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时光来到了初夏时节,气温开始变得炎热起来。临近中午时分,皓日当空,围绕着乡村的那些茂密的森林和灌木丛把大地染成了鲜亮的绿色,而各处却行人寥寥,只有一些蝉在没精打采地嘶鸣着,这些嘶鸣非但没有惊醒这片土地,反倒是更加衬托出各处的沉闷。
这就是法兰西的乡村,大多数时间都显得死气沉沉,犹如是被劳作和捐税吮吸到干涸的废土,只有那些能够划破天际的雷霆,才能够惊醒这些沉闷的大地,召唤出其中蕴含的勃勃生机,而那些无精打采整天闷头度日的乡民们,也会在雷霆的召唤下,一扫平日愚氓的外表,拿出最可怕无情的铁腕,让整个欧洲都为之战栗。
在斯特拉斯堡城外有一些小镇,犹如是一个个岛屿一样散布在农田的海洋当中,小镇里面有许多似乎原封不动从中世纪传下来的房屋,这些屋舍过去曾是乡绅或者富农的居所,但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一次次的变乱,许多屋舍已经换了多次主人,甚至已经说不清原主到底是何许人也了。
就在这个沉闷的中午,一辆宽敞的马车静静地沿着平整的石子路驶入到了一座屋舍当中,也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并没有多少小镇居民注意到这些不速之客的来访,他们也绝不会想到,原本平静的生活会在这个悠闲沉闷的中午突然激起轩然大波,以至于甚至会成为他们几十年的谈资。
马车静静地停在了前庭,接着安德烈-达武小心翼翼地走下了马车,确实了四周安全之后,他回头跟车厢里的人们打了一个手势。
接着,艾格隆和特雷维尔侯爵一起走下了马车。
此刻的他穿着,穿着一身黑色的便装,头上还戴着一顶丝绒礼帽,并且按照时兴的样式打好了领结,这作派看上去与其说是一位王位觊觎者,倒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拿着家里的钱出外旅行见世面的小少爷一样。
走下马车之后,艾格隆深呼吸了一下混杂着泥土、青苔的霉味。
这就是法兰西第一次张开怀抱迎接他的气味。
他又四处张望了一下,这里是一座古老的宅院,而且看上去根本没有进行过多少修缮,院子到处都是渗出水迹的痕迹,地上铺着裂痕累累的大方砖,奇形怪状,凸凹不平,看着这些裂痕和其中的青苔,艾格隆甚至猜测这些方砖的年龄恐怕比他曾祖父还大。
“我真正地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属于我的土地——”艾格隆有些感慨地说。
“是的,陛下,恭喜您。”特雷维尔侯爵恭恭敬敬地回答,“这里就是您的国土。”
在离开了巴伐利亚之后,艾格隆让特蕾莎回约阿尼纳去养胎,夏奈尔也被他命令一路上照顾怀孕了的妻子,再加上必不可少的护卫人员,眼下艾格隆身边只剩下了他的卫队长安德烈-达武,以及其他两个最可靠的卫兵,跟着特雷维尔侯爵一起踏上了返回法兰西的旅途。
按理说来,他们在这一路颠簸当中,原本会吃很多苦头,但是艾格隆在之前访问帕尔马公国的时候,他的母亲路易莎为了讨他开心,专门为他用假名字办理了公国的护照,并且给他安排了一个当地普通贵族的身份。
虽然名字是假的,但是文件却真的不能再真,于是艾格隆反而就用这完全合法的文件,以旅行的名义一路畅通无阻地穿过了沿途的巴登公国,然后进入到了法国境内,最后停留在斯特拉斯堡郊外的小镇上——当然,这也有特雷维尔侯爵事前安排之功。
经过了多日的旅程之后,艾格隆终于踏上了法兰西的土地,而这幢小镇里的破烂宅院,就是在他法兰西的第一个居所了。
不用说,这个地方也是波拿巴派支持者们日常聚会的地方,它偏僻而且破败不容易引起注意,是一个理想的隐蔽场所。
这幢造型其貌不扬的房屋,灰粉墙露出横七竖八的木板、砖头、石块和铁条,因为年代久远,或许全凭偶然,互相挤压得结结实实,不知道多少年来,天花板巨大的横梁被上面几层楼压得弯了,但侥幸没有断掉。这几层楼墙上打了木筋,外面覆盖着钉成几何图形的青石板,保留了十八世纪追求精巧艺术的典雅风貌,但是此时却只能找到往昔容貌的最后几分痕迹,再也看不清原本的样子了。
镶木框的窗上,往日的雕饰经过风吹雨淋,如今已残缺不全,没有一扇窗是垂直的:有的外倾,有的凹进,还有的快要散架,每扇窗户被雨水冲出的缝里不知怎么吹进来一些松软的泥土,待到春天到来之后,从这些泥巴里还钻出了几朵小花、苔藓和纤弱的小草,很快它们覆盖了房顶和窗台,让它们上面长满了毛茸茸的青苔。
“陛下,很抱歉,为了安全期间,我们只能暂时把您安置在这里……”特雷维尔侯爵一脸愧疚地向艾格隆道歉。“投宿客栈的话,可能会有多管闲事的人盘问,而在这里下榻,无人会来打搅您。在离开法兰西之前,我就是在这里休息的,您放心,知道这里的人寥寥无几。”
“没关系,我回来本来就不是为了享福的,至少现在还不是。”艾格隆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他又吸了一口满含尘土泥腥味的空气,接着再说出了一句让特雷维尔侯爵有些莫名其妙的话,“这里破败得挺有诗意,光是站在这里,我就感觉我看到了法兰西的过去。”
曾经驰骋沙场的将军可不懂什么诗意,但是从艾格隆的脸上他看出了陛下现在心情很好。
是啊,这个曾经失去一切的落魄王孙眼下重夺了自由,并且以英雄般的姿态回到了这个曾经属于他的国家,他怎么可能不踌躇满志呢?
特雷维尔侯爵自己也觉得与有荣焉。
这确实是难得的气度啊。
当初在宁芬堡宫提议的时候,他原本还担心这个少年人不敢冒险行事,甚至还做好了被痛骂一番的心理准备,结果却没有想到对方非但没有呵责自己,反倒是寄托了完完全全、毫无保留的信任——要知道当时他们还是第一次见面啊。
哪怕平常一向冷漠镇静,特雷维尔将军仍旧对此有些感动。
诚然如特蕾莎公主所言,陛下既然毫无保留地听从了他的建议,并且寄托了完全的信任,那也就意味着他必须负全责,也的荣誉和尊严已经与这个少年人的安危绑定在了一起
如果行动失败,陛下遭遇了不测,那么特雷维尔侯爵就将被证明只是一个只会空口白话的废物,他就再也没有政治价值可言了,他一生的心血、他在党派内所积累的所有名誉和威望也必将付诸东流。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真诚地决定履行自己在特蕾莎公主面前的誓言——尽自己所能保卫这个少年的安全,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赌注如此之大,他的心里不可能没有任何紧张,但是久经沙场的他,在面对危险的时候已经不会再有多少恐惧了,他只会更加兴奋更加镇定。
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欣赏了荒废的宅院和四周的乡村美景之后,艾格隆从容地做了一个手势,特雷维尔侯爵带着艾格隆走进了这幢从外面看上去似乎摇摇欲坠的老宅。
宅内的陈设自然如同外面看上去一样老朽,壁炉旁边有着锈迹斑斑铁架子,上面摆放着一个已经看不出本来面目的圣母玛利亚雕像,而在旁边,有一道蛀蚀的木梯直通上面的两层楼和一间阁楼,而且进深不大,只靠狭窄的窗户采光——此时因为窗户紧闭,所以厅堂的光线非常暗。
一看就是搞阴谋的地方。
在空荡荡的堂屋里只有一些式样老旧的木制价值,没有柔软的沙发只有一张木桌和一些小木椅,艾格隆随手拿出手绢,擦干净了其中一个木椅子,然后直接落座。
接着他长舒了一口气,清理了一下旅途上积累的疲惫。
“特雷维尔侯爵,如您所愿,我已经来到了法兰西境内,那么在您的计划里,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呢?”接着,他直奔了主题。
对这个问题,特雷维尔侯爵之前在心里已经盘算了很久,此刻虽然说不上十拿九稳,但至少心里已经有了腹稿。
因此他也没有犹豫,先同样找了一个椅子坐下,然后直接就回禀了面前的少年人。
“陛下,您现在最重要的是在公众亮相,但是不宜把动静搞得太大,免得无法脱身,所以我认为,最合适的地方就是在这里。这里虽然是个偏僻乡下,但是它离斯特拉斯堡很近,那里有驻军还有城市,消息扩散非常快。可想而知,—旦您公开露面面的消息传到那里,那里的官员就会自动成为您的帮手,他们会以最十万火急的态度把消息传到巴黎,甚至会比您本人的支持者更快——而只要消息传到巴黎,那就等于全国都知道了,您就达到了目的。”
“听上去似乎挺简单,也挺像那么回事。”艾格隆笑着点了点头,“那么具体我应该怎么办呢?”
特雷维尔侯爵继续向他阐述自己的想法。“根据我们的支持者提供的信息,这里的镇长每天都会和自己几个朋友跑到一间咖啡馆打牌或者聊天,我们可以直接去绑架这里的镇长,然后把他带到附近的教堂里,再让本堂神父敲钟召集乡民——不管来了多少人,您直接就对他们发表演说——演说不必太长,但必须慷慨激昂,能够让您的听众留下深刻印象——对普通人来说这可能有点难度,但是对您来说这应该不难,因为您是皇帝的儿子,而如今的人们怀念皇帝。”
艾格隆静静地听着,同时大脑也在全速运转,衡量特雷维尔侯爵这个计划的可行性和安全性。
“然后呢?发表了演说之后我们又该怎么做?”他追问。
“对您来说,在公众面前露面、并且公开宣称自己将会承担大命,就已经完成了您的主要目标。在这之后,您可以相机而动了,毫无疑问,在您演说的时候,会有人通知当地的驻军,但是驻军的调动速度、以及军官和士兵们的态度都是不确定的,您可以在现场判断之后再决定怎么做——如果情况危机,您就立刻撤离;如果军官和士兵们里面有您的同情者,您大可以再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之后再走。”
艾格隆默默地听完了特雷维尔侯爵的计划。
必须承认,这个计划简单明了,而且非常清晰,充满了军人特有的直接。
但是,却也能够从中感受到特雷维尔侯爵已经充分考虑过了风险——在计划当中的无论哪一步,他都为艾格隆留下了随时撤退逃跑的余地,安全系数很高。
看来,他在这一路上已经考虑清楚了。
不愧是个帝国时代的将军,无论是经验还是判断力都要比自己身边的那些年轻人强很多。
只不过,这个计划怎么看上去有些莫名其妙的既视感?
算了,不必多想一些有的没的了。
既然侯爵已经想好了大体上的计划,艾格隆自然也只能选择从善如流了。
反正他也没看出什么不合理的地方。
“好的,将军,那么一切就按照您说的办吧——”艾格隆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同意了将军的计划,“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法兰西境内,那我就应该听从您的安排——毕竟,身为长者,您在这里的时间比我要长得太多。”
虽然艾格隆语气平淡,但是特雷维尔将军听着却心里一热——他知道,自己能被艾格隆当面夸奖为“长者”,自然不是凭借年纪,只有展露出足够的能力,这位少年陛下才会真正地认可自己。
这就是他的目的,他要一步步地在少年人面前展露能力,建立威信,显示忠心,要让他继续认为“特雷维尔将军是自己的头号支持者”,也只有这样,他才能够让自家在未来这个少年人成就大业的时候占据一个优越的位置。
“您把安危托付给了我,我将以我的性命来担保这份信任。”特雷维尔将军以庄严的表情回答,“陛下,我相信您一定会成功的。”
“不是我,而是我们。”艾格隆轻轻地拍了拍这位‘长者’的肩膀,纠正了他的话,“我的事业,永远有您不可或缺的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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