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玲感觉自己躺在柔软的床上,虽然闭着眼睛,但却能感觉到光照耀在脸上的那股光亮。
头好痛。
肚子也好痛。
王玲皱了皱眉头,动了动手指,挣扎了好一会,才感觉身体的控制权归她的脑子管了。
随后她睁开了眼睛。
好亮......
她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一转头,还看见了吊瓶和白色的床。
这里是医院。
下一个念头是:我还活着?
“你醒了?”
王玲转头看向隔壁,她看见了张恩,张恩坐在床头边上,刷着手机。
“张恩......”
“你别动。”
张恩放下手机,脸色平静,但是他看着王玲并没有太亲近的感觉,反倒有种疏离感。
“你之前服用了太多安眠药,还好洗胃及时,保下了一条命,但这几天你都要躺在床上修养了。”
“哦......好。”
两人彼此没有接对方的话茬,一时间沉默的有些尴尬。
“唉。”
张恩叹了口气,看着王玲,眼神中带着些许的同情。
“你的床头柜里放着治疗抑郁症的药物,安眠药也是处方药物。”
王玲脸色一僵,看着天花板有些手足无措。
张恩并没有照顾王玲的心情,而是继续追问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有抑郁症?”
“你这一次可以说真话了吗,告诉我,前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又是一次漫长的沉默,张恩就这样看着王玲,王玲的视线闪躲,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或许是耐不住这个尴尬的气氛,又或许是放弃了挣扎,觉得张恩应该了解事情的真相,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说出口。
她眼神里流露着追忆,这一次没有恐惧,只有平静。
“其实我没有骗你,我只是隐瞒了一些事情而已。”
“在前天晚上,鬼在来之前......我自杀了。”
王玲的语气有些虚弱,云淡风轻的说出了生死间的事。
她说一段话就要深呼吸一次,才能有力气继续说下去。
那是属于她的故事:
“在四个月前,我出了车祸,我在晚上下班时乘坐的出租车出了车祸,尽管我活了下来,但是我的下半身永远瘫痪了。”
王玲眼神闪烁,她记起了当初那副恐怖的画面。
车子翻了过来,把她压住了,她满身都是鲜血,她挣扎着想要从车子里爬出来,却发现自己的下半身被全部压住。
她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直到医疗车的声音,他晕了过去。
再一次睁开眼,也是雪白的天花板。
但故事不仅仅如此。
“车祸后,我还患上了抑郁症。”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患上的,我一旦心情有了巨大的起伏,眼前会虚幻,两只手像突然被砍断,动都动不了,整个人僵在床上,目光呆滞,口水从嘴角流下,我这一切都控制不住。”
“像个废物。”
“因为双腿瘫痪,我失去了工作,我的父母压力骤然增大,他们原本已经到了要退休的年龄,现在又要重新开始找工作,晚上还要来照顾我,还一直安慰我。”
“在他们的悉心照顾下,我的抑郁症有了些许的好转,我也出院回到了家。”
“在我的极力要求下,我还是回到了自己租的房子开始居住,他们拗不过我,也担心我的抑郁症变重,还是让我自己住了,但他们还是会时不时的来到出租屋照顾我。”
“我本以为一切都将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最可怕,也最可惜。
王玲语气一哽,但她忍住了,没有哭。
“我在一周前,发现我男朋友出轨了。”
“他明明自从车祸之后,就告诉我一定会陪我走下去的,可是他没有。”
“你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我是从我爸妈的手机里发现的。”
“我看到了我妈和我男朋友的聊天记录。”
王玲两只手交织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的内心该如何反应。
“我的男朋友在我车祸的那个星期就跟我妈说想分手了,但是怕刺激到我没跟我说,我妈觉得如果在这个时候分手对我的打击一定很大。”
“于是她就让男朋友继续假装和我交往。”
“他们就这样瞒了我四个月。”
“他也在外面有了一位新女朋友,新女朋友很漂亮,很贤惠,很适合过一辈子。”
“当我发现他有了新女朋友的时候,我竟然连谴责都做不到。”
“死就成了我那个时候最后的念头。”
“我说我没有骗你,那天晚上我确实是经历过那些,但我不是在插花,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吃下了安眠药。”
“当时我不是在插花。”
“我吞下了半瓶安眠药......五十颗。”
“我本来以为我能很坦然的去死,因为我得了抑郁症,死又有什么好怕的?”
“这一次,我又错了,我以为我敢死。”
“但我确实是一个废物,我竟然连死都不敢死。”
说道这,王玲的语气像是谴责自己,当初为什么不敢死。
“很可笑的是,我在吞进去后我就后悔了,用尽全部力气推着轮椅冲到了厕所,我拿着筷子猛地捅自己的喉咙,不知道扣了多久的喉,我呕了多久,才吐出了绝大部分的安眠药。”
“尽管最后我披头散发,整个人像是要死掉一样,但最后......我还是活了下来。”
张恩在这个时候看了一眼王玲,王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就连刚刚的紧张也荡然无存了。
张恩作为导演,也曾经了解过抑郁症的基本发展。
绝大多数的抑郁症患者在初期都会有焦虑不安的情况,这个情况会随着病情的发展逐渐严重,到自残,伤人等情况,但这个病症会在末期骤然消失,许多亲人就都以为病人的病情有了好转从而疏忽,但实际这是抑郁症自以为的“想开”,下一步就是自杀。
王玲是比较幸运的,还有后悔的想法和机会。
但现在也没好到哪去,说不定哪一天就又犯傻了。
“之后的事情就和我所说的一样,我被死神找上门了......就是那只鬼,那个在窗户窥探我的鬼。”
“它肯定是死神。”
“我想了想,一定是我本来就该死,但是我又没死成,死神才来收走我的命,我早在四个月前就应该死了,苟活了四个月......也应该去死了。”
“死神?”
张恩轻笑......眼里全是讽刺。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在最后关头放弃死了,要去自救?”
“因为......”
王玲的目光闪烁:
“因为我怂了。”
这是王玲给自己的答案。
但这不是正确答案。
“怂?你还要骗你自己吗?”
“你根本就不怂,你要是怂......你在最后就不会进去那个房间,你想救我。”
“那是必死的选择,你吃下安眠药,就知道自己这一次不可能再吐出来,而且你从未想过我会成功救下你。”
“你甚至连自己为什么不敢死都不知道。”
“你或许该好好想想,为什么自己当时要活下来,以及未来为什么要活下来。”
“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张恩站起身来,径直的离开了病房。
王玲没有挽留,她眼睁睁的看着白色的天花板,眼神迷离,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一步步的离开。
这一离开,或许两人再也不会见面了吧。
张恩没有回头,离开了病房。
王玲眯了眯眼,她还想再睡会。
但很快又有人进来了。
“砰!”
门被大力的推开,王玲看向门的方向,看到来人,却眼神一凝,喉咙一哽。
面前是两个半头白发的老人,王玲看着他们,结结巴巴的叫道:
“爸......妈?”
不过才两天没见......他们就老了。
两个人像瘦了半身,脸上皱纹像沟壑一般肆意遍布,佝偻着身子,好像伸不直了。
父亲抿着嘴,看着女儿,不知是站是坐,只能愣在原地,手颤抖的厉害。
母亲脸上泪痕清晰,眼睛通红,她抿了抿嘴,强忍着让自己没有掉下眼泪。
他们今天早上接到了电话,便急匆匆的赶来了。
电话里说是王玲要自杀。
可明明......前天才欢声笑语的打着电话,说要看插好的花。
没有花,只有谎言。
“女儿......对不起。”
“对不起......”
母亲还是那么爱哭,她终究还是崩不住,她蹲在地上,低着头,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脆弱的模样。
父亲转过身子,背对着王玲,仰着头,只是身子有些微微颤抖。
一滴眼泪沿着王玲的眼眶落下,王玲这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自己哭了。
王玲咬着嘴唇,眼神空洞,豆大的眼泪滑落,打湿了白色的枕头,但是她没有去擦,而是任由它流下。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活下来吗?
张恩的话再次在耳畔响起。
她攥着床单,混乱的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她想起了当初她吞下安眠药后的第一个念头。
她想起的是她的妈。
她在大四的时候答应过她妈,工作后赚到的第一笔钱要带着她飞到日本看樱花,她妈笑了笑,说了好多个“好。”
她还答应过他爸,以后逢年过节给他买那种抽了不会伤身体的烟,他爸笑着说,他以后不会再抽烟了。
一个个念头从王玲的脑子里闪过,像是临死的回放,时间过得很慢,一生的记忆都在她的脑海里闪烁。
她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好像不只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还有些事情,值得自己去完成。
结果,她突然就不想死了。
她拼命活了下来,从自己的手里抢回了自己。
沉默蔓延,只有些许的啜泣,在房间里响起,过了好一会,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
“对......对了。”
父亲轻轻的说道,好像怕打扰了女儿。
“女儿......这是门外的男人留给你的信。”
父亲转过身,将这封信塞到了王玲的怀里,然后将王玲的枕头放起,让她能倚靠着墙,将这封信看完。
这是张恩留下的信。
王玲打开了信:
“你好王玲,我是张恩,请原谅我刚刚的决绝,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说你是废物,但我知道你不是。”
“我相信你,你终究会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活下来,但我也相信你,你还找不到走下去的方向。”
“但我知道你的方向......你拥有充沛的情感,拥有濒临死亡的经历,感受过在鬼的遭遇中挣扎的无力,还有最可贵的坚强。”
“这一切塑造了独一无二的你。”
“如果你相信我,那么我希望你能答应我的一个过分的要求。”
“让我再来一次自我介绍。”
“我是B站账号“疤”工作室的导演张恩,是视频《自己》的导演。”
“现邀请你成为我下一个视频的特约演员。”
“你可能会很纠结,因为这确实对于抑郁症患者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抑郁症是病,我知道,不是人力能那么好克服的。”
“但我相信你,你也要相信你。”
“你知道种子吗?”
“绝望试图将你掩埋,但你要记住,你是种子。”
“期待您的加入。”
“种子小姐。”
纸上方方正正的字体现了张恩的诚意,这不是说说而已,这是一个真的邀请,在这封信的背后,还有一份手写的合同。
这玩意般的合同,此刻却代表着希望。
这是走下去的目标。
豆大的眼泪打在纸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王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的脸皱成一团,放声的大哭,她捂着头,不愿将自己暴露在年迈的父母面前。
“签吧。”
老父亲拿出了一只笔,张恩已经跟他们讲过了未来的计划,所以他们也知情。
“你需要一个新的生活,我们不该把你当成还没长大的孩子,囚禁在安全的家里。”
“但你一定要记住,如果撑不住了,回家看看。”
“别再吓爸妈了,好吗?”
王玲抬起头,那只笔在泪眼模糊中重叠,笔上有一个笑脸,很是滑稽,爸爸也挂着笑脸,笑的很苦。
王玲耸了耸鼻子,再也忍不住了,她抱住了父亲,身子抽泣: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们。”
三个人扭成一团在一起哭泣。
窗外的树郁郁葱葱,露出新的嫩芽。
树在生长。
人也在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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