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日持久的“波兰危机”,随着法兰西皇帝亲临议会发表专题演说,一下子又成为了全欧瞩目的焦点。
正如艾格隆所预料、所期待的那样,在他结束演讲之后,他的演说全文,也通过各国在巴黎的官方非官方渠道,迅速扩散开来,犹如是激烈的浪涛一样,短短几天内从法国扩展到英国和整个西欧,再一路被中欧、东欧的报纸所转载,最终传递到了圣彼得堡。
这片演说虽然简短,但其中一些爆炸性的言辞,却轻易地引发了各国舆论的热议。
不过,针对他的演说,国际舆论却呈现出一种非常“割裂”的反应,各国官方都非常冷淡,要么干脆不作任何置评,要么含蓄地批评年轻的法兰西皇帝“管得太多”,有违尊重各国国界和主权的“维也纳精神”。
作为当事人,俄罗斯帝国的反应自然更加激烈一些,因为俄罗斯此时还是没有任命驻法国大使,所以由“代办”向帝国政府提出抗议,不过这种抗议虽然言辞激烈但并没有什么意义,更像是一种官样文章罢了。
而在各国民间,这篇充满了激情和“人道主义”的演讲,却赢得了一片叫好,许多报纸在全文转载之余,还会附带报社本身的评论,对这篇发言表示支持。甚至哪怕是在俄罗斯本国内,同情十二月党人的自由主义者们,也暗地里认同皇帝演讲当中阐述的精神。
这不光是因为艾格隆迎合了欧洲此时的“政治正确”,更是因为他终于给欧洲带来了一点“崭新气象”。
自从1815年维也纳体系确定以来,欧洲得到了长期的和平,但同时却也陷入到了沉闷的“平庸”当中。
大革命时期法国人推行的一些进步举措被取消了,君主专制的国家组成了神圣同盟,随时准备联合起来镇压各国的革命,反动势力实现了空前的“大团结”。
不光意识形态上守旧派实现了“压制”,就连各国的君主都让人感到暮气沉沉。
在1831年,欧洲各大国的君主是什么景象?
68岁的英国国王乔治四世刚刚去世,但继承王位的是他65岁的弟弟威廉四世;奥地利皇帝弗朗茨已经63岁;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三世现年61岁,唯一年轻一点的君主是35岁的沙皇尼古拉一世,然而这个年轻人却比老君主们还要反动和保守,更显得可怕。
这些“老男人”都已经进入到了生命的暮年,因此寡淡无味,他们都特别喜欢保守主义,这也让各国的宫廷和政府显得死气沉沉,而这些君主,根本难以满足新兴的资产阶级和市民阶级的趣味,难以受到爱戴。
而这时候,21岁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二世却横空出世,他有着清新的形象,年轻而且精力充沛,还口口声声“民族自由”和“人道主义”,这些都迎合了此时欧洲新兴阶级的舆论趣味,自然也让他得到超越国界的认同感。
哪怕并不喜欢法国人、也不喜欢波拿巴家族,但对死气沉沉的环境有所不满的人们,也会觉得,这时候有个年轻君主带来一点新鲜空气是一件好事——反正皇帝已经说了,他不想为了波兰打仗,大家横竖都不会面对任何风险,那不如为皇帝叫好,就当“图一乐”。
在这样的舆论风波当中,所有人都在看热闹,所有人都一无所损,唯一的受害者,自然就是此刻正在独自抵抗沙皇、流血流泪的波兰人了。
此刻,波兰人还能够勉强支撑,甚至还取得了好几次战术胜利,逼退了一部分俄罗斯军团,但是既然得不到任何实质的“国际支持”,那么再多的舆论支持也起不了作用,起义被镇压的结局自然也近在眼前,就像是个注定的结局。
在这种注定的结局面前,一部分波兰人(主要是地主和贵族)开始动摇,希望尽快和沙皇妥协,换取自身特权和财富得以保留;一部分人则被爱国主义所激励,哪怕明知必死也不惜以身殉国,希望能够让其他各国看到波兰人民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而占比最大的一部分人,则以冷漠的态度看着事态的发展,等待着一切的结束,等待着秩序的恢复,毕竟对他们来说,生活才是最重要的,被谁统治反而是次要的问题。
当然,还有一部分人,一部分自知独立无望、又不愿意继续当沙皇顺民的知识分子和贵族选择了流亡,这些流亡的波兰人在接下来几十年当中也会流散四方,并且怀揣着对“故国”的眷恋,等待着国家真正独立的那一天。
而法兰西帝国,也如同皇帝所承诺的一样,张开双臂迎接这些被迫流落异乡的客人,让他们得到安全的庇护,不必担心被遣返回国,法兰西也将成为他们第二个故乡。
此时,正有一位波兰流亡者,在枫丹白露宫廷的盛情邀请之下,悄然来到了这座美丽的宫廷当中。
走下马车之后,漫步于宫室之间的年轻音乐家肖邦,看着这座优美的宫殿,以及环绕着它的青山绿水,他宛如有一种身处幻梦的迷离感。
就在不久之前,他刚刚从混乱的祖国逃离,辗转之后来到了巴黎,那时候的他可谓是仓皇凄凉,祖国的血腥动乱更是让他忧心忡忡;然而,在短短几个月之后,他却突然在某一天,从朋友那里得到了通知,年轻的法兰西皇帝陛下邀请自己前往枫丹白露演奏。
他还从朋友那里得知,皇帝陛下听说自己的才能之后,非常赏识自己,想要聆听他的演奏,甚至还打算聘请自己成为宫廷乐师。
一个无依无靠的流亡者,转眼之间就要成为一位知名的音乐家,还有比这更奇幻的经历吗?
作为一位艺术家,能够受邀请来到法兰西宫廷当中“献艺”,自然是一种莫大的荣幸,哪怕是个性骄傲的肖邦,自然也难免会有一点沾沾自喜。
然而,考虑到自己祖国目前所承受的危险,以及自己亲朋好友们正在承受的苦难,他也很难开心起来。
在卫兵的带领下,他穿过了装饰着画像的走廊,然后被带到了皇帝陛下的会客室当中。
他没有等待多久,房间的门又重新打开了,接着一对身穿便装的青年夫妇,联袂走了进来。
即使没有人通报,年轻的音乐家自然也知道这对青年夫妇到底是谁,于是他立刻恭敬地向两位至尊躬身行礼,“两位陛下,我很荣幸得到宫廷的邀请,感谢您们的抬爱,我将尽我所能,以我的才艺回报您们!”
“肖邦先生,不必如此拘谨。”这时候,年轻人以随和的语气做出了回应,“您是我们尊敬的客人,现在这里只有一对寻常夫妇和一位天才的艺术家,我们应该以更加融洽的态度彼此相处,因为艺术是不分阶级的。”
得到皇帝陛下的允许之后,肖邦重新抬起头来,小心翼翼地注视了一下面前的青年夫妇。
和外界的传言一样,这对夫妇既年轻又俊美,并且举止优雅,充满了亲和力。
而在同时,艾格隆也打量了一下年轻的音乐家。他身形瘦削,面色苍白,有着浅金色的长发和鹰钩鼻子,面相有些孤僻,但并不难看,反而符合人们对艺术家的想象。
因为还是第一次得以进入宫廷当中见到一国之君,所以肖邦自然也显得有些紧张,但也并不显得卑躬屈膝。
很显然,虽然两个人的阶级地位、财富有着天壤之别,但是这位年轻音乐家心里并不觉得自己要比皇帝陛下卑贱——哪怕他现在正在蒙受皇帝陛下的恩惠。
作为一个音乐“天才”,肖邦对自己的才能有着绝对的自信,所以虽然现在还是个籍籍无名的年轻音乐家,但他相信哪怕没有皇帝的赏识,自己也能够在欧洲乐坛闯出一片天,因此他对皇帝陛下的邀请,就没有那种诚惶诚恐、感激涕零的感觉。
说到底,对那些有才能的人来说,都有一种“恩主赏我饭吃我当然很感谢,但没有你,我靠着自己的才能也可以混出一片天”的心态,当年贝多芬对自己的恩主就喊出了“亲王之所以是亲王,是由于偶然的出身,我之所以为我,是因为自己的努力。亲王会有无数个,但贝多芬只有一个”之类的话,而且也确实做到了。
而艾格隆对对方的这种态度也不以为忤。
说到底,他对那些有才能的人都是十分包容的,不在乎对方对自己的态度是否谦卑。
“我很高兴能够认识您,肖邦先生——不瞒您说,我也是在不久之前才听说您的名字,当时,亚历山大·瓦莱夫斯基伯爵向我大力推荐了您,并且称赞您是罕见的音乐天才,我不知道他这是实话还是夸张,但他确实成功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特意将您邀请了过来。”
接着,艾格隆又摊了摊手,看向了站在自己旁边的妻子。
“听说了您的才能之后,特蕾莎也对您很有兴趣,请您别忘了,她是在维也纳长大的,她和那里的所有人一样热爱音乐,所以她希望能够领略您的才能……不知道我们是否有这种荣幸呢?”
“当然了,陛下,我很乐意为您演奏。”肖邦立刻垂首表示同意,“我别无长技,只能以音乐谋生,而我唯独对这一门技艺颇有自信,我相信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很好!我就喜欢您这份自信。”艾格隆大笑了起来,“论起来,您好像只比我大一岁吧?那我们都是同龄的年轻人,所以我们尽可以用年轻人的方式来交流,简单直接一点。”
接着,他又故意板起脸来,开了个玩笑,“事前提醒您一下,我和我的妻子虽然不会作曲,但是鉴赏水平都不低,在奥地利也见惯了名家的表演,所以取悦我们并不容易,您可要好好打起精神啊。”
肖邦没有立刻作答,而是暗暗吸了一口气,平复下了自己的心情。
他知道,眼下是他人生当中最为重要的时刻之一,如果真的能够用自己的才能取悦了皇帝夫妇,得到了他们的赞许,那么自己就会“一战成名”,就算不能够成为宫廷首席乐师,但光凭借这个资本,就足以在巴黎立足,从此衣食无忧。
但是,如果自己失败,令皇帝陛下失望的话,他自然也会沦为笑柄,从此失去立足之地。
不过,对自己的才能他有着十足的信心,他绝对不怕任何“考验”,他相信自己在钢琴上是无与伦比的天才,哪怕再挑剔的听众,也会被自己精湛的技艺折服。
没错,肖邦不光自己会作曲,而且还能够亲自演奏,他是一个真正横跨两届的天才,任何一个亲身体验过他表演的听众,都会被他来自于灵魂的激情所折服,他相信这一点。
然而此刻,他还有另外一件心事。
看到他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特蕾莎误以为音乐家是被自己丈夫刚才的话吓到了,于是出言安慰了他,“肖邦先生,您不必担心,我们热爱音乐,我们也懂得体谅他人,您只需要以平常心来演奏、正常展现自己的技艺就行了,不必担心其他事,我们绝不会苛求您表现尽善尽美的……”
皇后陛下的温言安慰,让肖邦心里一宽。
说实话,出于波兰人的立场,他对奥地利也印象不佳,不过相对于信仰东正教的俄罗斯、信仰新教路德宗的普鲁士来说,和波兰一样信仰天主教的奥地利虽然也参与了瓜分波兰,但是压迫相对小一点,而不是“民族压迫”和“宗教压迫”的双重叠加。
所以,面对特蕾莎这样一位哈布斯堡公主,他的态度也会好很多。
“陛下,我绝不担心我的演奏表现,我相信它一定能够让您满意。”于是,在片刻的停顿之后,年轻的音乐家主动看向了艾格隆,“但是希望,在此之前,您能够听我几句进言吗?”
面对肖邦的问题,艾格隆稍微愣了一下,不过他也不以为忤。
“当然,您请说吧。”
肖邦心里的紧张感更加浓烈了,但到了这个时候,他自然也不会退缩,于是他壮着胆子继续向艾格隆开口。
“陛下,我十分感激您在不久之前对波兰的仗义执言,也非常感激您对我祖国的声援,但处在这个濒临危亡处境,您的宣言虽然能够鼓舞人心,但恐怕……恐怕还是无济于事,我请求您,对我的祖国提供更多切实的帮助,它一直如同法国人民那样热爱着您,并且热切地希望能够和您站在一起……毕竟,在此时此刻,哪怕您再微不足道的帮助,也能够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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