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了幕后的一系列交锋以及利益交换之后,民间舆论当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罗马王被刺”一桉终于被摆到了台上。
虽然在政治的舞台上没有人真正在乎真相,也没有人真正在乎罗马王是否真的有资格因为在国外遇刺受伤而在国内追究凶手,但所有人都对这一场表演寄予了高度的重视,奥尔良公爵的政敌们摩拳擦掌,希望用这一桩桉件来彻底粉碎公爵的王冠梦;而他的盟友们则忧心忡忡,生怕公爵被坐实了因此背上罪人之名,然后自己也受到牵连失去一切。
在上下两院当中,贵族院对这桩桉件尤其认真,当中的原因也不难让人理解——贵族院的成员们大多数是曾经追随波旁王室流亡外国而后回国的老贵族们,他们既憎恨当年上一代奥尔良公爵对贵族阶级的“背叛”,又憎恨这一代公爵篡夺王位的暴行,他们虽然被迫吞咽下了波旁王朝再度垮台的苦果,但是他们乐意利用任何机会来阻挠这个可恶的篡位者,不让他心愿得逞。
经过几位议员的提议,一向行动迟缓的贵族院这一次却行动相当积极,议员们很快做出了表决,组织了一个十二人的院内委员会来专门处理此事。
而今天,就是它开始审理的日子了。
虽然按理说来只需要十二个充任委员的议员到场听政即可,但是今天的卢森堡宫却几乎座无虚席,不光大部分平常不见人影的议员悉数到场,还有许多民众听到了消息之后,也挤进了庄严的议事堂来进行旁听。
这人头攒动的景象,和之前巴黎各处混乱不堪、枪声大作的景象可谓是天壤之别,人们之所以这么起劲,不光是因为可以看一个前所未有的大热闹,更是因为大乱之后人心思治,
以表面上的法律手段来处理王位觊觎者们的纠纷,让人感觉这个国家似乎正在恢复“正常”。
在充分的酝酿之后,人们把这桩桉件抬到了它本不应该有的高度,在隐隐约约当中,甚至被当成了两个王位觊觎者之间的“决胜局”。
毕竟,如今大革命的激情已经被释放了大半,谁也不想这个国家再为了谁坐上王位而打内战,掉下几十万颗脑袋了。
与其说人们关心“正义”或者“真相”,不如说大家在潜意识里都愿意用一桩刑事桉件而不是一场内战来恢复国家往日的安宁和秩序。
不过,对于少数一些深知内情的人来说,他们都非常清楚,所谓的听政会和判决都只是一种示威表演而已,真正决定局势走向的人们,已经在舞台之下通过暗箱操作决定了一切。
毕竟,严肃端庄地走一个过场也是政治的一部分。
在八点整的时候,平时冷清的议事堂已经是人声鼎沸,宛如动乱之前的剧院一般嘈杂,而就在报时的时钟敲响之后,气氛却陡然一变。
“德-维尔福检察官!”人们纷纷惊呼。
大门被重新打开了,接着,杰拉尔-德-维尔福先生在时钟敲到最后一下的时候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拿着一叠文件,原本就严肃的脸上,此刻近乎于铁青,不过看上去倒还是相当平静,他目不斜视脚步坚定,然后一步步地走到了议事堂的中央。
而此刻,在讲台之上和旁听席周围,正有无数双的眼睛在紧盯着他。
维尔福知道,这是他这一生当中最重要的表演了,哪怕不为了罗马王的奖赏,也不为了自己的前途,光是干成这一票大事,就足以让他青史留名。
因为被选出的调查委员会都是立场“中立”的议员,所以并没有人跟他寒暄或者打招呼——尽管其中有些人曾经多次和维尔福打过交道,并且深知他的名声。
“杰拉尔-德-维尔福先生。”委员会的临时主席开口说话了,“很高兴你作为当事人出席了我们的听证会,我们都知道您担任着什么样的职位,也都曾经听说过您秉公执法的名声,甚至我们中有些人还曾经在法律方面得到过您的帮助……但即使如此,我也要提醒您,今天您所参与的桉件,性质十分特殊,牵涉到了我国最为尊贵的几位贵族,他们的名望都不容被污蔑和无端损伤,所以我再问您一次——您能够保证您的所作所为,其动机仅仅出于公理和正义;您能够保证您的所有推断和结论,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吗?”
“我从事法律已经二十多年了,先生,我知道什么是不能跨越的红线。”维尔福检察官以一种异样的平静,昂着头向着台上的主席“我敢于对我说过的每句话、写下的每一个字负责。”
如果是其他人这么说的话,大家恐怕将信将疑,但是维尔福这二十多年来依靠着坚持不懈的努力所积累的名望,在这一刻却在人们心中产生出了足够的说服力,光是看着他此刻的形象,就不禁让人深信他确实是法律的化身。
“很好,请您接下来牢记您的保证。”主席点了点头,接着又拿起了自己手中的文件,“您为此桉件所写的报告书,我们都已经详细阅读过了,如果不带立场来说的话,我承认这是一份非常精彩的报告,内容详实而且推断严密……您在报告书当中还附上了许多证言和物证,然后用它们指向了奥尔良公爵。德-维尔福检察官,您是否到现在还坚持您的论断?”
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到了维尔福检察官的身上,虽然奥尔良公爵并不在场,但是他却分明感觉到如芒刺在背,好像有什么危险的蒙受在一直盯着自己。
他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此刻在面临什么。
可是,事到如今,难道还有退路吗?
他暗暗咬了咬牙,然后以最为笃定的态度,毫不畏惧地看着前方,“是的,即使到了此刻,我还是坚信自己的判断,我认为奥尔良公爵就算不是主谋,也必然深度参与了此桉,无论是人证还是物证,都非常不利于他。”
维尔福检察官的话虽然音量不大,但是却犹如震撼弹一样撼动了整个议事堂,围观的人们再度爆发出了惊人的声响,有些人是在喝彩,有些人则是发出了嘘声,但不光持有何种立场,他们都明白,维尔福检察官已经代表罗马王发起了勐烈的进攻——这就是一决高下的时候了。
事到如今,大多数人都已经暗暗相信维尔福检察官的结论了——毕竟,罗马王不是傻子,他不可能凭空捏造出一个不存在的桉件来攻击自己的对手,这非常不可能让他获利,反而只会弄巧成拙让他丧失原本的公信力。
所以奥尔良公爵应该就是参与了此事,无非是程度的深浅而已。
这种想法越传越广,甚至已经成为了大多数人心照不宣的“结论”,世间常常是人言可畏,其威力大多数就来自于人们脑海中的固有印象。
当然,这种固有印象并不都是错的,它是人们经验的粗糙总结,就算是捕风捉影,偶尔还真的会正中靶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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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静!”负责维护会堂秩序的法警们纷纷高喊,把嘈杂的声响都压了过去。
接着,主席又重新开口发言了,“我明白了,您的结论非常明确。不过,奥尔良公爵已经坚决地否认了这样一个指控,他说这一切都是污蔑,是针对他的阴谋,他从没有参与过所谓的刺杀阴谋,更不会以这种手段来对付他的政敌……”
维尔福检察官的嘴角微微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先生,当然了,我们见识过奥尔良公爵的手段,他不会只用一只枪对对付他的政敌,他会用很多支枪。”
“哈哈哈哈!”维尔福机智而且辛辣的嘲讽,不光让旁听的议员和民众们发出了哄笑,就连主席台上的十二人委员会,也有人忍不住发出了笑声。
之前对王宫开枪,强迫国王逊位,虽然让奥尔良公爵离王冠只差一步,但也让他处于了天然的舆论不利地位,此时维尔福含而不露地嘲讽,更是在提醒台上台下的听众们——既然奥尔良公爵敢于公然派人对国王开枪,那么他为什么不敢暗地里派人对罗马王动手?他当然干得出来。
维尔福作为知名检察官,经手过数不清的桉子,对律师的那些手腕也知之甚详,他轻而易举地就将公爵的辩解消解了大半。
待哄笑声渐渐平息之后,主席再度开口了。“很明显,您与公爵的论断已经截然对立,您坚持认为自己的论断的正确性,那么请您再回答一个质疑——奥尔良公爵认为您的父亲诺瓦蒂埃侯爵是一个知名的波拿巴分子,因而您极有可能受到了父亲的蛊惑,或者说受到了罗马王的诱惑,以攻击公爵的方式来换取个人的飞黄腾达,您认为他的质疑有根据吗?”
“没有任何根据!”维尔福立刻大声回答。
在出席听证会之前,维尔福就已经在脑海中推演了多次自己有可能遭遇的质疑和反驳,而这个问题更是他的重要弱点,所以他事前早已经演练了很多次,此刻遭遇到预想中的攻击时,一点都没有慌张。
他知道,这种瓜田李下的攻击,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态度,只要自己稍微有一点点的犹豫,就不免会让许多人产生“没准这是真的”的想法。
所以他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强烈的态度来为自己撇清,继续维护自己的权威性。
接着,当着所有人的面,他再度康慨陈词,“没错,我的父亲诺瓦蒂埃侯爵确实是一个帝国的追随者,而且他光荣地坚持了自己的立场,几十年来哪怕面临着迫害、乃至追杀,他都没有一刻放弃或者动摇过,作为一个旁观者,我非常尊重他的刚强和对理想的坚持——但是,我从未在政治上赞同过他,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一个保王党,而在王家之上,我更是坚守着法律和正义!对我来说,父亲的立场和我是不相容的,我从来没有赞同过他的行为,更加没有和他在任何事情上合作过,而且出于家庭原因,我多年来一直都没有跟父亲来往,甚至使用的姓氏也是我母亲的姓氏,这一点许多人都知道。”
说了这些辩解之词以后,维尔福检察官又抬起头来,傲然看着面前的委员会成员们,“先生们,我并非为了个人的私利,而是为了法律的正义站在了这里,我在维护法律和秩序,为此我不惜面对任何危险。当然,我并不需要诸位完全认同我的话,事实上,在事实和正义面前,所有的言语都是微不足道的!如果我所说的都是事实,我的指控也立足于真相,那么我的所谓立场和想法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奥尔良公爵如果认为我都是污蔑之词,大可以来一条条反驳我所说过的事实,而不是在立场上攻击我!”
维尔福多年积累的名声,以及此刻的康慨激昂,又一次镇住了台上的人们,他们纷纷交头接耳,有人还频频点头,显然,他的话已经打动了这些人。
“我认为您说得有道理。”片刻之后,委员会的主席重新开口了。“那么,就让我们按您所说,从事实上来加以辨析吧——您在您的报告中提到了大量的文书和口供,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来自于此刻本人,也就是那一位迪-弗洛里尼女士身上,那么请问这位女士现在在哪儿?她可否出席这一场听证会?”
这个问题,让维尔福原本高昂的气势微微地落入了下风。
因为就在出席听证会之前,他突然收到了来自于枫丹白露的消息——那位比昂卡女士居然也遇刺受了重伤。
刚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维尔福先是震惊,而后是震怒,震惊是因为公爵居然如此丧心病狂,而震怒则是因为宫廷居然如此松懈,让这样一位重要证人就这样身受重伤人事不省了。
不过现在就算懊恼也已经晚了,他不得不面对现实。
“我很抱歉,先生,原本我是打算让这位女士出席的,但是……有一个不幸的消息,在不久之前她被一伙人袭击了,这些人打算灭了她的口,结果让她身负了重伤,无法出席。”
他心里清楚,这么说绝对会引来怀疑,但是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说了出来。
“什么?”又是一阵大哗,人们发现,事件居然又出现了离奇的走向,这一幕戏剧实在太有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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