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春堂对于向海棠来说再熟悉不过了,毕竟做了他将近半年的侍婢,她的生活起居一直都是在这里的,只是后来,她无意成了侍妾格格,才搬到了秀水阁。
她抬眸朝着闻雪阁的方向看了一眼,心中唏嘘一叹,想不到,她又回来了。
只是,物是人非,她不再是他的侍婢,而是他的侍妾格格。
想着,她看向苏培盛,淡淡笑道:“苏公公不必忙了,这里我都熟悉,我自己进去等四爷吧。”
苏培盛点头笑道:“也好,奴才这就去回禀主子爷。”
说完,便告退了。
向海棠慢慢朝着院子里走去,院子里栽种着一颗不大不小的海棠,已近中秋,海棠树的叶子已经落了大半。
这还是当初她来时,四爷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移栽上的,四五月份正是海棠盛开的季节,只是她未等到海棠盛开就已经离开了熙春堂,搬到了秀水阁。
走时,海棠花含苞朵朵,可以想像花开时又多么的娇媚。
忽然,一阵风来,她听到一阵清脆悦耳的铃音,走到海棠树下,抬头看到树枝上悬挂的那一叶风琴竟然还在,而且完好无损。
这还是当初她闲来无事,偶尔念到王介甫写的一首诗当中两句“疏铁檐间挂作琴,清风才到遽成音”,提起小时姑姑曾经送过她一个很漂亮的悬着七彩流苏的风琴,悬挂在窗户下,风动成音,自谐宫商。
当天下午,四爷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个风琴送给她,不过,她是个侍婢,自然不可能独处一室,怕打扰到别人休息,就悬挂到了海棠树上。
她情不自禁的伸手扯了扯风琴上垂挂下来的七彩流苏,风琴又发出一阵悦耳动听的声音。
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又仿佛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隔了一个前世今生。
松开流苏,她又慢慢朝着里面走去,虽然天黑了,不过这里的一花一木,一山一石,都是熟悉的。
不过一会儿,她就来到了闻雪阁,推开门,一股冷梅香气幽幽袭来,就像重生那一天,她闻到的冷梅香气。
入目处,一派简素,简素的不像一个王爷所住的屋子,最为贵重的是墙边摆放的镀金自鸣钟,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四爷倒不是喜欢装,她服侍他这么久,知道他在吃穿用度上并不讲究,忙起来,一碗清粥,一碟小菜,足以裹腹就行。
平时,一个人用饭时,也只是简单两菜一汤而已。
这是当初她随他来王府时没想到的,她还以为所有王爷都会过着寻常百姓难以想像的奢靡生活,顿顿饭都是山珍海味,而四爷却是个例外。
不过,他对她倒是很大方,对后院里的女人也是该赏的赏,绝不抠门。
屋子虽然简素,也不大,却收拾的井井有条,古朴清雅,
除了床,桌,椅,书架这些必备的,屋里最多的就是书,就连已经褪了色的随风扬起的淡青帷帐也沾染了丝丝书香之气。
向海棠走到一张花梨木大案前,只见案上磊着各色名人法帖,法帖旁摆放着笔墨纸砚样样俱全,还是当初的模样,只是镇纸下压着一副画。
画的是雨后海棠,虽然还没有完成,却足可见海棠花开,娇艳欲滴。
她心思一动,忍不住拿了笔,蘸了未干的颜料想接着往下画,忽然想到润云说她画的马胖。
她蹙了一下眉头,又将狼豪笔搁到了笔架上,从袖子里掏出要送给四爷的鼻烟壶又重新仔细端祥了一番,越看越觉得马确实胖,不过还挺可爱。
她满意的正要收起来,门帘一动,一个老嬷嬷端着茶走了进来,向海棠连忙迎了过去,微笑的叫了一声:“冷嬷嬷好。”
四爷身边有三个嬷嬷,她最熟悉的就是冷嬷嬷,曾和她一起伺侯四爷的。
冷嬷嬷虽姓冷,却比明李二位嬷嬷亲热和善多了,明李二位嬷嬷总是喜欢板着一张脸,教她学规矩时,犯了错,可是要挨训的,所以她一直比较怵那两位,能不说话尽量不和她们说话。
尤其是明嬷嬷,最为严苛,只要她犯了错,就少不了要挨一顿木板打手心,可疼了,她最怕的就是明嬷嬷。
倒是冷嬷嬷慈眉善目的,时常劝她一些好话,只可惜,前世她不愿意听,嫌她絮叨便有意也与她疏远了。
后来,她爬狗洞逃跑却被四爷抓了回来,她当时怀疑就是冷嬷嬷说的,因为知道的人只有润云,润萍和冷嬷嬷。
她一直以为两个丫头是她的人,不会背叛她,而冷嬷嬷是四爷的人,一定是她说的,更加待她如陌路人了。
现在细想想,她还是觉得是冷嬷嬷说的,因为润萍巴不得她离开王府,所以最有可能还是冷嬷嬷,但心境不同了,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一样了。
冷嬷嬷只是忠于她的主子,并没有错,她犯不着再像前世一样故意冷待她。
冷嬷嬷见她冲着自己笑,意外的愣了一下,笑道:“我还以为你不和我这个老婆子说话了。”
说着,她将茶和糕点送放到了桌子上,又笑道,“怕你一个人等的饿了,特意送了一些吃的过来给你。”
向海棠知道她是四爷身边倚重的人,不要说她,就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来了,也不敢轻易劳动她来服侍,她赶紧走了过去,笑道:“哪敢劳烦嬷嬷亲自过来,我刚刚在秀水阁用过晚饭了。”
“怎么,你还在生我老婆子的气?”
“不是,不是……”向海棠连忙摇了摇头,拉住了冷嬷嬷的手,“我早已经不生气了,只是怕打扰了嬷嬷休息。”
冷嬷嬷反握她的手,拍了拍,慈和笑道:“人老了,这睡眠就少了,李姐姐和明妹妹又不在,我一个孤单,正好主子爷不在,想过来和你说会话,你不会嫌我老婆子絮叨吧?”
“不嫌,不嫌,嬷嬷快坐。”
冷嬷嬷拉着她的手,一起坐了下来,将茶端到她面前,突然脸上露出几许惭愧之色,搓搓手,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其实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只是一直没有机会,那……件事是我跟主子爷说的。”
向海棠一怔:“那件?”
“就是你爬狗洞逃跑的事。”说着,她突然伸过手,又握住了她的手,“不过,我的初衷决计不是害你,我只是想让你悬崖勒马,想让你留在王府,主子爷他是真心待你的。”
“我知道。”
“海棠,你真知道吗?”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拍了拍她的手,情之殷殷道,“你这孩子有些牛心左性,听不进人劝,虽然李姐姐告诉我,你现在待主子爷也有心了,但我还是不太敢相信,怕你又错打了主意。”
“不会了,冷嬷嬷。”向海棠听她这般直言不讳,同时又言之切切,心里突然涌起一丝感动,“我现在想明白了,嬷嬷你过去劝我的话都是好的,我再不会做糊涂事了。”
冷嬷嬷鼻子一酸,欣喜的快要落泪了:“这就好,这就好,我一直害怕你这孩子想不通,钻了牛角尖,看来我是想多了。”
说着,她又上下将她仔细端祥两眼,越看越觉得像,心里更是涌起思绪万千。
她虽然不像李姐姐是孝懿仁皇后的陪嫁,但孝懿仁皇后于她有救命之恩,她又是看着主子爷长大的,知道向海棠对主子爷有多重要。
就连她,一眼见到她,也是打心眼里喜欢她的。
只是这孩子外表虽看着柔弱,却是个倔强固执的,一心想离开王府回家,她哪知道主子爷的手段,哪怕主子爷再宠她爱她,一旦对她动了心思,动了真情,就绝不会放开她的。
就算这孩子再逃跑一百次,主子爷也一定会将她抓回来,何必再闹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现在听向海棠亲口这样说,她一颗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二人又恳谈一番,冷嬷嬷方才离去。
一下子,屋内又安静下来。
向海棠左等不来,右等不来,干脆坐到书案前,又看到一本未抄完的佛经,画不敢画,抄佛经倒是可以的,正好可以静静心,消磨消磨时间。
这一抄就是大半个时辰,直抄得脖子和手都发酸,她伸手揉了揉发酸的后颈,又转了转手腕,眼看就快抄完了,她再接再厉继续抄写,抄着抄着,头一歪,睡着了。
四爷一回来,就看到这样一副场景。
幽幽烛火下,她趴在书案上睡得很熟,只露出右半边脸,笼着烛火,好像发了光一样。
鼻头和脸颊不知何时被毛笔弄脏了,沿着鼻头到脸颊画了一个长长的黑色墨迹,让又让她显得有些好笑,还很可爱,分外惹人怜爱。
生怕惊醒了她,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缓缓俯下身,就着烛火打量着她的睡颜,这才发现她的小嘴微微张着,殷红如三春桃花。
仿佛怕惊扰到了什么,呼吸清浅如兰,不过嘴角流的口水打破了这样沉静的美好。
他心里噗嗤一笑,益发觉得她鲜活可爱,像个孩子,又像个勾人魂魄的纯净小妖。
他恍了一下神,忍不住凑上前想要一亲芳泽。
“嗯……”
她轻轻哼了一声,丝毫没发觉四爷已经回来了,伸手挠了挠鬓角,调过脸,继续沉睡。
纸,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被她的口水粘在左半张脸上,四爷瞧着又怜爱又好笑,伸手轻轻帮她将纸揭去。
纸发出轻微的几乎细不可闻的撕裂的声音,只剩拇指大的一小块倔强的粘在她的脸上。
同在她脸上的,还有几个倒印的毛笔字,依稀可辨若有众生闻是几个字。
他无奈的摇摇头,正要命人打水进来帮她擦把脸,又恐打扰到她,也恐她着凉,便小心翼翼的将她抱起,又小心翼翼的放到床上,帮她盖好被子,才出去亲自端了水进来。
待他拧了一把温热的毛巾要替她擦洗,她像只贪恋温暖的小猫儿一般,往床里边拱了拱,又将脑袋深深埋进了被窝里。
他又是无奈一笑,只得轻轻扯开被子,露出了一张花猫似的小脸,他动作极其轻柔的帮她擦洗完,才长舒了一口气。
正要起身去洗漱,忽然又听到她轻轻哼了一声,呢喃道:“圆儿……圆儿……”
他的脸色顿时变了变,转头看着她,她还在梦中呓语:“圆儿,对不起,娘……好想你,好想,好想……”
他眸色渐渐转深,深到比这漆黑的夜空还要黑。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那个孩子。
这时,又听她继续呓语道:“娘想回去看你,娘……无时……无刻不……不想……圆儿,娘一定会回来……”
不知是惩罚,还是在此刻,他不想再听到这个名字,他忽然俯下身堵住了她的唇。
向海棠一下子惊醒过来,想要惊呼,声音却很快被他疾风骤雨般的惩罚吞没了。
她下意识的害怕起来,想要一把推开他,忽然,她又清醒了,今晚过来不就是侍寝的吗?
她何必再矫情。
她干脆放弃了挣扎,只是身体还是控制不住的颤抖。
他突然放开了她,红着双眼沉沉盯着她:“怎么,你又害怕了?”
向海棠咬咬嘴唇:“对……不起,四郎。”
望着他深沉的没有一丝光的眼眸,像是带着愤怒和失望,她也不知道到底哪里惹着他了,本能的道歉,希望能熄灭他的愤怒。
“对不起什么?”他冷冷笑了一声,翻身躺好,将两手枕在头下,望着帐顶,突然道,“你若不愿,可以走了。”
向海棠只觉得他莫名其妙,明明是他回来迟了,突然这样对她,她睡得稀里糊涂的,会害怕也算正常,怎么他就生气了?
她只觉得自己等他等了这么久,他倒还生气了,扁扁嘴半是委屈半是生气道:“既然四爷不待见我,那妾身这就走。”
说完,她爬起来就要下床。
本来嘛!她也不是很想过来。
因为委屈生气,益发的要守规矩,也不唤他四郎了,也不敢从他的身上跨过,正想绕到他脚后头下床,忽然他起身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如今气性益发大了,我不过说了你一句,你连四郎也不肯叫了,还真要走。”
向海棠见他服了软,自己反倒来了几份气性,冷哼一声,娇嗔道:“明明是你气性大,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你一回来就冲我生气,是你要我走的,这会子反倒过来怨我。”
“好好好……这会子也不顾规矩了,你呀我呀起来。”他抱住她,温香软玉在怀,四爷这会子也没什么脾气了,“都怨我,怨我行了吧。”
说完,将她的身子转过来对着自己,见她眼圈红红的,委屈又可怜的样子,他的心已柔化成水,替她擦了眼泪道,“好好的,你怎么又要哭了?”
向海棠堵气道:“我偏要你呀我呀,你不是说过吗,我就是一个哭包,哭包自然是喜欢哭的。”
“好了,别哭了。”他搂过她,将下巴轻轻抵在她的发上,“我知道,我强留你在身边,你心里会觉得委屈,也会恨我,可是我没办法……就当我自私吧,海棠……我绝不会让你离开的。”
向海棠就算有再大的委屈和气恼,此刻也烟消云散了,柔情无限的唤了一声:“四郎……”顿一顿,又道,“我不会离开的,这一生一世我都守着你。”
他眼里露出惊喜,一下子握住她的肩膀,一字一字认真道:“海棠,这可是你说的,你说到就要做到。”
“嗯。”向海棠望着他被烛火照的灼灼生光的眼睛,重重的点了点头道,“只要你不负我,我一定做到。”
他愣了愣:“什么叫负你,我去了别的女人那里算不算负你?”他握住她肩膀的手不由的颤了颤,眼里露出几分黯然和无奈,“其实,很多时候,我也是身不由已,海棠,你能原谅我吗?”
向海棠伸过手抚向他轻蹙的眉心,柔声道:“四郎你本就是翱翔九天的龙,妾身不想成为你的累赘,妾身只想成为你的温柔乡,你若累了倦了,回首处,有妾身一直在等你,只是……”
她描画他眉心的手顿了顿,“你心里要有我,如果有一天,你心里不再有我,就放了我,好不好?”
“不,不会有那么一天。”他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就像抱住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怕掉落,又怕摔碎了,抱的格外小心翼翼,“海棠,你不知道你对我有多重要,我会一直疼你爱你,不会有放你离开的那一天。”
她的心滚起一阵温暖,娇憨道:“男人总是喜欢用甜言蜜语去哄女人,四郎空口无凭,万一哪天反悔了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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