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阿玛他……”
向海棠忽然想到这两个字容易犯了禁忌,虽然她没有什么意思,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小孩子不懂,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了,难免会拿来大作文章,说四爷觊觎帝位。
她连忙改口道,“一直盼着你出息呢,所以他才会对你严厉,在你阿玛小时候,你皇爷爷肯定也是这样严格要求你阿玛。”
“可是……”他亮晶晶的眼睛忽然黯淡下来,垂下头道,“我没有阿玛那样聪明。”
“天生我材必有用,每个人都自己擅长的东西,有些人天生读书好,有些人擅长弓马骑射,有些人擅长医病救人,还有些人擅长厨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点。”
弘时想了想:“可是我没有任何优点。”
“你怎么会没有优点,你善良可爱,待人真诚……”
“不……我一点儿也不真诚。”弘时惭愧的摇摇头,声音嘶哑,“向格格,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生病吗?”
向海棠一愣:“为什么?”
“是我自己想要生病的,我趁着明嬷嬷和额娘不注意,偷偷跑到院子里用井里的凉水冲了凉了。”
向海棠惊道:“弘时,你怎么可以这样作践自己,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弘时凄然一笑:“我这么笨,什么都学不会,还时常惹阿玛和额娘生气,额娘为此不知哭了多少回,训斥了多少回,还说若二哥和三哥在的话,她根本不会指望我,我这样一无事处,还要这副身子做什么?”
那一天,他偷偷去冷苑见了向格格,回来之后额娘气得将他痛斥一顿,说他蠢笨如猪,说他白眼狼,说她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蠢材……
反正,什么难听的话都有,额娘还打了他一巴掌。
其实,比起打来,他更害怕这些难听的话。
向海棠见他小小年纪竟说出如此丧气之话,既心痛又怜悯,正想开口劝解,又听弘时哽咽说道,“向格格,我不是个好孩子,我一点也不真诚,我生病只是不想上学,也不想再让额娘骂我罚我罢了。”
……
屋外,李福晋去而复返。
她出门没多久,忽然想到这是她的地盘,儿子也是她的,她凭什么要走。
万一,向海棠在儿子面前说她坏话,他们母子之间的关系岂不是闹的更僵了?
于是,她又回了头,不想听到弘时说了这些心里话。
她手撑在门框上,另一只袖下手指紧紧握成一团,泪流满面。
如果可以,谁愿意天天责骂自己的孩子,每次骂完打完之后她也会后悔自责不已,可是她没办法呀。
这孩子怎么教都教不会,还时常犯错,火气一上来,她就控制不住了。
他是四爷唯一的儿子,也是她全部的指望。
她怎么可能不巴望着他出息,哪怕不能像四爷这样文武双全,才能兼备,也至少有安身立命的资本吧!
她所争的一切都是为了儿子,他怎么就这么不成器呢?
心里一凉,往日那些争荣夸耀的心灰了大半。
因为弘时的病情反反复复,李福晋除了要照顾他,还要协理管家,自从出了绣鸳的事情之后,嫡福晋气恨交加,又犯了旧疾,她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倒没那闲心针对向海棠了。
眼看着四爷就要快回来,李福晋心里既期待,又隐隐的担心。
四爷回来会不会恢复年氏侧福晋的位份,因为在此之前,四爷看在太子妃的面上,已经来信让嫡福晋解了年氏的禁足。
年氏解了禁足之后,倒不似从前那般飞扬跋扈,竟难得的躲在屋里修身养性起来。
李福晋和年氏双双都没了动静,宋耿二位格格也只能偃旗息鼓,府里少有的平静。
向海棠除了时常做些好吃的给弘时送过去,余下的时间大多和钱格格在一起,两个人下下棋,说说话,日子过得倒也闲适。
有时候,武格格会带着小格格怀莹过来,虽然向海棠并不喜欢武格格,但看在小格格面上,至少大家表面上还是和睦的。
只是有一天,润萍无意间说了一句:“奴婢倒瞧不出来这小格格像谁,好像又不像武格格,又不像主子爷。”
因为武格格是怀了身孕之后才入的王府,本来就有些很难听的风言风语传出来,润萍这样一说,武格格当即就拉下脸来。
钱格格连忙打了个圆场:“小孩子家哪能看得出像谁,不像谁,润萍你休要胡说!”
润萍连忙自打了一个嘴巴:“是奴婢失言了,还请武格格责罚。”
武格格眼中夹着隐隐的愤恨,盯了一眼向海棠:“你是向妹妹身边的人,我哪敢责罚你呀。”
向海棠懒的与她虚以委蛇,淡淡的回了一句:“武姐姐客气了,我的人说错话惹恼了姐姐,若姐姐想要责罚,我不会有半句多话。”
武格格冷笑一声:“不敢!”
说完,就抱着小格格离开了,在四爷回来之前,她再也没有踏入了秀水阁一步。
……
中秋前夕,四爷提前回京城了。
沉寂已久的王府,再度热闹起来。
后院里关起门来过小日子的女人们,因为四爷的归来,内心又开始蠢蠢欲动。
四爷孩子太少,尤其是儿子,独有弘时阿哥一人,还是个冒着傻气的,谁不盼望着能再为四爷诞下孩儿,母凭子贵,所以一个个都可着劲的打扮自己,想要让四爷多看一眼。
四爷一回来,先入宫复命。
皇上在御书房召见了他,因为差使办的好,先是大大褒奖了他一番,又语重心长的跟他说了一番话。
“老四啊,你对朝廷的忠心,对朕的孝心,朕都看在眼里,朕也知道之前因为清理国库积欠的事你不知挨了多少骂,此番又派你去关西查官员贪墨赈灾银两之事,又让你招了不少恨,不过,你都一力抗了下来,你是个干大事的人,只是这些日子实在辛苦你了,瞧你,一阵子没见都瘦了这么许多。”
说着,皇上的眼圈红了红。
四爷不知道他那句干大事的人究竟是什么意思,不过听皇上说的言词恳切,心中一热。
“能为皇阿玛办事,儿臣一点也不觉着辛苦,儿臣唯恐差事办的不好,辜负了皇阿玛的嘱托和信任,所幸关西一行,总算让灾民吃上了饭,穿上了衣,平了民怨,否则,儿臣也没有脸来见皇阿玛。”
皇上叹道:“朕的众位儿子中,独有你和老十三不怕得罪人,是干实事的人,老十四也好,只是他……”
他又叹了叹,没往下说,话锋一转,又道,“可惜如今老十三病重,你一会去瞧瞧他,他都瘦的不成样子了。”
说到这里,皇上眼中滚下热泪,声音也哽咽了,“好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病成那样了?”
四爷心里一痛,眼睛里也含了泪:“一会儿儿臣去给额娘请过安后,就去看十三弟,儿臣在关西也听说了,十三弟他是中了蛇毒。”
康熙冷哼一声,眼里露出一丝狠色,咬牙道:“若是天灾也就罢了,若是人祸,朕不能饶了他!”
说着,面色变得郑重起来,“如今你十三弟病重,清理国库积欠之事不能半途而废,当初朕将这件事交给老八,他生怕得罪了人,坏了他八贤王的名声,一唯的只会躲懒装病,朕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一个人了,你可会害怕?”
四爷摇摇头,坚定道:“儿臣不怕!”顿一顿,又道,“反正那些人都觉着儿臣刻薄寡恩,儿臣不在乎再挨骂招恨。”
康熙猛地拍了一下御案:“好,说的好!这才像朕的儿子!”忽然,话锋一转,“不过,你性子太急,凡事都不能操之过急,你需得戒急用忍,不可将人逼的太过,否则狗急跳墙,不仅于事无益,反给自己招来灾祸。”
旁边的张廷玉听了暗自叹息一声,这一句不可操之过急,他就算拿了十三爷给他的欠条,也拿十阿哥没有办法。
皇上一方面想追回积欠,一方面又怕将人逼的狗急跳墙,这些日子,他忙得焦头烂额,事情也没有多少进展。
如今四爷回来,他也可解脱了。
四爷扑通跪下:“儿臣谨遵皇阿玛教诲,请皇阿玛放心。”
皇上满意的点点头:“你去吧!你额娘还在等你。”说完,又叫来了总管大太监龚九,吩咐他道,“龚九,送四阿哥出去。”
“扎。”
待四爷和龚九走后,皇上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张廷玉:“廷玉啊!你说老四和老八谁好?”
张廷玉哪敢随便评论两位皇子,打了一个太极道:“皇上英明,自有圣裁,臣不敢妄言。”
皇上无奈的笑了笑:“朕只想听你的心里话,而不是用这些场面上的话来糊弄朕。”
张廷玉想了想,仔细斟酌着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两位阿哥各有各的好,八阿哥聪明儒雅,八面玲珑,甚得人心,四阿哥勤勉稳重,坚毅果敢,有百折不挠的勇气,不过也因此招人恨,落了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他顿了顿,大着胆子道,“臣再大胆一言,谁能真正急皇上所急,忧皇上所皇忧,将皇上放在心中,将百姓国家放在心中,谁才是真的好。”
皇上若有深意的叹道:“你所言极是,老八他的确八面玲珑,很得人心,只是人有时候太过玲珑反而不好了。”
“……”
“至于老四,他的确是实干之人,也不怕得罪人,只是他行事过于较真,累人累已。”
“……”
张廷玉听到这里,想说一句,若不较真,拿出非常手段如何能清理积欠,惩治贪官,还吏治一片清明。
只是这样的话,他断断不敢说出口。
又听皇上叹了一声:“若太子能集这二人优点,摈这二人缺点,朕也可无忧了。”
张廷玉知道他心里虽然对皇太子有诸多不满,但还是最看重这个儿子的,否则也不会在废了他之后,又重新将他立为太子。
但太子不思悔改,还暗中给他使绊子,使得清理积欠之事难以继续下去。
皇上现在对太子还是寄予了厚望,也不好跟皇上说,不过依太子的性子,总有一天会再犯大错,皇上是明君,他还会坚持将大清江山交给他?
他心里知道太子会重蹈覆辙,嘴上却道:“太子有皇上亲自教导,定会有所进益。”
皇上脸色一黯:“但愿吧。”
……
这边,四爷去德妃娘娘那里请安,本来母子两个关系就冷淡,再加上已如德妃娘娘所愿,十四做了西征的大元帅,就更没话说了。
说了两句情面上不咸不淡的话,四爷就退下了,急匆匆就要赶往十三爷府上。
不想半道上遇到了张廷玉,张廷玉连忙上前行了礼,四爷对他素来敬重,忙道:“张大人不必多礼,正好这会子遇见,我还有些事要问张大人,只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若张大人有空,城西有一家茶楼甚为清静,不如张大人随我过去喝一杯茶。”
张廷玉笑道:“也好。”
二人一起到了城西一家门面装饰的十分普通,里面却收拾的甚为清雅幽静的茶楼,因为时间有些晚,里面没什么人,四爷找了一个雅间坐下。
四爷端起茶喝了一口,刚要开口问话,张廷玉笑了笑道:“臣知道四爷要问什么。”
“哦?”
张廷玉的脸色忽然变得庄重起来:“臣只有一句话,想办成此事,关键之处不在十爷,而在……太子。”
朝中人都以为四爷是太子的人,可是信念不同,终归走不到一处。
“太子?”
“四爷可知道太子欠了国库多少银两?”
四爷心里一沉,虽然他一直怀疑太子欠的数量不会少,可是他去查,并没有记档,太子也将这件事推的干干净净,但他心里始终存了怀疑,只是不知道太子用了什么手段,悄悄从国库挪的钱。
他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多少?”
张廷玉伸出两根手指:“不下这个数。”
“什么,二十万两?”
张廷玉沉默的点了点头,轻轻抿了一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道:“十爷之所以敢这么嚣张,就是不肯还钱,固然是因为他仗着八爷,仗着他皇子的身份,更因为他知道太子欠了国库不少钱,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
“不过,若四爷真将他逼到那一步,他一定会咬出太子,哪怕没有证据,也能让太子惹上一身腥臊。”
“……”
“四爷……”他忽然放下手里的茶盏,面色变得更加凝重,想说什么,又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握住茶盏,茶烟袅袅,他的脸隐在烟雾之中益发瞧不清他的神色,终于,他深吸一口气,说道,“若臣说臣这里有证据,你还敢再往下查,敢去向太子要钱吗?”
四爷的脸色有些发白,可眼神却是坚定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不管是谁,这钱都必须要还,这不仅仅是朝廷的钱,更是老百姓交上来的血汗钱。”
张廷玉眼睛里露出敬佩和欣赏:“臣就知道四爷是个心怀国家,心怀百姓,干大的事人。”
他这才喝了一口茶,又为四爷续上了茶,继续道,“不过,有一件事臣必须要提醒四爷,谁将证据交给皇上,谁就有可能落个陷害太子的罪名,这罪名臣当不起,更不能让四爷来承担。”
“……”
“朝中人皆以为四爷是太子的人,一旦由您拿出证据,更会让人怀疑您是翻脸无情,不忠不义之辈,怕是皇上也会这样以为,到时若四爷倒了,便什么事也办不成了。”
“那依张大人的意思?”
“臣现在还真没什么办法。”他有些泄气,忍不住苦笑了一下,“皇上是心怀仁善,宽厚待人的君王,断不愿将皇子和大臣都逼到了绝路,其实皇上自己心里也苦,也矛盾,既想清理顽疾,又不想引起朝廷震荡,只是这世间的事哪能两全,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下不了狠心,这件事即使查明了,终究还是会功亏一篑。”
四爷仿佛冷笑了一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哪怕到最后真的会功亏一篑,我也要尽力一试。”
“好!”张廷玉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心情激荡道,“既如此,臣愿意助四爷一臂之力。”
二人又细细商谈了一会儿,才各自离开。
……
十三爷日盼夜盼,终于盼来了自家哥哥。
他将张廷玉还给他的那张差点被老十抢夺过去,撕了的欠条郑重的交给了四爷。
连张廷玉都办不了的事,他也唯能指望四爷了。
只是,他知道,想办成这件事有多么艰难,皇阿玛心怀仁慈,不忍将众大臣和众皇子逼到绝处,可是不逼到绝处,如何清理积欠,这件事不就办死了吗?
他不怕难,也不怕死,想一心辅助四哥,可是这破败的身体却不能够了。
想到这里,他的心里未免有些灰败,只是嘴上不肯说出来,唯恐让四爷担心。
四爷亲眼瞧见过去那个意气风发,敢打敢拼的十三弟病得像垂暮老者一样,苍白无力的躺在床上,他心痛万分,生怕他担忧,也不敢提张廷玉跟他说的那些事了。
好在,苏培盛和狗儿请来了贾神医,林相宜也在十三弟中毒回京后赶过来照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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