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团黑气飘忽不定,从那两具尸体上飘出来之后,并没有攻击方云汉,为脸谱老者解围,而是直接飘向丰子安军中。
黑气之速,正如风中青烟,一闪而逝,没等丰子安等人做出任何应对,军中有两个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伤的士兵,就被这两团黑气扑中。
“啊!”
两名伤兵发出尖利的嚎叫,两眼往上一翻,眼眶里面就只剩下了眼白,而从那两只眼睛边缘处开始,死灰的颜色在皮肤上急速的蔓延开来,整张脸孔,然后是脖子,手臂。
虽然衣甲全备,但只看见这几处肤色的变化,就能猜到在衣服的掩盖之下,这两名伤兵身上的皮肤已经全变成冬日灰石一样的颜色。
随着肤色的变化,两人亦丧失了理智,手掌都不懂得抓握,任由木棍和盾牌滑落,张口挥爪,向四周的人发动攻击。
不过他们两个身处于众多士卒重重包围之中,还没来得及锁定攻向哪一个,一根根木棍就从四面八方杵过来,顶弯他们的膝盖,别住他们的双臂,压住他们的脖子。
如同形成了两个钳制身体各处发力关节的牢笼,把他们制住。
身体虽然被制住,他们的嘴巴还在吼叫,丰子安见到了这熟悉的一幕,唇角立被他自己咬的渗出血来,向朱可用那边怒喝道:“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
“嗯?!”
方云汉回头一看,也不禁怒上眉梢,手上力道骤沉,贯注了雄浑内力的铁叉都随之一弯,铁叉尖端蓬出一股火苗,携带一股足以镇伏九尺大罴的巨力压下。
脸谱老者抵受不住,双膝触地,砰然一声,膝盖触碰到的地方,石砖破碎,向下凹陷,两片蛛网状的裂痕交错,遍布于四周。
但也就在朱可用跪下的时候,周边所有活死人齐刷刷的抬手,把爪子放在了自己咽喉之上。
那些普通活死人未必能以这样的方式自尽,可是约两百名身受灰霜的活死人,其五指如匕,又不知疼痛,却绝对可以轻易的撕开自己的喉咙。
长街之上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看似荒诞的一幕,结合刚才两名伤兵异变的场景,却只让人感到深深的寒意。
“呵!”方云汉气笑一声,俯视着脸谱老者,道,“形形色色的人我也见得多了,还没见过有谁能这么干脆利落拿自己的手下威胁敌人的,你真是令我大开眼界啊。”
铁叉尖端的火焰燎去了脸谱老者后脑的几处长发,空气中的焦臭味又多添了几分,朱可用仰头:“可孤王这一招有用啊。”
本来是为了凸显威严的蓝色脸谱,也掩盖不住此刻控制这一躯体的意识露出狞笑的表情,“因为你在乎他们。”
“别听他的鬼话。”纵上了象背的老道士又喊道,“这镇子上的人在被幽魂占据身体的一刻,本来的心识就已经被冲毁,是根本不可能救回来的。”
刘青山调复元气,破了的左边袖子里,又飞出两张符纸,分别贴在那两个伤兵头上,嘶吼的声音顿时消失,异变的伤兵不再挣扎,眼白转过来,露出了瞳孔,却还是一片呆滞,没有半点恢复清醒的迹象。
朱可用虽是跪着,仍拢了拢袖子,索性换了跪坐的姿态,夷然无惧:“这老杂毛说的不错,这镇子上的人无论如何是救不回来了。”
“但,你跟这个小镇子上的人其实没什么关系吧?既然你在乎他们,当然也会在乎其他可能被幽魂占据身体的人。”
脸谱老者摊开双手,“此处幽魂九百余,铁衣城也就在西北九里,你知道城中有多少百姓吗?”
长街彼端,丰子安道:“道长,如果这些幽魂换身体的话,你能拦住它们吗?”
“数量太多了,贫道没这个把握。”刘青山摇摇头,随即暗中换了传音入密的术法,使得自己的声音只有丰子安一个人能听到,道,“不过,贫道等人在京城接到急报之后就已经有所准备,如果再有三天时间的话,就有一定把握将之全歼。”
脸谱老者相隔近百米,却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道:“看来这个老杂毛还有些自知之明。”
他凝望着方云汉,“幽魂不死,如果你还要继续的话,就做好准备再赶回铁衣城的时候见到更多尸体吧。你说,到时候那些人算不算也是你害的呢?”
“幼稚!”
冷声入耳,公孙仪人拖刀走来,刀尖在青砖上划出一道笔直的痕迹,她步步靠近,看着脸谱老者,寒玉似的五官神情之中露出尖刻讥讽的笑容,“这种混淆视听、巧言攻心的幼稚把戏,真是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于一位曾经称王的大将口中。残杀无辜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明眼人心中自有公断,至于那些愚昧不明或者心怀叵测之辈如何吠吠……”
她站在方云汉身边,轻声而不容置喙的道,“谁会在乎?!”
脸谱老者听着她的嘲讽,目不斜视,只看方云汉,却发现那个他认为年轻仁慈的敌人,从始至终,神色全无波澜。
方云汉把铁叉的柄摆向身侧,靠近一步,俯身迫向脸谱老者,道:“你说了这么多,我只好奇一件事。”
“如果幽魂不死,你为什么怕我?”
一问刺耳,朱可用自以为外表不动声色,却在方云汉俯下的双眼之中,看到对方眼睛里映出的那一张蓝色脸谱突然僵硬起来。
于是,他脸上更僵。
“让我猜一猜,是因为你觉得我有可能威胁到你的幽魂之身,又或者说,是你现在这具躯体,改造到这种程度也颇为不易,不愿意就这么舍弃。所以你虚张声势,虚言恐吓,不过是试图以惨烈的可能性,搅乱我的心绪,掩盖你的恐慌。”
方云汉端详着朱可用每一点细微的眼神变化,道,“那么,你所畏惧的。是后者,还是前者?”
朱可用面上僵持良久,恨声道:“你……”
“但无论是哪种,我方确实都拦不下所有的幽魂,只会让事情走向极端的结果。”方云汉似不准备给朱可用开口的机会,突然后退一大步,收了铁叉。
他刚才被威胁的时候波澜不惊,现在已经在心理上对朱可用造成了一定的压迫,却出乎意料的退却。
这种做法,不但丰子安那些人想不到,连朱可用也有一种怪异的落差感。
明明成功逼得方云汉退让,朱可用此时却又不觉得自己成功了,反而更有一股郁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方云汉继续说道,“极端的结果对双方都不好,所以我退一步。现在我不会尝试杀你,甚至会退出伏虎镇,但你也要遵从我提出的条件。”
朱可用道:“什么条件?”
他这句话说出去,才惊觉双方对话的节奏,已经被方云汉所把握,神情又有少许变动。
可转念一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因为方云汉可以试试看自己能不能杀了朱可用,而经过刚才的一轮交手,朱可用已明白自己当下根本没能力尝试去杀方云汉。
双方的力量本就不对等,只不过朱可用掌握着殃及池鱼的手段,叫人投鼠忌器。
其实,朱可用确实城府深沉,之所以这么容易被逼的表情上露出端倪,也是因为当前局势对幽魂一方来说,是本质上的恶劣。
所谓王侯将相,之所以常常显得比普通人从容太多,只不过是因为他们拥有更多的余地,当真的被逼到接近穷绝处,大多数的表现也不会跟常人有太大区别。
方云汉随手扔了铁叉,道:“第一,我退出伏虎镇之后,你们也不能在伏虎镇之中肆意游走。所有幽魂附体者,尤其是以你为首的这几个,都必须位于在镇外可直接观察到的那条大路上。”
朱可用道:“我……”
“第二,我要那株莲花。”
方云汉抬手指向八角木台上那红光潋滟的奇物。
朱可用涂成白色的两边眉骨位置动了动,情绪起伏明显比听到之前那个条件的时候大了许多。
二太保至七太保,此时已经来到朱可用身边,把他扶起,他定了定神,回首看了一眼八角木台上的莲花,道:“好,这两个条件我都答应。”
朱可用命令身后的那些活死人退开一条通往八角木台的道路,抬头看着丰子安他们那边,音量抬高了一些,道,“不过你的条件孤王答应了,他们的意见又如何?”
丰子安尚未开口,护在他身边的短须龙卫就向着这边恭敬抱拳,扬声说道:“海皇已有定见,我等岂有不从之理。”
朱可用恍然道:“原来你就是这一代的海皇!”
方云汉只道:“那就来几个人,连那个木台一起搬走吧。”
他大大方方转身离开,公孙仪人想了想,跟在他身后。
二太保在朱可用身边低声道:“咱们真要一直留在他们视线之下?”
“你们不必觉得这个条件太过苛刻。”方云汉止步,回头的时候,脸上竟带着一点点温和的笑意,道,“其实幽魂的存在我很感兴趣,也许以后还有用得上你们的地方,只要你们安安分分的,这伏虎镇,未必不可以成为你们长久容身之处。”
“与其提心吊胆,随时戒备着可能再度发动的攻击,不如展现出你们具备强大的理智,有留存于世的价值,进而谋求合作,从更安定的途径发展壮大。”
方云汉平和的说完了这段话,就离开了伏虎镇。
有士兵过来,抬走了木台、莲花,随后丰子安等人收拾了那些身亡士兵的尸体,也陆续撤出了镇子。
朱可用按照之前谈好的条件,领着众多活死人,从这条街转到了大路上。
他虽然已经没有了木台,但是蓝色的面孔,戏袍王侯的锦服,还是众多活死人之中最显眼的那个。
方云汉已经到了镇外军营之中,遥遥看着那边的景象,神情依旧平静,声音则淬厉如刀,道:“道长之前在那边说,给你三天的时间,你就有把握全歼他们。”
刘青山面上微诧。他没有想到自己传音入密的咒法,居然能够被几十米以外的方云汉破解,听取其中内容。
不过方云汉这一问,丰子安等人也都再以征询的目光看来,刘青山捋了一把胡须,点头说道:“确实。我和七个徒儿,可以给箭头绘刻上足以杀伤幽魂的独门秘传咒法。”
咒法、幽魂这些东西,往日不过是乡野怪谈,可是经历了伏虎镇这些事情之后,在庄严军帐前提及,也没人再有半点质疑。
刘青山指了指那边的大象,道:“材料是在京城的时候就准备齐全的,就在象背的那些包裹里。三天的时间大概就可以准备一千多支箭,到时候只要射中那些被幽魂所附躯体的要害,就能把幽魂禁锢于其中,使其逐渐散消。”
“好!”丰子安闻言,振奋道,“我立刻就派人送来最利的一批箭,让几位道长现在就可以开始。”
“且慢。”刘青山指了一下那七个年轻道士,道,“他们几个刚才都受伤了,至少也需给他们一两个时辰调息休养。”
众人看去,那几个道士手上伤口已经用符纸包裹住,不再流血了,但看那个样子,确实还不太方便。
“也是,那,白无过,立刻去给几位安排休息的地方。”丰子安吩咐下去。
刘青山犹豫了一下,看向方云汉,说道:“其实,之前阁下对那些幽魂说的话,也有些道理。一般来说,幽魂的出现,是极其偶然的状况,如伏虎镇这般,没有术士施法却涌现超过百数幽魂的情况,几乎是不可能的。”
“但是,大齐各地今年皆云波诡谲,就连极其稀少的异兽,居然都能从普通野兽突变而来,像这种幽魂自然涌现的情况,以后难说还有多少次。”
刘青山说到这些情况的时候,脸上明显有点至今难以置信的表情,缓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假如能把威虎王这些幽魂士卒收服,确是一支可用的助力。”
“但伏虎镇上的无辜民众,至少已有千人丧生在他们手下。”方云汉语气寒凉,道,“这些东西,若第三天能杀,就不该留他们活到第四天去。”
“何止千人!”丰子安冷喝一声,看着刘青山的眼神里,已不像刚才那样带着满满的冀望,多了些克制不住的怒气,道,“道长日后还是不要再说这样的话。”
他吐了口气,闭眼以手背顶着额头,过了数息,才再次睁眼,道,“这些怪物,初现于铁衣城外,把几百塞外游骑都化为活死人,试图冲城,被射杀之后,又在铁衣城内出现九百余活死人,我派兵应对,擒拿了一部分,带回军营安置,试图寻得救治之法。”
“可那些活死人被捆住之后,就绝没有哪一刻会停止挣扎,大多都在一日夜之后力尽而死,其后,我营中伤兵、疲兵又现异变。”
丰子安喉头哽了一下,略过中间一段不提,“……伏虎镇的百姓,是第四波人了。”
刘青山垂眼道:“是贫道失言了。”
一侧的公孙仪人在刘青山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这老道士的嘴唇,面上若有所思。
而在伏虎镇中,朱可用坐在了刚寻来的一张椅子上,除了被带走的大太保之外,就连八太保也已经从那酒楼三层的柱子上挣扎下来,与二太保等人一同围在朱可用身边。
“那个人说的什么安分守己就能相安无事,甚至谋求合作,没一个字能信的。”朱可用回忆着方云汉的眼神,道,“他绝不会放过我们的。”
二太保说道:“但是他们也奈何不了我们。”
“难说。”朱可用沉吟片刻,道,“到今夜子时,阴气最盛的时候,我们所有人全部舍弃现时这具躯体,尽量远离伏虎镇,另寻一个偏僻村镇附体。”
几个太保面上各有犹疑,又是二太保说道:“可咱们现在这些躯体,是立了神像之后,得到北境三百年刀兵阴煞滋养,才打下这么好的根基。神像可以重立,可是舍了躯体之后,到哪里再找这么浓厚的阴煞之地。”
其余几个太保也点头,道:“就算咱们要避其锋芒,也可以直接带着这些躯体突围逃走啊。突围之后化整为零,一意奔逃,他们也未必能追得上。”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朱可用也有一点犹豫,斟酌再三,还是说道,“当年我们起兵的时候,数战连胜,也觉得胜券在握,却突然之间就被斩了大旗,兵败如山倒,既然决定要走,最好还是做到极处。”
“至于阴煞之地,就算找不到这么好的地方,我们也可以自己制造血煞。孤王所得的神功妙法之中,有许多这方面的奇术,不愁无法东山再起,最多是多费些时间。”
他一拍扶手,下令道,“不要再说了,今夜子时,一定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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