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后世的角度来看,正统十四年是历史上一个关键的年份。
其实在姜榆罔看来,所谓的“关键”是一种相对文艺的说法,因为理论上一只蝴蝶扇动翅膀,就有可能造成万里之外的一场风暴。一件事情发生的关键可能是无比微小的细节。
但当人们去追根寻底时,往往会在各种逻辑的死结中越陷越深,最终无法得到想象中的结果,而在合适的时候选择停止,也许可以找到相对来说具备一些现实意义的答案。
而明王朝的由盛转衰,走向灭亡的关键节点,人们对于这个问题或许有千百个不同的答案。
或许是明末的崇祯杀袁崇焕。
或许是袁崇焕杀毛文龙。
或许是“传庭死而明亡矣”。
或许是天启皇帝信用魏忠贤,阉党独大。
又或许是恰恰相反,所谓的言官误国。
而再往上追溯,又有著名的万历二十八年不上朝。
修仙炼丹的嘉靖帝。
不服管教的小孩明武宗朱厚照。
明英宗就不必多说了,嫌疑最大的人物之一。
而再向上,虽然可能和绝大多数人想法不同,姜榆罔个人觉得反倒是仁宣时代压抑了整个大明肆意增长的生命力。
最后,甚至有明亡于朱元璋的说法,在最初就定下了未来毁灭的根基。
而这些所有的答案中,土木堡之变是最有力,也是最纯粹的答案。没有多少围绕着它的争论,也没有什么翻案可言。
这一场刻进历史的战败,不仅仅是皇帝被俘虏,大明国运被斩断,更大的东西也被斩断了。
以姜榆罔所见,土木堡的战败,斩断的是巨人的脊梁。它曾经历尽无数苦难,直到朱元璋出世,到朱棣时代,历任三位帝王,它向北远征大漠,向南经略西南。
这个巨人拥有当时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和世界上最强盛的国度,它在这个蓝色的星球上自在地展示了无与伦比的伟力,从陆上接壤的番邦,到远隔无边海洋的遥远彼方,万国来朝。
相比几百年前的唐朝,大明没有节度使藩镇的隐患,天下卫所的百万雄师,好像他们的铁蹄是不可阻挡的————直到土木堡之变,大明战败,伟大的战歌戛然而止。
明军二十万精锐失陷土木堡,掌握天下权柄之人,明英宗朱祁镇被俘,兵部尚书邝埜,户部尚书王佐,曾经征服交趾的英国公张辅,成国公朱勇等一众文官武将阵亡,共计五十二人。
在这一战中,大明不仅军队伤亡惨重,军事装备最先进的京师三大营被毁灭,整个朝廷的中枢部分也受创严重,出现了严重的人才断层。而在夺门之变后,以于谦被杀为代表,明朝军政再次断层。
这一战后,大明再也不复往日荣光,明太祖和明成祖时所创造的伟大时代走向了最终的谢幕,对外由积极主动变为消极防守。
如果说仁宣时代,明朝向外发展的活力是被压制了的话,土木堡之变后的明朝就像一个重伤难愈的伤者,终日里病恹恹的,无法再次打起精神。
而这场土木堡之变,正是发生于眼下,正统十四年的八月。
对于过去的,作为现代人的姜榆罔来说,正统十四年是一个遥远的概念,那是深藏于几百年岁月前的历史,上面覆盖着无数重厚重的尘埃。
后人想要回顾那段往事,只能透过各种历史资料的一鳞半爪去努力了解到一些模糊的消息,然后在时光的迷雾中失去方向,获得怅然若失的迷惘。
人们无法真正知晓历史。就像在两个人在签订什么密钥时,有一句话说的好: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在许多属于历史的内容中,是不存在保证客观又能够长久留存的见证者的,在没有录像技术的古代,这种概率成为了绝对。除了在场的当事人以外,没有任何人能证明一些事情的发生。
这种迷雾,能够彻底的阻隔一切试图窥探它的视线,而它最大的能力,就来自于时间。
虽然有人说,在更高维的世界里,时间不过是一个维度,但是在人世间,时间是一种无可违抗的伟力,所有人都必须服从于它的流逝。而唯一可以扭转它的手段,刺穿时间的迷雾的手段就是时光倒流,俗称“穿越”。
从二十一世纪来到正统十三年的麓川战场上的姜榆罔遇上的正是这个。作为一个浸淫历史文化多年,以收藏全世界各地的古董为生的姜榆罔,对于遥远的过去并没有普通人的恐惧,陌生或茫然。
在知道了自己所处的时空后,他甚至是壮志满怀的。他想要利用自己作为一个现代人所掌握的各种知识,来改变这个无可奈何地走向悲惨结局的时代,去书写一个壮丽的篇章。
熟悉明代历史的姜榆罔知道这麓川之战是什么,从某个角度来讲,它对于整个明代的影响力不逊于土木堡之变。对麓川十余年的征讨占据了明朝的绝大多数精力,以至于北部边防空虚,给了瓦剌可乘之机做大,后来土木堡之变的发生不能说与此没有关系。
而因为麓川之战和后来的苗乱而无暇脱身的靖远伯王骥,更是当时的一大名将,以文官身份立军功封爵,这是后来的阳明先生王守仁才能做到的伟业,有明一朝,得此殊荣者不过三人。
在自正统六年起,王骥临危受命,负责对麓川军务之前,正是他于正统三年负责北方边防事务,转战千里,大坡侵扰边疆的瓦剌军。如果王骥不是因为麓川之战和受麓川战事影响,继而发生的土司之乱而不得脱身,去负责对瓦剌的战事,这正统十四年的对瓦剌战争,胜败还真的不好说。
如果从这个角度想,正是麓川之战的不顺利,造就了土木堡之变的悲剧,麓川这里,似乎正是于历史旋涡中扭转成败的关键之地。
而在进一步接受现实后,姜榆罔又感到了深深地无力。他虽然穿越来到明英宗正统年间,但他只是成为了一个小小的卫所军官。虽然这副身躯有着近乎于武侠小说中侠客的强健有力,但毕竟一个人的力量是渺小的。
他没有像一些小说主角那样直接变成明英宗本人,甚至没有一丁点势力可言————一个小旗连十个战兵都不齐,只有5个勉勉强强会用一下火铳的工匠,太微不足道了。
就算拿命去在生死之间搏斗,拿下来了不可思议的胜利,几个月下来,时间进入明英宗正统十四年,他作为一个百户,实力已经达到了同仁们所不敢想象的地步。
在莽古山中取得的堪称辉煌的战果,也让指挥使把自己视为了最得力的手下之一。孟养城方面,对于姜榆罔在莽古堡的各种物资上的请求几乎是随叫随到,简直就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后勤团队。
毕竟姜榆罔在山中两次大战取得的战果,是明面上占据孟养城,实则被困在孟养城的指挥使的唯一一丝希望与慰藉。他不敢违抗上方的军令,但孟养一带严酷的现实又让他不得安寝,姜榆罔的存在几个月下来已经成了他的支柱。
不说姜榆罔坚守莽古山给孟养城的防务带来了多少帮助,最不济的情况下,真的孟养城破,明军战败了,把姜榆罔取得的战果拿出来上报,也可以保住自己的官位和性命了。
但是,姜榆罔的实力依然是不够的。相比北方的瓦剌骑兵,麓川势力也许单兵实力远远逊色,甚至被明军碾压,但是胜在人数众多,补给充足。、这补给充足可不只是因为地利而带来的物资补给的优势,更是源源不断的有生力量的补给。
漫长的战争中,明军因为大大小小的战斗和瘴疠毒虫的侵扰,伤亡惨重,但是因为卫所制的限制,和远征他乡的地理条件,再加上大军出征要面对的各种朝廷上下资源调配的压力,战争的供应能力已经到了极限。
战死或受伤的士兵的空缺难以弥补,部队越打越少,和麓川军的军力差距随着战争的推进逐渐缩小,战争陷入了难以拯救的僵局。
这种僵局,是动辄以万计数的战兵差距和庞大的后勤供应压力造成的,姜榆罔虽然已经几乎在莽古山中实现了奇迹,从一个半编的小旗出身,带着莽古山上几十疲惫之兵,最终成为了莽古山的霸主,消灭了活跃于此的上千麓川军,但是对于整体的战争大局来说,还是如蚍蜉撼大树一般,几乎让人绝望。
因此,在一开始认清现实后,姜榆罔很快就放弃了依靠自己的力量,主动击败麓川军,提前结束麓川之战,从而改变土木堡之变的悲惨历史这样不切实际的想法。
他的计划是在将来的大战中,依靠莽古堡的势力来阻挡住麓川军对孟养城的攻势,保住孟养城的据点和明军全部的后勤组织的稳定,从而保证对江头城麓川军势力老巢的进攻的成功,最终实现麓川之战的完全胜利。
如果没有机会改变土木堡之变的浩劫,那么至少扭转麓川之战的惨胜,让麓川真正成为明朝的治下,而非让大明威风扫地,在各个附属势力中权势尽失的源头。
按照这种想法,他一步步地推进着自己在莽古山的安排,最终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就。
无论是莽古堡的建立,从莽古山的村寨中开始源源不断地获得新的人力,还是在一众工匠的帮助下,艰难却稳步推进的各种近代工艺的复原,又或者是最直接的军力的扩充,从百户,到两个连的建制和情报部的发展,他都在朝着自己的计划稳步前进。
可是令他不无悲悯的是,随着时间的无情流逝,他走向自己在麓川战场上的胜利的同时,命运也在一步步靠近着它既定的轨迹,土木堡之变将要发生了,而随之而来的明朝的动荡与衰落也显然不会缺席。
该如何为改变这悲哀的命运而出力?姜榆罔思考着。依靠部下军队中大量的麓川本地人,再加上军功来获得上级支持,成为麓川一带的管理者,由此获得更大的力量是一个方法,而那之后呢?
麓川的冬天渐渐过去,迎来的是正统十四年的春天,在那之后,曾经是最坏的时代到来,而姜榆罔想要改变这一切。
这一夜,气温陡升,姜榆罔睡得很不踏实。借着纸灯的火光慢慢誊抄用于识字班的简体字本的阿天,看着翻来覆去眉头紧锁的姜榆罔,轻轻一笑,轻轻拍着姜榆罔的背,助他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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