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原是菩萨寿诞,街头巷尾、家家户户都点上了鞭炮。
爆竹声声在人耳畔炸开,听得久了,便不由叫人有些头晕脑胀。一时间,叶葵只觉得叶殊说话的声音都被爆竹声给掩了过去。叶家的宅子另一侧本就离大街不远,这么一来,那声音便愈发响亮。
叶葵无法,只得等着那阵密集的爆竹声过去,才对叶殊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我这次去望京,便只能等到你出嫁的时候才能赶回来……”叶殊又将方才被爆竹声给掩掉的话说了一遍,“我知道你还在怪我……只是阿姐,我真的知道错了……”
这是近几日,他第几回道歉?
叶葵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你为何突然想去望京?”叶葵迟疑了片刻,终是张口轻声问道。
叶殊一愣,似乎没有想到她竟然会主动问起这个,登时微微低着头笑着道:“先前本就是要去望京的,后来出了事才没有去成,如今左右无事,去了也好多念些书。”
“小殊。”
他蓦地抬头,眼神直直撞进叶葵的眼睛里。
叶葵亦凝视着他,摇摇头道:“望京去不得。”
叶殊闻言有些发懵,下意识道:“为何去不得?”
“此去望京定然……”叶葵吐出几个字,突然又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了。手指贴在微凉的茶盅上摩挲了半响,她才终于又缓缓道:“我同大堂姐的事,你如何看?”
叶殊闻听此话,更是面露诧异,小声道:“我知你并非故意对大堂姐做出那样的事,她也并不怪你……”
“不!你错了!”叶葵声音清冷,蓦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并非无意,砍掉她的那条手臂原就是我故意的!她心中更是对我恨之入骨,怎会不怪我?”
叶殊霍地从椅子上站起身,一着急手臂正巧扫过桌上摆放着的茶具,瞬时哗啦啦倒了一地,茶水更是打湿了他的袖子。他“哎呀”一声,伸手去拧湿漉漉的袖子,可就在叶葵吩咐秦桑拿条干净帕子上来与他擦拭的时候,他却出声阻了。脑袋耷拉着,他讷讷地道:“你为何要这般做?那可是一条胳膊……”
叶葵定定坐在椅上,挺直着背脊,看着略显狼狈的少年道:“她杀了燕草,我只取她一条胳膊有何过分之处?”
“可、可是……”叶殊心中着急,可话到嘴边却是句不成声,说不出来。
叶葵抿着嘴,打量着他。她等着他说话,却发现他根本就说不清楚心中所想,不由叹了一口气。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其实叶殊哪里是真的不懂那些事,他不过是事事都不愿意去深想罢了。
“贺氏要了你一只手,你先前却为何将她跟叶昭当成亲人对待?”叶葵问道,眼神不善。
叶殊的脑袋低得愈发下了些,申辩道:“这岂能怪我……我先前被他们母子俩给蒙蔽了……所以这才上了当。可后来我不是明白过来了吗?”说完,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蓦然抬头,看向她道:“何况我那时要杀了贺氏,你却不答应!”
叶葵脸上无笑,眉头微蹙,问道:“你可知道为何你当时说要杀了贺氏时,我那般失望?”
“难道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杀了贺氏?”叶殊疑惑中似乎又带了些旁的情绪,叫人看不分明。
叶葵眼神如刀直直扎到他眼中,薄唇轻启,道:“你当日若是杀了贺氏,我便再无逃生的法子。你说我该不该拦着你?”
叶殊却像是并未听懂一般,只是道:“众人都认定是你下的毒,她便是死了也不过就是中毒死的罢了,左不过都是要死的,你一定有法子逃脱的!”
“唉……”叶葵终于还是又重重叹了一口气。
这个孩子说到底聪慧都只聪慧在念书上了,旁的地方根本不及叶昭,倒是同叶明宛那丫头差不多。可她今年才七岁,他再过两年便可以束发,怎么能相提并论。幼年失恃,他始终记得萧云娘的死,却忘记了报仇的方式又太多种,报仇的时机也有太多要求。
“事到如今,你依然认为那毒是出自我的手对不对?”叶葵脸上难掩失望。最基本的信任都无,她又还能做什么?
叶殊似乎想要点头,又想要摇头,一时间自己让自己僵持在了那,神情不自然地道:“若不是阿姐做的,又会是谁做的?难道是她自己做的手脚?那根本就是个苦肉计?”
叶葵有些疲倦地摇了摇头,道:“你统统都猜错了。那件事既不是我做的,也不是她自己做的。你莫非没有瞧见贺氏的模样?会让她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活过来后却形容枯槁叫人不认触目的毒,你觉得她会用到自己身上?你又可曾想过,为何我才一离开,身为我贴身大丫鬟的燕草便死了?这一件件一桩桩,你难道从未细想过?”
“难道……”叶殊迟疑着,并没有继续说下去。
“望京的事你且自己再去考虑一番,你若是当真觉得该去,那便去。”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他若是能一点也想不明白,那么她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的用处了。叶葵眉紧皱的眉头未曾舒展,眼里却有了释然的神色。就算没有先前那些糟心事,她同叶殊关系极好,如今这样的局面怕也是要面对的。她终有一天要出嫁,留下叶殊一人,他若是自己不能看清那些人那些事,又怎能好好地活下去?
叶殊一脸浑浑噩噩,点点头,却不言语。
等到人走后,秦桑疑惑地问她:“二小姐,您可是想到了什么?”
叶葵摇头,道:“我猜不透叶明烟,可却不能让她就这般如意。明知是局,我也要往下跳。只有这样,我才能知道她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可三少爷那,他……”秦桑语气惆怅,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了。
叶葵突然问道:“秦桑,你可还记得你像小殊这般大时在做什么?”
秦桑愣住,思绪却不由往那些已经被时间湮没了的岁月而去。十二岁的时候,她已经离开了家乡在大越生活了数年。一天十二个时辰里,除了吃喝拉撒睡之外,她除了练剑练武之外剩下的时间似乎就都被用来学习大越的官话了。
时至今日,她若是不说,根本就不会有人想到她并非大越人。
不同于秋年那样的鲲奴,五官较之大越人深邃,发色也略浅一些;也不同于新罗婢,眸色为碧异常醒目。在她身上根本就看不出一丝外族人的模样。
她不由自主两手交握,摩挲起掌心厚厚的茧子来。
“奴婢那时除了练剑外,竟似乎什么也没有做过了。”秦桑轻声道。可其实那时除了这些事,她仍还有一件事可做,那便是每到初一十五的时候就能见到秋年。她从月中等到月初,又从月初等到月中,数着日子等着他来。
叶葵并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只道:“我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杀过了一个人,身上有被狗咬过的伤疤,手上也已因劳作而有了厚厚的茧子。可是此刻想来,一切都是值得的。所以那孩子势必要成长起来。”
哪怕是前世的十二岁,她亦已明白了许多东西。有些人,从落地的那一刻开始便不是孩子了。她的羽翼并非温暖,反倒是冷锐的。所以哪怕她过去极力想要将叶殊放在自己的羽翼下,却忘记了并非这样就足够。
“小姐,奴婢只怕您是白费心机。”秦桑摇摇头,口中的话丝毫不留情面。
叶葵失笑,道:“若是注定要白费,也无计可施。”
然而话虽如此说,但叶葵心中着实忐忑。若是叶殊执意要去望京又该如何?她是否就此放弃,还是继续将那些连她自己也不能肯定的臆测尽数摊开来给他看?
她偶尔也会怕啊……
怕过去那个在叶殊心中虽稍显淡漠寡言的姐姐成了心狠手辣的人,从此叫他害怕,不敢靠近,甚至心存鄙夷。
可一切都朝着令人措手不及的方向而去,叶昭的挑拨离间之策,叶明烟的煽风点火,佛堂的争吵,似乎就像是一根根火柴一点一点点燃了坚冰下的柴垛。
甚至于发生贺氏中毒的事后他的反应竟也是相信是她动的手……
然而这一回,事情却似乎开始峰回路转了。第二日叶殊便早早地来寻她,道:“阿姐,我不去望京了!”
叶葵心中一动,面上却并没有表露出来,只道:“为何?”
“我想了又想,我将来亦不会参与科举,便是念再多的书又如何?倒不如趁着你还在叶家之时,多聚几日才是。”叶殊说话时的神情似有些不自在。
叶葵闻言,有些出神。
她本以为叶殊会说是因为想明白了那些事,所以才决定不去望京,却没有料到会是这个理由。
“当真决定不去了?”叶葵问道。
叶殊颔首,“我晚些便去同父亲说。”
叶葵“嗯”了声,突然想到一件事,不由道:“大堂姐是否已经知道你决定不去望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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