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昌和一觉睡了二十四个小时,一觉醒来,已经是大年初二中午了。佟童以为他醒不过来了,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的秘书,该成立治丧委员会了。但是,苏昌和不光醒过来了,他还说,在梦里见到了女儿,女儿不让他走,让他留下来,再多做一些事。
苏昌和望着天花板,费力地说道:“这是………你妈妈在天有灵……把我从天上赶回来了……”
佟童没有纠正他的胡言乱语,简单说道:“是听了我妈经常给你弹的曲子吧?”
苏昌和眼神涣散:“真的?什么时候弹的?”
“我在网上找的。”佟童草草撒了一个小谎,其实他一直在给外公播放妈妈弹的那首《酒干倘卖无》。钢琴音质不好,老于录的一塌糊涂,但苏子珊依然弹得很动听。那首歌太老了,佟童只在小时候听过,并不明白那首歌唱的是什么。因为妈妈弹了这首曲子,他特意到网上查了查,原来这首歌是跟父爱有关的。妈妈最常弹的曲子,一首是《小星星》,另一首是《酒干倘卖无》,虽然她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中,但她无意识地弹奏着家人最爱的曲子。
外公昏睡不醒,佟童就用软件将妈妈弹钢琴的视频转换成了音频,放在外公枕边,循环播放。苏昌和能醒过来,这段钢琴曲帮了大忙。他说道:“我刚才做梦,梦到你妈妈弹钢琴了,她在弹你姥姥最喜欢的那首《酒干倘卖无》……看来,我的确活不久了,经常梦到你妈妈和你姥姥。”
原来《酒干倘卖无》是姥姥喜欢的曲子,苏昌和又说道:“你姥姥在家养病,你妈妈就弹这首歌。时间久了,我都学会了,我也很喜欢。”
“原来是这样,可能在冥冥之中,我妈还在你身边弹这首歌吧!”
听医生说,他们跟香港那边的医生取得联系,一种新的基因疗法或许可以在苏昌和身上试试。但现在特殊时期,绝大多数航班都停了,香港那边的医生根本过不来。就算过来了,还要隔离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苏昌和能不能坚持到那个时候。
这些大事都由佟童做决定,他知道继续治疗下去肯定会很痛苦,但只要能延长几个月的寿命,那苏昌和一点都不在乎。在大年初一那天早晨,他跟佟童说,他希望春暖花开的时候,可以去海边看看。
在生存与死亡这些大事上,苏昌和并不像吴海兰那样遵纪守法,在有限的清醒时间,他给秘书打电话,让他联系那些“说的上话的人”,他要尽快让香港的医疗团队过来。他信任的人办事能力肯定很强,但是得到的答案却让苏昌和大失所望——现在各地管控都非常严格,如果谁捅了篓子,不仅要承担相应的责任,还要被民众唾骂。作为港城企业领头人,苏昌和更不应该冒这个险。
听完这些,苏昌和却淡定地说道:“不要紧,你说的那些理由,都不能耽误我的命。被骂有什么关系,我只希望我能尽快接受治疗。”
秘书没办法,只能说再找人。佟童不置可否,一直没有说话。苏昌和的目光冷不丁地扫射过来,带着一股寒气,径直问道:“你也想骂我?”
“人都有自私的一面,这个我可以理解。”佟童说道:“但是你这么做,会给别人的生命带来危险。谁知道境外有没有病毒?”
苏昌和大笑两声,但是他浑身都疼,很快便皱起眉头。他说道:“这只是一个概率问题,而且概率极低。跟别人相比,我的命确实更重要,我活着,能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为更多人的人生创造价值。”
“生命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对每个人来说,命只有一次。”
苏昌和摇了摇头,似乎对佟童很失望:“跟你这样的人交流太费劲。”
“有什么费劲的?你是‘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这没什么难理解的,只是我不认同你的价值观罢了。你也说服不了我。”
说完这些,佟童就离开了病房。他在思索着,如果外公真的通过某种途径让香港的医生来治病,那他会不会告发?他迅速摇了摇头,他还没有大义灭亲到那种地步。而且苏昌和是只老狐狸,他肯定会安排得非常妥当,让外人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大年初一早上,佟童给白教授拜了年。白教授踟蹰半天,好不容易开口向他求助:“佟童,你送来的口罩,解了我们家的燃眉之急,不然我们出门都很困难。但是,我现在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白教授,您尽管说,只要我能帮上忙,我一定帮。”
“那个……我女婿肾上长了一个瘤子,年前已经切除了,是良性的,不凶险,但是还得去医院做放疗……今天打电话,我们这边的医院设成了专门的隔离医院,不接受病人了。我想让他去别的医院,但是打了一圈电话,都说没有床位了……一家人急得团团转……”
原来疫情已经危重到了这个地步,幸而有苏昌和的庇护,老佟才得以安稳地住在医院里。佟童没有回答,白教授又说道:“我这一辈子都不怎么求人,如果是我自己生病了,我是有骨气在家里挺着的,但是我女婿太年轻了,还不到五十岁,不知道耽搁下去会不会复发……”
“白教授,您不用再说了,也不用担心,我想办法。有了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您。”
这个世界的差距还是很大的,苏昌和为了延长几天寿命,想办法让香港的医疗团队过来;而白教授这样的老百姓为了一张床位,艰难开口跟一个年轻人求助。佟童刚才还跟外公闹矛盾,不得已,又得厚着脸皮求他。苏昌和累了,眼皮子不停地打架,但是嘴角还带着一抹得意的微笑:“现在不骂我自私了?”
“那是两回事。刚才你说的,你活着有更大的价值,能创造更多的社会财富。现在,证明你实力的机会来了,如果挽救一个青壮年劳动力,让他得以继续在工作岗位上发光发热,那我就相信你说的。”
苏昌和双眼微闭,摇晃着手指头,“呵呵”笑了两声,没有回答。但是佟童已经对他的小动作了如指掌,姥爷这就算同意了。但是具体怎么安排,得等他下次醒来再说了。
果不其然,再次清醒的时候,苏昌和同意了他的请求,但是他又说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你也要答应我一个要求。”
“说来听听。”
“你能不能把名字改回来?把户口跟我迁到一起?”
这个要求倒是挺让人意外的。
而且,在佟童看来,这不是要求,而是邀请。这充分说明,苏昌和已经彻底把他当成了家人,不仅是名义上的一家人,更是法律上的一家人。
苏昌和要做出这个决定并不容易,如果他是一个普通的老头,那倒没什么。但是他腰缠万贯,有着九位数的资产,如果佟童不入籍,那庞大的家产跟他没有任何关系,除非苏昌和立遗嘱。但即便立遗嘱,他法律上的家人也未必会承认,说不定会打官司,闹个天翻地覆;但如果佟童入了籍,那他就极有可能继承苏先生的遗产,而且是一笔不菲的遗产,甚至是公司的股份。
虽然佟童不图他这些,但“财产”是入籍不得不考虑的一个因素。老爷子真这么大方?要给他留遗产了?
也有可能是佟童在自作多情,毕竟苏子龙才是老爷子最亲近的儿子。佟童踟蹰着,说道:“那个……改名字太麻烦了,身份证,驾照,护照,银行卡,房产证……全都得改,还不一定能改成功。”
“我支持你改,怎么会不成功?”
佟童哑口无言。
“还有,我让你改的,会有什么麻烦?”
佟童再度哑口无言。
“等过几天,春节假期结束了,你就申请把名字改了,把户口迁到我的户口本上。”
事已至此,佟童已经没有任何反驳的余地了。苏昌和不满地说道:“你难道不应该欢呼雀跃?”
“我的这个名字跟了我快三十年了,还是我奶奶给我取的,要跟它告别,我还是很舍不得的。要是我欢呼雀跃,不会显得我太无情了么?”
苏昌和默认了他的说法,他吐了一口气,悠悠说道:“你原来的名字还是你爸给你取的,取自一首古诗,你跟你表姐的名字分别用了那首诗的上下联。”
“咦,这你都知道?”
“你以为我真的对你毫不关心,不闻不问?”苏昌和冷哼了一声:“尽管我不知道是哪首诗,但是‘舒雨桐’这个名字朗朗上口,我还是挺喜欢的。”
说完这些,苏昌和又要通过睡眠来充电了。佟童很矛盾,到底要怎样跟他说,妈妈还活着?能不能让妈妈也回到户籍上?她到现在还是个黑户,还在那个萧条的小渔村里过着艰苦的生活。
在大年初三那天,佟童又为妈妈送了一些食物和衣服。因为解家村是在港城郊区,所以不用上高速公路,道路上没有关卡,但是村里的路都封上了,每个进村的路口都有村干部把守。佟童像个成熟的社会人一样,熟练地递上两包烟,并且很敞亮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进去,就把东西放在这里,看着于家泉把东西拿走,我马上就走,不给你们工作添麻烦,行不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没有什么不行的。村干部笑道:“于家泉过得逍遥自在哩!天天跟他老婆在家弹钢琴。”
妈妈过得很好,佟童也很开心。村干部又打量了佟童一眼,问道:“不过,你怎么跟于家泉认识的?还给他送这么多东西?”
“唔……他不是跟郝叔叔的关系很好么?我见了他几次,挺投缘的,就亲近了起来。他过得不富裕,我就想给他送点东西。”
“亲近?”村干部的笑容变得耐人寻味起来:“我看你一表人才,怎么跟一个小偷亲近?”
佟童一下子愣住了。“小偷?他不是信耶稣么?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小偷?”
“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他在外地打工,跟几个人偷了老板的钢筋,结果被发现了,判了得有三五年,放出来之后,在外面流落了一段时间,他就回来了。”村干部吐着烟圈,笑道:“他以为别人都不知道,但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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