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槐树其实不是一棵树,而是一个地名。这个地方因为从前有一棵五百余年的老槐树而得名。不过,现在这棵古树只剩下一段枯干的树干和几根扭曲盘结的老枝了。阳城稍微年长一些的人都说这大槐树并没有死,只是睡过去了,总有一天会发出新芽来。
可是,一代又一代人来了又走了,长者们都故去了,老树就是不发芽。渐渐地,人们也就不再去关心一棵死树会不会复生。
“我想这棵树大约的确是死了吧...”兰望趴在背上,一边听着小厮东一榔头西一扫帚地讲着“大槐树”这个地名的由来,一边低低自言自语,念着鲁迅先生的名句。
“啥?少爷,你说啥?”栓子被这冷不丁一句话从侃大山的状态中惊醒过来。
“......没啥,你继续。”
“好嘞!话说这当年,北虏南下,大令朝兵败靖康,京城都丢了。几十万号遗民不愿做亡国奴,就这么跟着涣王爷的銮驾往南走。走啊走,就走到了这今天的阳城阳关镇。那时候阳关还不是一座城,就是涧水入大江港汊口的一个小渔村。难民们又饥又渴,道路一眼望不到头,大伙儿都以为没了指望,撑不到南方了。可就在这时候,有人大叫:看!那儿有一棵树!”
“没错!想当年,从北边的官道一路南行到阳关,第一个看到的就是这棵大槐树。这大槐树一片郁郁葱葱,给了众人活下去的勇气和拼一把的心气儿!”
……
“北虏追来了。为了保着黎民百姓和銮驾继续往南,护驾的禁军必须留下一支殿后。咱们兰家的祖宗--大将军兰铁毅站了出来,自告奋勇充作后卫。北虏大军潮水一般涌来,但就在这小小的阳关镇碰的头破血流!兰爷以三千对六万,硬是顶住了北虏五天五夜,銮驾和老百姓都成功脱身了!可是他和三千儿郎却留在了这里,他最后战死的地方,就在那棵大槐树下!大槐树被一把火烧成了焦炭,于是便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
“北虏退兵了!他们被兰大将军的英勇吓得夹着尾巴逃回北边去了!就这么着,阳关镇就成了大令朝北边的关隘重镇,兰家蒙皇恩浩荡,得令世世代代镇守这里!”
……
到了后来,兰望压根儿没有在听了,而是在观察地形、思考问题。大早上的出来一趟可不能白跑,绝对不能只办“见郎中”这一件事。大少爷现在在做的,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在哪里。
刚才栓子背着小少爷从贵阳街拐出来,顺着大路一直南行,果真就能看见左手边一条特宽特大的江。越过岸边的低矮的木棚、小路和渔舟望过去,只见那江面极宽,即便今天是晴天,浪涛拍打、水雾迷蒙中根本看不清楚对岸的模样。兰望凭经验判断,这条大江在此处的宽度,必然超过了一公里。
“如果我还在我可爱的祖国,这江面超过一公里宽的大江...好像也没几条吧?”
视线转回眼前。面前的这条街道叫铁驿路,已经不属于所谓的富人区了,街名字据说也是从兰铁毅那里借来的。街边屋子都是最高不超过三层的木质小楼,屋檐很陡,楼体极少有石质的;里面的住户看上去都是一些平头老百姓,大多是力工、商贩、手工业者。铺路的材料也从平整的青石板换成了粗糙的石料,路面缝隙坑洞很多,灌满了淤泥,污水恣肆。早上这个时候,除去早点摊子,街边的大多数商店和酒楼都还没开业,街面显得有些冷清,行人很是稀少。各家的木门都紧闭着,悬挂起来的各种颜色的酒旗幡和幌子在晨风中无精打采地摇曳着,很多店家的招牌都已经蒙了尘,也不去擦洗。一个店小二像是刚下了夜班,搭着汗巾趴在店门口的木桌上打盹儿;几个早起的脚夫为了两个铜钱和早点摊老板讨价还价,还争执了起来;几家秦楼楚馆前,二三个姐儿接完了晚上的生意,正忙着在路旁的水沟边卸去浓妆艳抹,五颜六色的脂粉顺着污水流流走了。
就这么一段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街景,栓子还要解说一番:“少爷,您别光看这边。这条街算不上有多热闹,商铺菜馆都上不了台面儿。等咱们再往南走,到了涣水边,那才是真正热闹的所在。三四里地全是高档酒店,商铺一家挨着一家、一家叠着一家,青楼乐坊能连成整条街,花船头挨着尾地把整个岸边都能给一层层挤满了!赶明儿咱们晚上来逛,华灯初上,璀璨十里,那才是一大胜景!过了涣水,到了镜湖边就更热闹了,每年的花灯会也都在那边,只不过过了涣水就不是咱们兰家的地盘了...”说起来这小厮也是奇了,都不管兰望听不听得懂,机关枪一般得得得得得,连青楼花船这些少儿不宜的东西都一点不避讳,自己还浑然不觉。
兰望倒是不介意。他一边听栓子说着,一边继续盘算。
“这一路看下来,最后确认了一遍没错,这个地方都写汉字,都说中国话,除了口音有些奇怪以外。街面的景色跟宋代、明代商业发达的市镇景观也没什么区别。难不成我还在地球?可是这里具体是哪儿?又具体是哪个朝代?历史肯定是在我不知道的什么地方出现了偏差,把原有的轨迹都打乱了。北虏南下?靖康大败?难不成这是变种的南宋?又或者是成功苟延残喘许多年的南明?可是无论是哪一种,这地名也对不上啊,刚才听了小厮免费说了这么长一段评书,除去‘靖康’之外竟然愣是一个熟悉的地名人名都没听到!”
“栓子,大槐树具体在什么地方啊?”兰望想要再敲出一点信息。眼前的这个小仆人可是个活百科,不用白不用。
“回少爷,小的刚才也提了一嘴,就在涣水汇入大江的河口那里,咱们离那里已经不远了,再走几步路就到了!”栓子边走边回答。
“哎我说栓子,我看你知道的不少,那我问你:你晓得咱们眼前的这段大江是从哪向哪儿流的?就是东西南北的方向?还有你说的那涣水?”
“回少爷的话,咱们这段大江是西南往东北流的,涣水是西北偏西往东南偏东这边来的。这涣水入大江,咱们这儿的老人常言道是‘涣枝入主干’。说来也巧,大槐树就夹在这‘枝丫’的‘杈’上,是在涣水北岸、大江西岸。人们都说啊,这个地方风水最好啦,所以这老树才选了这个地方...”
兰望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如果自己先前没猜错,中国大陆上存在这样一个方位走向的河流交叉口、河流主流宽度很宽、地形还比较平坦的地方只有一个:武汉!涣水是汉江,大江自然就是长江了,如果这样对应,除地名之外,眼前的一切都对得上。
“但是这样推理也有问题啊!”兰望的眉毛皱了起来,“刚才还听小厮讲,令朝的军队是在这里顶住了北方敌人的南下。可是这怎么可能呢?在武汉驻守、还是在长江北岸?!武汉长江北边最后一道天险,应该是鄂豫边境义阳三关之一的武胜关,这个地方卡着大别山和桐柏山脉之间的隘口,地势奇险。如果武胜关失守,丢给了敌人,那从武胜关到武汉之间就是一马平川、无险可据,敌人只消一直行军就能把武汉三镇收入囊中!当初武昌起义之后,武昌革命军挡不住北洋军南下,就是因为武胜关丢的太早了。更离奇的是,我这个便宜老祖宗竟然不过江、不依靠长江天险,而是直接在江北背水一战,还能在那么悬殊的兵力差距下以少胜多!兵家大忌连犯三条还能打胜,这大令朝的军队难不成都是天兵天将?他要是真有这战斗力,也就不会被北边的赶到南方来了!”
以上这些推论,与“这里是武汉”这个可能性最大的结论显然是矛盾的。不过也不能排除小厮口中故事的传说和演义色彩,所谓的北虏退兵当是另有其原因。
“哎,还是想想这封信的事情吧。庸人自扰,庸人自扰啊!”兰望苦笑着自我解嘲。
二人一路南行,有穿过几条街巷,终于来到了江边的大槐树下。所谓“大槐树”,其实就是江边一块大一点儿的空地,地上都是细沙碎石,大槐树的枯干就杵在那正中央。兰望前世来过武汉,据他粗略估计,如果这里真的是原位面的湖北省会,那么这个大槐树的所在地就和原位面江北汉口龙王阁的位置大致重合。
空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广场周围的酒楼店铺和别处一样也都在歇业。边上没有早点摊,只有一个茶棚,伙计正在收拾旁边桌子上的茶壶和空碗;路上时不时经过几个走街串巷的货郎,推着手推车四下吆喝着。一个花子穿的破破烂烂,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脚边放着一个破碗,靠在一段矮墙上睡大觉。
“栓子,我来这儿是想找个人。你背着我绕着这大槐树走一圈儿。”用锐利的眼睛看了看四周,没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在哪里,兰望决定先探查一番。说不定那个王郎中藏在大树背面呢?
“少爷,你要找什么人啊?”
“这个你别管,你就带着我绕一圈,也不费什么功夫。”
“少爷,这广场上也没人呐...”嘀咕着嘟囔着,栓子还是闷着头背着兰望绕着树转起了圈。
刚转了半圈,就看见大树面向江边的一面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在打盹儿,是个小老头,花白的头发花白的胡子,戴个黑眼罩,一身灰布长衫打着七七八八五颜六色的补丁,袖口都磨破了。他的手上满是老茧,手里拿着根竹竿,面前摆着一张小桌,桌上尽是些筒子签子之类算命的物什,还有个包袱。身旁则是一个小旗幡插着,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神算”两个字,那书法就连兰望这个当年上学时的差等生都不敢太过恭维。他旁边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勉强算是少年。精瘦精瘦的一人儿,一身棕色粗布短褂子、灰色裤子,脚上的布鞋都大张着嘴露出脚趾头,头上一顶小帽歪戴着遮了眼睛,睡得正香。
“少爷,这就是一老一小俩算命的,没有您要找的...”栓子一幅犯了难的表情。
兰望摇摇头。
“什么意思,少爷?”
“把我放下。”
“什么?”
“我说把我放下!放到地上!”
“啊?!少爷,您这唱的又是哪出儿啊?地上多凉啊,我去给您找个垫子去...”
“不用麻烦了。看着这算命的桌子上放的这个包袱了吗?直接给我拿过来,我就用这个垫着。”
“这是人家的东西,不好吧...”栓子又歪着嘴做出一副为难的表情。
兰望把眼一瞪。
栓子立刻一把抓过算命的老头撂在桌子上的包袱,放到地上,再把兰望从肩上放下来,很妥帖地安置在垫子上,帮他把腿盘好、整个人坐好。
“行了,这俩就是我要找的人,这边没你啥事了,你就去大树另一边帮我把把风,渴了就拿着这两个钱再去买碗浆子喝。喏,就是那边的小摊。诶呀,去吧!没什么事,有什么大不了的。”兰望随手扔给栓子自己偷带出来的两个铜钱,若无其事地道。
“少爷,这...”
“废什么话,快去!”
三个人就像三尊大佛似的,围着一张算命的小桌坐着,比拼着养气功夫。
和缓的江风吹来,写着“神算”二字的小旗幡飘荡了起来,“哗啦啦”作响,摆算命家伙事儿的桌子短了一条腿,也被吹的“咔哒咔哒”晃悠。
某个时刻,兰望陡然睁开眼睛。
“这位先生,这位哥哥,咱们也别这样互相相面了,我知道二位早就醒了,只是等着我开口。”
没有回答。
兰望从怀中掏出这封信:“小子今天来,就是按约定来归还这封信的。”
还是没有回答。
“二位,睡着的人和假寐的人确实很难分辨,但是我只要仔细看二位眼皮的跳动,就知道二位是肯定在装睡。你们是故意闭上眼睛的,但却没有睡着,一段时间内本能眨眼的次数会比正常情况下多得多。”
兰望沉声说:“我们都别卖关子了。不知二位找我来归还这封信,有何用意?有什么是小子能做的?”
“瞎眼老头”动了一下。他缓缓起身,来回活动了一下颈椎,骨节发出一连串“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之后,他抹了一把脸,然后将左手伸到脑后,一下扯掉了盖住双眼的黑色眼罩。再然后,他把黏在下巴上的假胡子也给摘了下来。
眼罩胡子一拿下来,就算是记性再不好的人也能想起来--这张脸,不是昨天去兰家大宅诊病的王郎中还能是谁?!
摘掉眼罩,王郎中就比一打眼看去要年轻得多,充其量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而不是个老头。他脸型瘦削,胡须短小,眼窝深陷,目光锐利,高耸的鼻梁如雕刻一般,鼻尖略微带一点鹰钩。和许许多多武道精深的大师一样,他的眼神好似看不见底的深潭,和两道锋利剑眉搭配在一起,平静中自有威严。
他把竹竿放在一边,露出一抹神秘的微笑:“兰家小子,我倒是小看了你呢。都说这世上有天赋神童,生来就自带着几十年的阳寿,我原来还不信,今天倒是见识了!你给我说说,我徒弟脸上盖着帽子,我可是戴着眼罩的,你是怎么看出来我们眨眼的?”
“这个容易。我固然看不见您二位的眼睛,可我看得见您二位眼眶周围的肌肉啊。眨眼睛时,眼眶周围的皮肉会微不可见地同眼睑一起动,仔细看才能看出来,但却不是做不到。”
“好小子,这倒是有两下子。”
“王先生过誉了。请问,咱们是不是可以进入正题了?”
就在这时,旁边一直绷着闭着眼的十二三岁童子“刷”地一下睁眼,瞳仁中精芒闪烁,身形骤然暴起虚化,一道寒光闪过,一柄短剑已经朝着兰望当头劈下。在兰望的眼中,那锋利的剑刃骤然间变得很慢,先是“嘶”的一声把空中飞舞的一只绿头苍蝇齐齐切成两半,然后继续下落,直奔四岁小孩额头而来。
兰望没有动。
那短剑转瞬即至,“铮”的一声停在了兰家大少爷的眉心,尖端距离皮肤只有薄薄一层纸的距离。剑刃带起的呼啸剑罡戛然而止,一道劲气直冲兰望面门,“呼”地吹动了少年小衫的领口,让那衣物微微摆动。
兰望还是没有动,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童子爆喝,声音稚气未脱但震耳欲聋:“放肆!师尊在此,还不行礼?哪容得你大放厥词?!”
兰望就跟屁股底下生根了似的,怎么都不动。
少顷,他微微抬头,让自己的额头真真切切地触到那剑锋,咧嘴戏谑地一笑:“王先生,您这下马威,也着实是太拙劣了一点儿!”
开什么玩笑!兰大少爷前世什么阵仗没见过?甭说有人挥刀到自己眼前,就算有人拔枪顶在自己脑壳上,老雇佣兵都不带皱一下眉头!
“海子,休得放肆!”老人连眼珠都不转一下,拖长了声音道。
童子怒形于色,气鼓鼓地,仍然僵在那里不肯收剑。可奈何师命难违,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把剑放下。
“呵呵,弟子无礼,缺乏管教,让兰家大少爷见笑了!”王郎中学着兰望的模样也是戏谑一笑,身体微微前倾,双目直视着兰望的双眼,“好了,玩儿归玩儿,少爷的功夫底子我也见识了。现在,可以把我的刀还给我了吗?”
旁边童子的眼睛在难以置信中睁的老大。
“先生这一声‘少爷’,小子可当不起!王先生,我为什么要信你?我又不知道你的底细,我只知道你是个练家子。我年纪虽然小,可是对于不知底细的武者,我一向都是防着一手的。”
王郎中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绷紧了。可是差不多仅仅过了三五秒钟,笑容就重又绽开:“哈哈哈哈,不错不错,孺子可教!”他笑呵呵地像个管园子的大爷,转头对那个叫海子的小童说:“海子你看看,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就是!人家一个连十岁都不到的小孩儿,活得都比你通透!防人之心不可无的道理,你啥时候能学会?”
“师尊,这小子简直是个妖孽!”童子还是一脸愤愤不平。
“呵呵呵,我倒巴不得你也是个妖孽呢!”王郎中也算是上了岁数的人了,可就是笑的很欠揍。
郎中又转回来,脸上还带着笑容:“小子,你问我你有什么理由信我?好。很好!我提醒你一下:今日是你看到信来找我的,信上言语模糊,并没说你必须来,可你还是来了。你既然来了,那就必定有所求。有所求,就必然有所信。你要想从我这里求些什么、得到点什么答案,你能不信我么?你要是真不信我,那还何必来这大槐树下?恐怕你是不信也得信!”
自己应该相信他吗?或许应该吧。
看着王先生饱含深意的笑容,兰望伸手到屁股底下坐着的包袱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了两把装在鞘里的短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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