一定是老十四。
果不其然,德妃抹了一把眼泪,话锋又是一转,“等你十四弟回来,能让他办的事就交给他去办吧,他如今也长大了,又在战场上厉练了这么多年,除了带兵打仗,旁的事也未必办不好。”
说完,还不忘又抹了一把眼泪,“有老十四替你分忧,额娘也可放心了。”
若说她对这个儿子真一点感情都没有,那是假的,毕竟是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生下来的。
可是老四是她的亲儿子,老十四也是她的亲儿子,两个人却各成一派,明里暗里的争斗,作为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想要一碗水端平却很难。
手背上的肉握不到掌心,能握到掌心的只有手心里的肉。
老四打小就被那个贱人夺走了,那个贱人必定时常在老四面前说她坏话,以至于老四与她根本不亲。
而老十四是她手把手亲自养大的,自然要亲密许多,更何况老四脸硬心硬,最是无情,老十四却是个热心孝顺的,她偏疼老十四能怨她么?
天家无父子,更何况是兄弟。
一旦夺位,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历史上有过太多惨痛的案例,就如一代明君唐太宗,不也是玄武门之变,亲手杀了自己的亲兄弟,才登上帝位的么?
如果老四和老十四两兄弟能一条心还好,她也可以省了不少心,偏偏两兄弟不是一条心,真斗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她这个做额娘必然要有所取舍。
这是她最不愿,也最不敢,却不得不面对的事实。
在老四和老十四之间,她自然会选择老十四,也只能选择老十四。
老四手辣心硬,冷酷无情,若他登上帝位,岂能容得下老十四,而老十四却完全不同,他热忱爽直,重情重义,对兄弟也是肝胆相照,有情有义。
四年前,皇上怒斥八阿哥妄蓄大志,企图谋害太子胤礽,是老十四挺身而出,跪地求情,惹得圣颜大怒,竟拔出佩刀要杀了老十四。
若不是五阿哥跪抱劝止,诸位皇子又叩首求情,令皇上回心转意,只打了老十四二十大板,老十四今日焉有命在。
他连老八都能这样维护,更何况是他的亲哥子老四?
只是老四打小就性情冷酷,沉府极深,只一心将老十三放在心头,何曾有过一天将老十四放在心上过,不仅不放在心上,还对老十四处处忌惮防备,甚至处处暗算。
否则,老十四怎么可能会针对老四呢。
即使如此,她相信,如果胤禵有朝一日能登上帝位,只要老四能老老实实做他的亲王,胤禵一定会顾念兄弟之情,断不会为难老四。
这样,两个儿子她都可以保全了。
她这也是用心良苦,谁又能懂她这颗为娘的心呢。
想着,心中一酸,瞧着四爷时,眼里露出了几分真切之色。
四爷却一个软钉子将她碰了回去:“额娘说的话虽有理,可是十四弟回来之后在哪里任职,又任什么职,皇阿玛自有定夺,哪里轮的上儿子去插手,一切全凭皇阿玛的吩咐办事。”
他端起茶抿了一口,又淡声道,“而且此番十四弟立下赫赫军功,凯旋而归,皇阿玛对有功之臣向来不吝封赏,更何况是十四弟,额娘还用担心十四弟回来会太清闲吗?”
德妃被他的话噎在那里,眼里那点可怜的真切在瞬间就凝结成冰。
她冷笑道:“你也不必拿你皇阿玛来顶我,我跟你说这些,只是盼望着你兄弟二人能齐心协力,劲往一处使,心往一处想,不是有句话嘛,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你又何必拿这些话来搪塞你亲额娘。”
想着这个儿子终是铁石心肠,多说无益,便失望的摆摆手道,“我有些乏累了,你若无事,就退下吧!”
四爷闻言,立刻道:“昨儿晚上听闻额娘将海棠宣召过来侍疾,怎么这会子不见她,莫非她伺侯的不好?”
德妃心里冷笑连连,来给她请安都是虚情假意,这向海棠才是重点呢。
可恨她一个亲额娘在儿子眼里连一个侍妾都不如。
她揉揉额角,略一沉吟道:“她是个细心周到的,伺侯本宫很是尽心,也合本宫的意,本宫想让她多留些日子。”她微微直起身,盯着他,“你可应允?”
“额娘言重了,海棠对额娘的孝心和儿子是一样的,她若能入额娘的眼,留下来伺侯在额娘左右,儿子高兴还来不及。”
“……”
“儿子只是怕她粗笨……”
德妃打断他道:“她若粗笨,那这永和宫的宫人也没有几个好的了。”她眼里凝上一层若有深意的神色,“你到底是担心她服侍不好我,还是怕她在这里受了委屈?”
“额娘温厚仁慈,宽以待人,岂会给海棠委屈受,儿子只是担心她服侍不好额娘,反惹额娘动气罢了。”
德妃冷笑道:“你果真有如此孝心,也不枉我疼你一场,也罢……”她转头吩咐道,“问心,你去将凌福晋带过来,省得老四见不着她,心里始终悬着。”
稍倾,向海棠便随着问心走了进来,两人对视一眼,虽一句话未说,却已经说了千言万语。
四爷见向海棠安然无恙,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德妃从唇边挤出了一缕看着和蔼的笑容来,亲切了唤了一声:“海棠,你也过来一起坐下。”
向海棠依言落座,德妃又道:“这会子趁着老四在,咱们干脆把话说开了,你若不愿留下来侍疾,本宫也不勉强你,这就随老四一道回去吧!”
向海棠赶紧起身跪下:“娘娘言重了,只要娘娘不嫌妾身粗鄙,妾身愿意留下来侍奉在娘娘左右。”
德妃满意的点点头:“嗯,还是你有孝心。”她微微侧目,看向四爷,“这下老四你可放心了吧。”
四爷苦笑道:“儿子有什么不放心的,既如此……”他眼含隐忧和柔情看向向海棠,“海棠你就留在这里好好侍奉额娘,团儿那里我会让人照顾好的。”
“是。”
先前德妃就下了逐客令,这会子人也见到了,他再也没有理由耽搁下去,而且,他深知,他越是表现对海棠的依恋和不舍,海棠越是难回去。
最后又依依不舍的看了向海棠一眼,便起身告辞了。
在离开皇宫之前,他又去了一趟长春宫看望昭月公主。
第二天昭月公主就来永和宫给德妃请安,顺道见了向海棠,和她说了许多体已话。
向海棠见昭月郁愁在心,落落寡欢,心里大不落忍,可是除了劝慰,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于是,向海棠就这样留在了永和宫,每天端茶倒水侍奉德妃倒没什么,德妃也不会在明面上给她什么气受。
几个服侍在她身边的宫女太监有了春白那第一回之后,再加昭月和向海棠亲热的倒像是亲姐妹似的,也没哪个嫌自己脑袋待脖子上待的时间太长,这会子得罪向海棠,好让她去昭月公主面前告状,个个都挺老实。
只是夜里灯火昏暗,又无明月相伴,不消两三日,抄录集注,这眼睛就熬红了。
到了第五日傍晚,昭月来看她时,发现她眼眶乌青,双目红肿,眼睛里全是红血丝,讶异道:“海棠姐姐,你怎么了,眼睛里怎么全是红血丝,莫不是昨儿晚上谁给你气受,惹你哭了,还是抄录集注抄录的太晚了?”
说着,她气愤道,“告诉我,若有谁敢欺负你,本公主定不能轻饶了她!”
若是寻常,向海棠与她道了烦难也没什么,只是这些日子昭月自己心里也很不快活。
她不想再给昭月添堵,而且再有不到十日,昭月就要走了,而德妃病情反反复复,至于这反复是真是假,也不是她能左右的。
她还不知要在这里待多久,就算昭月能护她又能护到几时。
知道昭月性子急,她连忙按住她,摇摇头道:“并没人给我气受,也没抄录的太晚,只是这些日子想团儿,晚上睡不着,熬的。”
“那我去帮你求求德妃娘娘,放你回去,让你和小团儿团圆。”
“不可!”向海棠摇头道,“皇上以孝治天下,德妃娘娘病了,我守在这里侍疾原是该做的,娘娘病还未能痊愈,我岂能随意离开。”
她一边说,一边端来了自己亲手熬制的银耳莲子羹递到昭月公主面前,柔声道,“我在这里很好,月牙儿你不必替我忧心,倒是你。”
她看了看她的脸,见她肤色干燥,嘴唇脱皮,心疼道,“把自己弄得一天比一天憔悴,如今已是深秋,气候干燥,这银耳莲子羹里加了玫瑰,能滋润养颜,你尝尝,若觉着好,日后我天天给你做。”
昭月想说她马上就要嫁到那劳什子地方去了,养颜又有什么用,可又怕拂了她的心意,端起来尝了一口,沁香扑鼻,甘甜而不腻,竟比宫里的御厨做的还要好。
这些日子,她一直没有胃口,此时,却胃口大开,吃了整碗,又笑道:“还是姐姐的厨艺好。”
说着,眼里的笑忽然黯淡下去,将碗放到桌上,托起腮帮子,转头伤感无限的看向向海棠,叹息道,“就算姐姐天天为我做,又能到几时,我在皇宫的日子已是一双手就能数得过来了。”
说着,她再也忍不住伤心的哭了出来:“若不是因为一场瘟疫,十四哥和我大清士兵危在旦夕,就是拿一根绳子来勒死我也绝不和亲。”
向海棠也不由的红了眼眶,靠近她一些,拿帕子替她拭了眼泪,然后轻轻将她搂入怀中,正要劝慰她,又听她哀哀哭泣道,“传闻准噶尔可汗一连克死六个妻,我嫁过去就是送死的,其实若真死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她忽然抬起头,抹了一把眼泪,睁着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向海棠,咬牙道,“恨就恨,就该死的准噶尔可汗为了逼皇阿玛答应和亲,竟然想出这种下三滥的主意,置我十四哥于大清千万士兵性命于不顾。”
“……”
“更可恨我只是一介女子,上不得战场,否则就算拼了这性命,舍了这身刮,也要杀了他!”
她懊恼的捶了一下自己,“为什么我偏偏是个无用的女子。”
向海棠鼓励她道:“若月牙儿你是男人,一定是个征战沙场,英勇无敌的大将军,不过,你也不要小瞧了女子,古有运筹帷幄的妇好,有替父从军的花木兰,有击鼓退金的梁红玉,还有杨门为国捐躯的二十二名女将,都是令人钦佩的巾帼英雄。”
她的话激起昭月心里的热血,很快,这股热血又退了下去:“可我比起这些巾帼英雄差远了,除了吃喝玩乐,整天闯祸,我什么也不会干,有时候,我想着被那个卑鄙无耻的可汗克死,也就干净了。”
“不。”她紧紧握起她的手,“你并不输她们,你用自己的一生和幸福换来了大清千万士兵的性命,百姓的安宁,月牙儿,你千万不可妄自菲薄,不管你走到哪里,都要好好活着,好好爱惜自己。”
“爱惜自己?”
“嗯,爱自己才能爱他人。”
“……”
“你是这么开朗爱笑的姑娘,即使遇到了挫折,也很快就会擦干眼泪,依旧用笑容去面对这世界。”
“可是我现在却笑不出来了,海棠姐姐……”
她失落而又茫然的看着她,“我要嫁的夫君是个卑鄙小人,为了一已私利,枉顾人性命,事后还假惺惺的装作好人奉上治疗瘟疫的良方,其实这是他一早就设计好的,若换作你,嫁给这样的人,你还能笑得出来吗?”
向海棠想到前世对四爷的误解,而至误了终身性命,柔声劝她道:“或许有些事非你所想像,这当中是否另有隐情也说不定。”
昭月不相信道:“会有隐情吗,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有没有我不敢下定论,但有些时侯,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是事情的真相,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真相如何,或许等你嫁过去,见到准噶尔可汗就有答案了。”
她总隐隐觉得准噶尔新上任的可汗和穆扎勒有关系,甚至于想过两个人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如果真是他,或许于昭月来说是一件好事,不管瘟疫之难是不是他设下的陷井,他心里是爱昭月的。
昭月还处于失落郁结的心情之中:“可是我一点儿都不想见到这个人。”
“那月牙儿想见到谁呢,从前我见到的那位穆扎勒?”
“才不是呢。”昭月扁扁嘴道,“我只是拿他当兄弟而已,如果他也能将我当兄弟,能再见面自然是欢喜的,可是他说喜欢我……”
她脸上红了一下,“我便不想再与他见面了,省的尴尬。”
向海棠嘴角含笑道:“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
就如她与四爷,金妍姑姑与陆子卫,有时候兄弟情也会变成夫妻情,但也说不定,有些人是怎么也走不到一起的。
昭月不解的看着她:“海棠姐姐,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他,还说感情可以慢慢培养,且不说我对他只是兄弟之情,如今我都要和亲了,还与他培养什么?”
“……哦。”向海棠愣了一下,“我只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感觉这个穆扎勒十分不简单,月牙儿,你有没有想过,他会不会就是准噶尔新上任的可汗?”
昭月讶异的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的盯着他:“这怎么可能,穆扎勒可是个率真直爽,有情有义,铁铮铮的汉子,怎么可能做出这些恶毒之事来逼迫我?”
向海棠心里一叹,昭月终归单纯,她也没有实证,便不好再往下说了,只叹道:“我也只是猜的,等你见到可汗,一切就能知晓了。”
昭月咬咬牙道:“若果真是他,我一定与他割袍断义!”
话虽如此,她心里依旧不信,说完,便呆呆的望着某处出了会神,突然问向海棠道:“这几日,四哥他有没有再过来瞧过你?”
向海棠摇摇头:“……”
昭月有些生气道:“你都熬成这样了,他为什么不过来瞧你,难道他这么快就变心了么?”
她可是听说了,四哥马上就要娶乌拉那拉容馨为侧福晋了,那位美人的容貌她是见过的,不负盛名,的确美的惊心魂魄。
四哥他这么快就喜新厌旧了?
那海棠姐姐也太不值了吧。
“他不来是为了我好。”
“为了你好?”
“嗯。”向海棠点点头,“所以有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月牙儿,你是知道的,德妃娘娘并不喜欢四爷,所以也不会喜欢我,四爷越是表现出对我的不舍和重视,我越是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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