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乘鸾好不容易化了精致的喜妆,戴了凤冠,披了翟衣,挂了披帛,再将那长及膝盖的盖头由四名女官持了,掠过头顶,缓缓落下,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身边,诗听扶着她的手,身后由几个女官端着喜服的九尺九长长拖尾和三丈三的披帛,从别苑里走了出来。
外面街上,迎亲的队伍已如一条红龙蜿蜒到街角,见首不见尾。
大红的十八抬轿撵,挂了重重叠叠的红丝帛,缀了长长短短金流苏,里面大小坐上十来个人都绰绰有余。
诗听小心翼翼牵着凤乘鸾的手,将她送上撵子,;小姐,他们说,按北辰的规矩,我是奴婢,待会儿入宫行礼,不能跟着,你一个人去,千万要多小心,我跟丹青他俩在涵王府等你。
凤乘鸾被蒙了那么大的盖头,没穿里裤,两条腿相当紧张,一只手按着裙子,一只手捏了捏诗听的小手,点了点头。
等她坐稳,那红撵便缓缓抬起,鼓乐奏起,队伍开始前行。
待到长长的队伍终于从眼前走完,诗听眼眶还有些湿润,她总有种感觉,小姐这次可能是真的嫁了!
正揉着眼睛,再抬头,却看到街对面一人走来,;几位好,在下冬斩,请随我来涵王府,静候王爷王妃礼成归来。
这人生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属于那种一看就是好人的类型。
诗听几个也没想太多,就跟着去了。
可这涵王府也太近了吧!
居然就是街对面那座新建的巨大豪华府邸!
尹丹青疑惑,;是不是弄错了?为什么住了一个月,从来没人告诉我们,涵王府就在对面?
冬斩笑容可掬,;此地是王爷新起的王府,本意就是要给新王妃一个惊喜啊。
诗听见这偌大的王府,崭新崭新的,;全都披红挂彩的,应该不会错了吧。
尹丹青依然比较警惕,四下望去,;既然是王府,今日大喜,为何不见宾客?
冬斩又笑了笑,;这位兄弟有所不知,在北辰,我们亲王与至尊,只有一步之遥,大婚,只拜天地祖宗,叩谢皇恩,是普天同庆的大事,故而,王爷和王妃,是在宫中接受文武群臣、世家大族恭贺的,府中并不设喜宴。
西门错摸了摸下巴上不存在的大胡子,;哦,那就跟皇帝大婚没什么区别了?
冬斩谦和道:;这位大哥英明,理是这么个理,但话,可不能这么说哦。
;哈哈哈,晓得晓得!西门错自然知道这冬斩口中所说的王爷是哪位。
……
凤乘鸾坐在红撵上,被浩浩荡荡从长歌城抬进太仪城,入了皇宫。
因为什么都看不见,就甚是不安。她一路上几次想偷偷掀起头上又大又重的盖头,都被随行的女官发现,又只好悻悻落下。
等那轿撵停稳,才被人扶了下来。
她在红毯的这一头,戴着沉重的凤冠,披着几十斤的翟衣,又蒙着个大盖头,摇摇晃晃,略显笨拙。
红毯的那一头,远远地,有人笔直地立着,一袭与她相称的大红喜袍,笑吟吟望着她。
接着,司礼太监一声宣,鼓乐声起,凤乘鸾便按照此前教习女官教的那样,双手各由一人相扶,迈着每一步都同样的步履,向前走去。
她微微低着头,两眼看着地上的红毯,心中默数。
一步,两步,三步……
九十七步,九十八步,九十九……
眼前,出现了一双与她的红绣鞋同色的绣金男靴,半隐在大红的王裙之下。
王裙依稀是用金线绣了降龙,再辅以绵密的日月星辰,山川藻火。
这应该就是那怂王阮君泽了。
;新王妃,向王爷跪拜,行礼——!太监再宣。
凤乘鸾深信,那日她扬言要剜了他膝盖骨补身子的话,女官必定已经带到,于是双唇稍微抿了抿,向下拜去。
;臣妾,拜见王爷。她这几个字,被教习女官专门训练了一百来次,唤得煞是婉转好听,却暗地里是咬牙切齿。
面前站着的人,笑得一双凤眸都弯了,看着自己盛装的新娘,在面前盈盈下拜。
按照北辰人的说法,这一拜,便是新娘认定了面前的男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夫君,是整场婚礼最最重要的一拜。
她今日拜了他,这辈子就再也不准拜旁人。
不管她那小脑袋瓜子里盘算着什么小伎俩,小阴谋,如此场合,如此情形之下,自有天知地知,从此她便在老天爷的账本子里,被划到了他的名下!
至于下跪这件事,以后可以慢慢还回去,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哪里都能跪。
男人一旦决定跪着宠到底,女人就算是哭着也只能承受下去。
呵呵呵呵……
面前,凤乘鸾的身子刚刚矮下去,双膝轻点地面,两臂就被一双手给抬住,将她直接扶了起来。
凤乘鸾这才脸色稍缓,总算没让她真的跪,你的膝盖骨保住了。
如此,一礼成。
接着,司礼太监再宣,;王爷、王妃,觐见皇帝陛下,太后娘娘——!
两侧相扶的女官,将凤乘鸾的手,递到了一只温凉的掌中。
凤乘鸾碰到那掌心的时候,没来由的身子一颤。
为何这样熟悉?
可还来不及她多想,那手,一被人轻轻握住。
她在盖头下,努力定了定神。
瞎想什么呢?
这世上的男人,她牵过蓝染,牵过阮君庭,他们的手,摸起来是一样的。
所以,男人的手掌,大概都是一样的。
她由他牵着手,沿着红毯,走向丹陛。
九十九步,走得不徐不疾。
礼官从旁用宣唱,无非是一步一年,携手百年之意。
;一步喜相迎,二步青丝长,三步儿女绕竹床,……十步云鬓展,……二十孙满堂……,三十霜白两不厌,……四十犹比少年郎……
她微垂着头,在盖头下面,紧紧盯着自己脚尖。
他也无暇望向丹陛上方遥遥而立,俯视着他们的那一对母子,而是时时转头望着她。
那双眼,仿佛能透过厚厚的盖头,看见她被映红的脸。
天上,开始飘下鹅毛般的大雪,雪花落在他整齐的睫毛上,并未立刻融化。
他就隔着雪花,看她艳红的身影,与自己匹配成一双,此生不再寂寞,便是上天最大的恩典。
雪,纷纷扬扬,丹陛之下,宣读皇帝与太后旨意。
那司礼太监到底说些什么,根本置若罔闻。
肃德冷冷俯视着她的眼神,如悬着的两把利剑,可惜凤乘鸾看不见。
她现在只觉得好冷,身上穿着几十斤重的喜服,下面还光着两条腿,没有里裤,好空旷!
那两个教习女官必是乌鸦嘴,说下雪就真的下雪!
其实,某人是特意认真问过钦天监,知道这日必有大雪。
于是,等到那一纸足足宣了一盏茶功夫的圣旨念完,凤乘鸾身后就忽地就被披上了一件鲜红的轻裘大氅。
之后,那手,又不由分说地将她握住,力道不大,却逃脱不开。
与其说是牵着她,不如说是在替她暖手。
她什么都看不见,就如同一个行走的衣架,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
此后,一连串的祭拜宗庙,入玉碟,颁金册,种种繁文缛节,再也没有分开。
她走得慢,身上沉重,他就放慢步子等着她。
她什么都看不见,他就牵了她的手,指引她。
蒙在长长的盖头下,凤乘鸾恍惚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怂王阮君泽,倒也是个温暖的人,谁若是嫁了他,一生也该是安稳的。
待到天地间已是茫茫一片洁白时,就只有宗庙前那一双鲜红的身影,双双而立。
;礼成——!
那一声,传得很远,几乎响彻整个白玉京一般。
如此昭告天下,从此,他是她的王,她是他的妃,他们二人,从此皆为连理,生死相许,荣辱与共。
身边的人,眉眼微弯,稍稍释然,骗来的王妃,总算到手。
凤乘鸾眉头紧锁,好累,好饿,好渴,好想上厕所!
司礼太监乐颠颠上前,;恭喜王爷,恭喜王妃娘娘。
他吩咐一旁的女官替凤乘鸾接过手中捧了许久的王妃金印、金册,又招呼了人,;来人啊,先送王妃娘娘回府。
凤乘鸾忽地有些慌,按照之前安排的程序,后面,她还要陪身边这位王爷在宫中站个把时辰,接受百官权贵的恭贺见礼。
此时,为什么单独送她走?
在这无比盛大的婚典上,那盖头外面,到底有几百几千双眼睛望着她,她不得而知,那些眼睛里,又都怀了怎样的心思,她也无从揣摩。
奢华、繁盛、万众瞩目之下,却是孤立无援,她在这短短两个时辰里,竟然对身边这位始终默不作声,却给足了她温暖的人,莫名地依赖。
他的手,他扶她的力度,他沉稳的脚步,像极了一个人。
;王爷不一起吗?
司礼太监笑呵呵道:;娘娘莫要心急,王爷的意思是,此时天降大雪,恐娘娘受寒,所以接下来的琐事,就不用娘娘陪了。请娘娘回府歇息,您跟王爷呀,这以后的日子,可长着呢。
;我没急。凤乘鸾莫名地有些脸红。
她转身扶着女官的手离开时,即便蒙着盖头,也分明感受得到,那个刚刚与她拜了天地宗庙的男人,正双眼目送着她。
涵王此人,果然憨厚老实,是个好人,她决定了,离开之前,一定老老实实,不会祸害他。
凤乘鸾随着太监女官指引,重新回到红撵前,临登上的那一刻,终于没忍住,小声问道:;请问公公,今日大婚盛典,靖王殿下可有驾临?
那公公一笑,;呵呵,王妃娘娘这是说地哪儿的话呢,靖王怎么可能不来呢?殿下他一直都在啊。
;哦。
她心头,就更加落寞。
他们用这样的大盖头蒙住她,莫不是怕他见了添堵。
也好,她跟他本就是不该牵扯到一处的人。
凤乘鸾就这样,又被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抬了回去,一直在那座崭新的王府落轿。
等重新摸到了诗听的手,她这颗心才终于落了地。
;小姐啊,你可算回来了。可都好?他们可有欺负你?到底跪了多久啊?诗听这几个时辰,站在门口,将脖子都伸长了。
凤乘鸾一把掀了盖头,抓紧她的手,两腿一夹,急得直跳,带着哭腔,;快……!憋不住了!茅房……,在哪里……?
……
终于,折腾了大半天,凤乘鸾总算去了头上沉重的凤冠,脱了沉重拖曳的翟衣,在温暖如春的,红灿灿的洞房里,盘膝坐在床上,披着棉被,抱着一盘子点心啃。
诗听看她饿得可怜,端了水在旁边伺候着,;外面的人说了,新婚第一顿饭,要王爷和王妃一起用,所以王爷没回来之前,王妃不能用膳,否则不吉利,小姐啊,您就先吃点这些东西,将就一下吧。
凤乘鸾将那一大盘精致的点心塞了满嘴,恨恨道:;北辰这个鬼地方,我若是此番走了,就再也不回来!
她稍稍垫了肚子,就觉得昏昏沉沉的,;听听,我睡一会儿,你帮我把风,要是有人来了,就叫醒我。
;好嘞!小姐,您放心歇着!交给我!诗听努力点点头。
凤乘鸾也不更衣,穿着喜服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特别香,也不知睡了多久,等醒来时,已是掌灯时分。
凤乘鸾坐起身来,晃了晃头,见诗听也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便小心绕开她,下了床,穿了鞋子。
外面天色已黑,整座王府,除了喜庆的大红灯笼还亮着,一切都静悄悄地。
还真是奇怪啊,莫不是涵王到现在还没回来?
可是,真的好饿怎么办?
她都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之前靠那些点心填肚子,现在见了就恶心。
凤乘鸾拾了大婚典礼上;涵王给她披上的狐裘,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蹑手蹑脚开了门。
屋里没有吃的,屋外总有吧?
她就不信这涵王府里的人,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
对于一个饿肚子的人来说,在新修的王府大宅里,顺着香味找到一间小厨房并不是很难。
凤乘鸾趴在厨房的门口,从门缝儿往里望时,正看见木桌上摆了一小碗热气腾腾的白煮面!
啊……!在北辰这种鬼地方,大晚上的,居然还能有白煮面吃!
她推开门,猫儿一样地溜进去。
厨房里静悄悄地,也不知道谁煮了一碗面放在这里,也没来得及吃就走了。
那碗不大,细细的面条码得整整齐齐,极清淡的汤,浮着少许油花,撒了点香葱。
汤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精心熬了鸡汤,又专门去了油花,所以才看起来清淡,闻起来却这么香。
凤乘鸾坐在桌前,直勾勾盯了那小碗好一会儿。
实在是像极了某个人的手笔。
可他又怎么可能会在涵王府的厨房里呢……,实在是痴人说梦。
也许北辰的人,都是这么煮面的。
她从头上拔了根银簪,试了一下,无毒的,于是便提筷开动了。
一小碗面,吸溜吸溜,转眼吃了个干净,吃得酣畅淋漓,热泪盈眶,感动非常。
凤乘鸾这一天一.夜,除了各种折腾就是挨饿受冻,如今一碗热汤下肚,整个人都重新活过来了,真是胜却人间无数啊。
只是可惜,只有这么一点点,根本没吃饱!她惆怅地盯着那只空碗。
唉……
也不知道是谁做的,真好吃啊!
若是天天都能吃到,她为了这碗面,倒是愿意在北辰多住几天。
凤乘鸾有些热,将肩上披的狐裘褪到肩头,横着裹了,抬腿跨过板凳时,回眸之间,猛地发现身后的角落里,还悄无声息地站着个人!
一袭红袍,抱着手臂,脚尖交叠在身前,斜倚在墙角,正立在灯影里,被遮了半张脸,只露出好看的唇角和下颌。
;谁!
;呵,你偷吃了本王的面,现在问本王是谁?
那人从灯影里稍微偏了偏头,冲她一笑。
;阮君庭!凤乘鸾眼睛都瞪圆了!他只笑一声,她立马就听出来了!
他怎么在涵王府?
她都多久没见到他了!
他穿着一身红衣站在这里干嘛?
他受什么刺激了?
凤乘鸾低头看看自己的红色喜服,再看看双臂袖管挽起来的阮君庭,;你怎么在这儿?
;煮面。
;废话!我问你怎么在涵王府?
阮君庭眸光动了动,指背在鼻尖儿上抹了抹,;皇长兄他喝多了,想吃本王煮的面。
凤乘鸾:;……这也算是理由?
;那你干嘛穿得红彤彤的,鬼一样!
;皇室大喜,本王也沾沾喜气。
;真的?凤乘鸾怀疑地盯着他。
她睡了这一大觉,脸上的妆早就花了,头发也乱了,活像个刚被人洞房完的新娘子。
;不然是什么?阮君庭从阴影里走出来,到她面前,两眼弯弯,将她从头到脚细细看了一遍,;你今晚真好看。
;看个屁!凤乘鸾瞪眼,看你的太后嫂子去!
嫂子?
她忽地一笑,抬手按向阮君庭肩头,拍了拍,;君庭,乖,叫声嫂子听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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