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焚风滚下马,快走几步,跟在轿边,懊丧道:“殿下……,属下无能,寻不到凤小姐的踪迹,您责罚我吧!”
阮君庭指尖稍稍微动,之后在袖中攥了攥,“旁的呢?”
见他不怪罪,夏焚风又来了精神,“别的都查清楚了,凤二果然早在多年前就被人下了痴心蛊,属下已经安排人手护送西门错启程,将人送去葫芦山,交给凤夫人。宁楼主说自家还有要事要办,已经离开百花城地界。至于林十五,按照之前凤小姐的安排,已经先行一步,打点暗城之事。”
“嗯……”阮君庭沉沉应了一声。
痴心蛊,出自东郎,瑞龙脑,也出自东郎。
看来温卿墨早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在运筹这一盘棋了。
“继续带人去找,找不到,就再也不要回来见孤!”
夏焚风扁着嘴角,一脸苦相,“可是殿下,听说那湖中水下,全是尸煞,人若是落入其中,恐怕早已……”
他话没说完,也不敢再说下去。
轿中始终再没有动静。
夏焚风自少年时追随阮君庭,对他的脾气摸得再熟悉不过。
阮君庭若是骂他,罚他,那便是没事,可他越是沉默,才越是可怕!
“属下多言,属下这就去办。”夏焚风不敢再耽搁下去,顶着发麻的头皮,转身逃也一般地跑了。
蜿蜒的队伍,继续缓缓前行。
轿中,夕阳余晖透过黑纱,投射在他翟冠盛装之上,两侧金色凤钗,衔了悠长的珠结,垂及双肩,随着软轿晃动而轻摇,风华绝世,朱颜凛冽。
传说,天上的千手千眼无面佛,有三种法相。
一为男相,威武雄浑,一怒则天地崩摧,鬼神匍匐。
二为女相,慈悲雍容,一笑则拯救苍生,造化万物。
三为无相,亦是众生相,你说他是男,他便是男,你说她是女,她便是女。
你说他是善,他便是善,你说他是恶,他便是恶。
静则深沉如水,动则侵略如火,笑则春风化雨,怒则威压如山!
浸透千丈红尘,沉沦五味苦海,救不了苍生,更渡不得己身……
阮君庭深深无声一叹,指尖轻抚用银线绣了繁复花纹的衣袖,眸中暗光涌动,心口如有千斤。
凤姮……,你在哪儿?
一定要活着,给孤活着!
就算想死,也滚回来再死!
——
十里之遥,说远不远,待到月上柳梢时,奔丧的队伍就到了正阳门下。
城门已然关闭,城头上,灯火通明。
“咯咯咯……哈哈哈哈……”夜空中,景元熙一阵怪笑,带着酒意,“姮儿啊,你回来了!朕可是望眼欲穿地等了你好久啊!哈哈哈哈……!”
秋雨影骑马来到队伍最前方,下马行礼,“拜见南渊皇帝陛下,我等奉太后懿旨,护送靖王遗妃归国,祭拜至亲,恳请陛下恩准。”
景元熙从软榻上站起来,手中拈着夜光杯,笑吟吟由垛口向下望去,映着灯火,那黑轿中,的确有皎皎身影端坐。
身边太监向下面尖声呵斥:“大胆!靖王遗妃也好,永乐公主也罢,见了陛下亲临,居然不下轿拜见,眼中可还有我南渊的天子!”
秋雨影微笑道:“公公误会,启禀陛下,王妃新寡在前,丧父在后,失子其三,正是重孝加身之时,若是贸然见驾,只怕冲撞了陛下,扰了天家福泽,才是大不敬!”
“啧啧啧!哎呀,说的真是凄惨,不过,手足至亲,也该是没死绝才对。”景元熙将手中酒,从城楼上倒了下去,“姮儿,你大婚之时,朕不能喝你一杯喜酒,如今,这一杯,就当敬你那英年早逝的王爷了。”
殷红的琼浆,如一汪血,从城头飘零而下。
“听说他死时,周身血脉尽数崩摧,七窍流血,死相十分恐怖啊!啧啧啧……,姮儿,你替景安和亲,走的这一遭,实在是令皇兄心疼!”
景元熙一只手揉在胸口,皱了皱眉,之后,噗嗤一声,又是狂笑,张着手臂,问城楼上伴驾的每一个人,“哈哈哈哈!朕扮得像不像?是不是很心碎?是不是很动情?你们听了是不是都肝肠寸断了?哈哈哈哈哈……!”
城上,一片尴尬的奉承,陪着那个疯子。
城下,一片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景元熙笑够了,闹够了,脸上变态般的扭曲骤然一收,望向城下,“姮儿,你有胆回百花城,就不要怕朕!你不肯出来相见,没关系,朕这就让他们打开城门,放你进来。只是……,你进来了,可不要后悔!哈哈哈哈哈……”
他跑调儿了的笑,腔调忽高忽低,“开门!放朕最心爱的姮儿进来!”
楼下,百花城最大的城门,隆隆而缓慢地洞开,城中黑暗一片,如一只巨兽的大嘴,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末将代王妃拜谢陛下!”秋雨影躬身谢过,转身利落上马,在最前面开道,进了城。
队伍行进缓慢,景元熙也并不着急,等眼看着那乘软轿进了城门,便指尖向下一敲!
轰隆一声!
一道铁闸从铡刀天而降,霎时间切断了队伍,顺带着将后面抬轿的轿夫从头顶批劈为两截!
唰唰唰!
黑暗中,不知埋伏了多少把刀!齐齐刺向软轿。
那轿中的人纹丝不动。
阵阵惨叫声从下面传来。
景元熙听得心旷神怡,又由着身边美人斟了一杯美酒。
然而,很快就有卫戍军将领疾走上来,跪地拜见,“陛下!”
“怎么样?朕的接风洗尘,她可满意?”
“回禀陛下,死的……,是我们的人……,全部一招毙命!”
“混账——!”景元熙扬手,啪的一声,将酒杯摔得粉碎!
他冲到城墙另一头,只见软轿后面已经换了轿夫,正慢悠悠从下面门洞之中出来。
那轿窗的黑纱被掀起一角,里面伸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竖起一根食指,对他左右摆了摆。
那意味,仿佛在嘲笑他,“你,不行!”
“放箭!给朕放箭!”
嗖嗖嗖!
埋伏在城头的弓箭手立时现身,乱箭齐发!
砰砰砰!
黑轿周围,一连串的火光乍现!
城楼上的弓箭手,应声成排倒下!
而那轿子,仿佛有神明护体一般,愣是连一块布都没破!
凤乘鸾在名剑山庄为阮君庭精心设计的迅雷铳!
不但能够连发,而且射程远远胜过南渊的火铳!
用在经过精心训练的影卫手中,几乎是百发百中,弹无虚发!
“我家王妃,敬谢陛下华彩相迎!告退!”秋雨影回头拱手,向着正阳门深深一躬,朗声道。
景元熙气急败坏,抬手夺下一把弓,“都是一群废物,朕亲自来!”
“陛下!不可!”一直陪在左右,却始终未吭声的卫戍军统领高震山扑通一声,跪下他脚前,“陛下,使不得!”
“滚开!”
“陛下,那是先帝册封的公主,靖王的遗妃,如今奉旨回国,您此时若将她无故射杀,势必引起不必要的纷争啊!”
“朕说了,滚开!朕还怕了肃德那个婊子不成!”景元熙本就有些疯魔,此时又喝了许多酒,哪里还管那么多!
他一脚将高震山踢开,搭弓上弦,瞄准了远处黑轿,一声高喝:“凤乘鸾!朕现在就赐你去死——!你若是敢躲,朕就将太师府上下,满门抄斩!”
说话间,弓已拉满,只要指尖轻轻一松,便会离弦而去!
“停轿!”轿中,阮君庭沉稳一声。
护在轿子左右的锦鳞卫一阵焦急,“殿下,不可以!”
“让他来!”阮君庭微微将下颌抬了抬,背对着远处的那支箭,纹丝不动。
如今龙皓华并不在城中,那太师府上,大概只有顾明惜一名老妪。
景元熙真的血洗太师府,他初入城中,也未必护得过来。
若凤姮回来,发现外婆因他守护不周而死,定是会伤心难过,他也无法再向龙皓华交待。
不如……,暂且硬接下这一箭,其他的,容后再议。
阮君庭散去护身罡气,整了整衣裙,嘴角带笑。
这一箭,他是替凤姮受的,自是甘之如饴。
景元熙站在城楼上,见那轿子果然乖乖停住了,也完全没有见好就收的意思,反而眯上一只眼,嘴角狞笑,舌尖在唇上如毒蛇一掠而过。
三、二、一……
放!
“景元熙!”
就在他指尖将羽箭放开之际,夜色中一声女子叱咤,震得他心头一慌,那箭,嗖地一声,斜歪着飞了,不知去了哪里……
“谁!谁敢直呼朕的名讳!”景元熙被吓得不轻,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远处一片黑暗,那分明是凤姮的声音!
“姮儿?”他眼睛一眯,“原来你不在轿中!哈哈哈哈!姮儿你真是淘气啊!”
景元熙重新拿了一支箭,向着那黑暗处,“出来啊,许久不见,朕可是想你啊!”
身后,大批弓箭手也齐刷刷将弓箭,瞄准那一团漆黑的夜色中。
不管你身在何处,藏在哪里,只要你一现身,朕就将你扎成筛子!
果然,寂静的夜色中,传来微弱的火镰擦碰声,接着,远处一团火光缓缓亮起,照出一个纤细的人影。
百步之外,百花城东南角上,凤乘鸾正手持火把,向这边摇了摇。
可等众人看清她前是什么时,高震山一声灵魂出窍般的惊呼:“护驾——!”
整个正阳门城楼之上,霎时间一阵兵荒马乱,人仰马翻!
凤乘鸾身前,正是景元熙登基之日,命人安置在城墙四角,用来威吓天下之用的风雷诛杀炮!
她竟然不知什么时候,潜入城中,登上角楼,杀了守卫,夺了诛杀炮!
“凤三小姐!你把火把放下!御驾在此,开不得玩笑,你有话好好说啊!”高震山命人护送景元熙回宫,之后,跳上垛口,向东南角呼喊。
凤乘鸾不慌不忙,将火把往身边儿一插,调转诛杀炮,对准仓皇逃下城楼的景元熙,“你说什么?听不见!”
景元熙被一众卫戍军和太监护着,藏在中间,跑了几步,也没用,他就算骑马,也跑不过炮子儿,索性也不跑了。
加上方才那么一吓,酒劲儿被吓醒了大半,也想明白了,于是扭头冲东南角喊:“永乐皇妹!朕是天子,你敢弑君?”
“哈!皇帝哥哥,你若是敢伤我至亲至爱之人,害我一无所有,到时候鱼死网破,我一炮将百花城夷为平地,又如何?”
她会不顾老百姓死活?
景元熙才不信!
“凤姮,朕相信你不会滥杀无辜的!”他见她只是以风雷诛杀炮相威胁,就又重新淡定下来,一改方才的狼狈,摆出皇帝的威仪。
他认识她这么多年,又求娶了她这么多年,的确已经将她的脾气秉性拿捏的分毫不差。
若是换了前世,景元熙真的不用动手,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将凤乘鸾的软肋掐的死死地,让她心甘情愿,束手就擒。
但是,他了解的,只是前世那个空有一腔大义的少女,却不是如今这个从尸山血海的地狱中归来之人。
“哈哈!那要多谢皇帝哥哥错信错爱了!”凤乘鸾嗖地将火把重新拿起来。
这一拿,吓得景元熙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等见她没有进一步动作,才重新淡定下来,“呵呵呵,你看,朕就说你不会乱来,快把火把放下,这风雷诛杀炮,你是用过的,一个炮子儿出来,恐怕半个百花城,连带着城中的军民百姓,可就都没了。”
“呵呵,是啊,”凤乘鸾偏偏将火把在火炮的引信上晃来晃去,“方才回程途中,姮儿临时起意,前往凤家祖坟去祭拜了一下先父,来晚了一步,结果却见皇上对姮儿的人要打要杀,姮儿心中气不过,的确就是想拿它吓唬着皇兄您玩呢!”
她说着,忽然失声惊叫,“哎呀!”
那手中火把从引信上一过,顿时火星四溅!
这一声,景元熙那一头顿时卫戍军山呼“护驾——!”
紧接着,无数身穿轻甲的军人,扑向景元熙,呼啦啦,一大片,人山人海,挤了个水泄不通,也分不清到底是有人想要逃走,还是想要用身体保护皇上。
也弄不清楚皇上到底是被保护了,还是被挤死了。
总之,几息之间的无比混乱,人喊马嘶,被一声轰天巨响,给彻底震慑住了。
整个百花城,在那一瞬间,悍然一震,之后,鸦雀无声。
再然后,满城皆惊,灯火连片,远远地,妇人和孩子的哭声,百姓惊叫,此起彼伏!
景元熙之前宵禁的圣旨,被这一声炮响,彻底撕得粉碎!
凤乘鸾将风雷诛杀炮,轰向了城外,活生生将百花城几里开外处,炸出一只巨坑,火光冲天,数十里外都看得清清楚楚!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她声音朗朗,掷地有声,立在角楼之上,将诛杀炮重新挪过来,对准景元熙所在的方向,吭哧吭哧又搬了只炮子儿,推进膛中,晃了晃火把,惊得下面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接着,忽的又呵呵一笑,扬手将火把向空中扔去,之后,纵身而起,脚踏火把,借了力,凌空飞渡而来,如一支箭一般,稳稳扎在景元熙面前,惊得周遭卫戍军匆匆让开空地,又慌忙将她围了起来。
凤乘鸾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一身男子布衣,简单束了头发,便匆匆赶了回来。
她立在重重包围之中,身姿虽然挺拔,却脸色依然苍白得可怕。
若不是一身的凛然之气有摄人之威,那人消瘦地仿佛一阵风就能将她吹走。
“皇兄,别来无恙啊!”
“呵呵!朕好得很!”景元熙被她如此恐吓惊吓,哪里肯作罢,见凤乘鸾此时没了诛杀炮作仰仗,便将手一挥,“高震山,替朕将她拿下!”
“遵旨!”高震山领命,又带了几分歉意,向凤乘鸾喝道:“凤小姐,抱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你束手就擒吧。”
“就凭你们?”她袖中红颜剑落下。
重兵蜂拥而上,将她单细的身影遮住,如乌云掩月。
紧接着,有剑光,霜华如雪,刺破层云,以摧枯拉朽之势,所向披靡!
凤乘鸾还立在原地,未来得及动手,身前已多了一个人。
一个身量极高的女子,头戴翟冠,银白盛装,额间狭长的猩红一点,人已如琼花玉树般站定,裙摆依然飞扬,两鬓的珍珠流苏却还随着方才的剑意,剧烈摇曳,转身之间,从眼前一掠而过,半掩了一双如有秋雾烟雨般的凤眸。
------题外话------
静则深沉如水,动则侵略如火,笑则春风化雨,怒则威压如山。
孤浪起来,就没女人什么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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