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一想,顾乐鸣第一次坐公交车,居然是跟曾海明一起坐的。
曾海明不用出手,他往哪里一站,双手叉腰,就足以把不良少年们吓得抱头鼠窜。然后,他才转过头来,黑着脸,跟顾乐鸣说道:“你一个小姑娘,不要跟那些人混在一起。”
顾乐鸣小声辩解道:“我没有跟他们混,我只是跟他们问路。”
“问路也得找个好人问,那么多老头老太太你不去问,非得找几个混混问路。”顾乐鸣神色赧然,曾海明便没有继续教育她,简单地说道:“以后出门长个心眼,长得这么……这么好看,别被坏人盯上。”
这样的说教,顾乐鸣很难听进去。但是在这个高大威猛的男生面前,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而且,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只有这个人挺身而出,相当于救了她一命。
“你走吧。”曾海明看了看手表,有点惊慌:“哎呀,已经八点四十了,我得走了。”
顾乐鸣还有没好好跟他说声“谢谢”,他就消失在了人群中。她怅然若失。刚才还是不应该肆意而为的,这样放了舅舅的鸽子,果真就发生了很不好的事情。不仅被几个小混混给纠缠上了,还跟那个充满正义感的帅哥匆匆别过。
顾乐鸣没有心思单独行动了,她沿着来时的路,怏怏不乐地回到了姥姥家所在的小区。她像霜打的茄子,步履十分沉重。可是,当她看到那个人的身影时,她又立刻像雨后新荷,朝气蓬勃,充满活力。
她甚至毫无意识地整理了头发,擦了一把脸。
那个人背对着她,他依旧看着手表,颇有些烦躁:“跑哪儿去了?这些美国人,真是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耗子那家伙真会给我安排些好差事,等我回去,肯定揍死他!”
顾乐鸣不知道他在等谁,她鼓足勇气,轻轻戳了他胳膊一下。曾海明回过头来,一眼看到了她。那个留着长长的头发、眼睛像小鹿一样漂亮而又清纯的女生。
尽管她刚才戳那一下就跟苍蝇挠过似地,但是曾海明却不停地搓着那里,他目光飘忽,语无伦次:“你,你跟踪我?”
“不是,我住在这里。”顾乐鸣无论如何都隐藏不住笑意,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更绚烂。
曾海明更加无措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反倒是顾乐鸣大大方方地问道:“你在这里等人?”
“嗯,好朋友的外甥。”
顾乐鸣心里一紧。
曾海明又自言自语:“她姥姥说,她就在楼下溜达,可是跑哪儿去了?真是愁死我了……@#¥%……”
剩下的话,他说得乌鲁乌鲁的,那是顾乐鸣听不懂的一种方言,应该是他的家乡话吧!顾乐鸣一着急,也会将语言自动切换成英语。
顾乐鸣却越来越无地自容,又问道:“你等的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顾……顾什么鸣来着?”
“就是我。”
“……”
顾乐鸣低下头,规规矩矩地认了错:“我就是顾乐鸣。刚才我想弄个恶作剧,自己去后海……对不起啊,让你等了这么久。”
“哦哦,那没事。”曾海明的眼神依旧飘忽着,就是不敢看这个女孩。他说道:“也是,小女孩嘛,在家里坐不住,出来跑跑也没什么。就连小狗,都得拉出来遛遛。”
……
他的态度转变得很快,顾乐鸣放了心,一点都没有为他奇怪的比喻而感到生气。二人一同上了公交车,恰好有两个连在一起的位置。顾乐鸣靠窗,而曾海明则坐在靠近走廊的位置;顾乐鸣好奇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一切,而曾海明正襟危坐,像个军人一样,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
顾乐鸣问道:“你很紧张吗?”
“不紧张。”曾海明徒劳地擦了额头一把,勉强勾了勾嘴角:“我有啥好紧张的。”
“那你能放松一点吗?”顾乐鸣眨着大大的眼睛,说道:“你那样坐着,我都觉得累。”
“哦……”曾海明这才放松下来,原来后背都被汗水浸透了。
二人互相通过姓名了,但是除了姓名,又对对方一无所知。曾海明率先说道:“耗子——也就是你哥哥……”
顾乐鸣纠正道:“应该是舅舅吧?”
“哦哦,对,是你舅舅。他说,你是从美国回来的?”
“嗯,在几年前,我就跟着爸妈去美国了,这是我第一次回国。”
“既然你爸妈都在那儿,那你怎么回来了呢?就是回来过个暑假?”
“我家里出了很大的事。”顾乐鸣低下头,闷声道:“我爸爸经营的贸易公司涉嫌走私,正在接受调查。我妈妈……得了乳腺癌,要做一个很大的手术。”
曾海明倒吸一口凉气。
顾乐鸣乐观地说道:“不过,他俩聊天,我偷偷听到了。我妈发现的很早,所以切除了就没事了。他俩是背着我说的,所以,应该是真的。”
“为了瞒着你,你的父母也算煞费苦心。”
“嗯。他们都想瞒着我,不过,我都这么大了,怎么可能瞒得过去?”顾乐鸣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我不想离开他们,但是我妈妈说,只有把我安顿好了,她才能安心地接受手术,接着在医院疗养一段时间。如果我在他们身边,他们还要分出一部分精力来照顾我。这样,治病的效率就会大打折扣,从而在医院投入更多时间。”
曾海明听糊涂了:“效率……效率更重要,还是女儿的陪伴更重要?”
顾乐鸣说道:“我妈数学特别厉害,在国内时,她在国企里面做统计工作。去美国这几年,她从头开始学会计。她的脑子转得快,不管做什么,都计算得特别清楚。”
那种女强人,曾海明理解不了。但是顾乐鸣毫无保留地将家里的事告诉他,他还是挺感动的。顾乐鸣冷不丁地问道:“你跟我舅舅是好朋友吧?他没告诉你这些吗?”
“没有。我俩是好朋友,不过那是你的隐私,他肯定不会说。”
顾乐鸣又对舅舅增添了几分好感。
“对了,海明哥,刚才你在小区外面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那是什么语啊?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过。”
“朝鲜语。”曾海明说道:“我是朝鲜族,从小上的是朝族学校,汉语是以后才学的。”
顾乐鸣从来都没有听过朝鲜语,更没有朝鲜族朋友,她又兴奋了起来,缠着曾海明问个不停:“你真是少数民族?那你以前住在哪里?你能教我朝鲜语吗?”
原来,这个小女孩还挺主动热情的。
下车之后,天气已经很热了,他们都不愿在大太阳底下走路,就找了一个小卖部,买了两根冰棍,找一个阴凉的地方,一口一口地舔着冰棍。偶尔目光交错,两人便害羞地笑笑,赶紧看向别处。
这里是顾乐鸣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她很想来怀旧。但是跟曾海明在一起,她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她从来都没有见过这么帅气的大男生,哪怕学校橄榄队人气最高的男生,也不如他长得好看。
顾乐鸣在国内待得时间很短,交流没问题,但是文采几乎为零。她费了半天力气,才想了起来:“你真像语文书上面画的那些英雄。”
……
曾海明愣了,环顾四周,确定这位女同学是在说他。
可是没头没脑的,她为什么要把自己跟英雄相提并论?
曾海明张开的嘴巴合不上,看起来傻傻的,顾乐鸣笑道:“难道不像吗?”
“你不要这样说,在我们心目中,他们都是很值得尊敬的人,我没法跟他们相比。”曾海明认真地纠正道:“我爷爷还去过抗美援朝的前线,他才是真正的大英雄。”
顾乐鸣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我真的不知道。我只想说,你浓眉大眼,很帅,就像书上那些正气凛然的军人一样。”
……
曾海明更不知所措了。这美国来的小妞就是直接,夸人都不拐弯抹角。
尽管从小到大,关于外貌方面的称赞,曾海明已经听过太多次了,但他还是觉得自己平平无奇。而且,这张脸除了给他带来很多情书以外,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事业上的帮助。
在跟顾乐鸣说明自己职业的时候,曾海明还得给她科普什么是跆拳道。别说顾乐鸣了,就连练体育的人,都不一定知道这项运动。而且每次科普,总会有人说——你能表演给我们看看吗?
曾海明就很郁闷,他不喜欢表演性质的跆拳道,他练的是实打实的功夫。
顾乐鸣听完了之后,问道:“既然没有人从事这项运动,那你参加奥运会岂不是很容易?”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子,精准地插到了曾海明的心脏上。
“跆拳道还不是奥运会正式比赛项目。”曾海明惆怅地说道:“我这辈子都没法当个世界冠军了。”
怀才不遇,生不逢时……顾乐鸣不会说这些词,但她真实地替他难过。
曾海明不愿再说那些伤心事,他问道:“你不是说要来怀旧吗?怎么连头也不抬?”
“我以为我会很想念这里,但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顾乐鸣说道:“在我小时候,我们家的气氛很好的。现在我家需要一大笔钱,没有人愿意理我们了。我想回这里住,但是这里也没有人欢迎我。他们找的借口,不是没钱,就是没房子……我妈妈说,是跟我家最疏远的姥姥家,毫不犹豫地让我回来了。”
曾海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原来是体会到了世态炎凉啊!的确,耗子虽然穷,但还是很讲义气的。你这个外甥女落难了,他不会不管的。”
“你为什么一直叫我舅舅耗子?”
“因为他自称’老舒‘,喊着喊着,就变成老鼠了。”
顾乐鸣又笑弯了腰:“你肯定跟我舅舅关系特别好吧?要不,他不会让你来陪我。”
“是,我俩那是过命的交情。”曾海明只说到这里。他没有说,舒云开之所以让他过来,是因为他“心性纯洁”,那么多女生给他写情书,他却从来没有放在眼里。用舒云开的话说,曾海明这是能经得住考验,值得信任。
想起那番话,曾海明心虚了。太奇怪了,他清心寡欲——也可以说木讷地活了那么多年,直到今天,他才第一次体会到“动心”的感觉。他辜负了好友对他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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