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影不敢抬头,“殿下,给凤小姐驯鹰的戚未平来报,雪鹦鹉在城外上空,先后逮到两只信鸽。”
“哦?”阮君庭摘了只含着朝露的粉白蔷薇,睫毛遮住眼底的光,“都是给谁的?”
“一个向东,是景元熙向东郎王通传无忧岛之事。”
“嗯,另一个呢?”
“另一个,向北。施若仙果然忌惮肃德太后之名,想要核查凤小姐奉旨归宁的真伪。”
“好,我们也放两只鸽子。”阮君庭转身,拈花一笑,“一只向东,告诉温卿墨,他的生母夜云涯还活着,此时,就在西荒神山,让他自己去找。”
秋雨影先是一愣,接着也是一笑,“调虎离山,属下明白了。”
“另一只,向北,通知肃德,就说靖王遗妃,被施若仙捡到了,而且不打算还了。”
北辰靖王,名义上已经死了,可他的神山宝藏以及魔魇兵符至今还下落不明,而最有可能的,就是在他留下的小寡妇,凤乘鸾身上。
虽然,对肃德来说,凤乘鸾这个王妃,每每提起都如鲠在喉,但她没理由对宝藏和兵符不感兴趣。
若是她此时得知施若仙已经抢先一步,寻到失踪已久的靖王遗妃,抢先截了这个胡,肃德又岂会善罢甘休,将神山宝藏拱手相让?
肃德与景氏无需翻脸,只要有了嫌隙,关键时刻,袖手旁观,对他们来说,就够了!
“呵呵,殿下英明!”
阮君庭没开口,只是背着一只手,立在齐腰深的花丛间,垂眸看着另一手中的那朵蔷薇花,送到鼻尖儿下轻嗅,微微一笑。
这南渊的深宫,险象环生,危机四伏,正是荆棘丛生地,却有猛虎于花间,细嗅蔷薇。
秋雨影不敢再打扰,悄声退下。
晨风吹过,身后传来淡淡甜香,就像是……,啊,他终于想到了,是桃子味!
阮君庭睫毛一掀,身后,便有人不怀好意地向他后背一拍,大叫一声:“小翠儿!”
唰!
阮君庭猛地转身,抓了那只手,向自己脖颈上一绕,另一只手捞起对方双腿,就把人打横给抱了起来,先狠狠啃一口!
凤乘鸾偷袭反被偷袭,两脚乱蹬,好一通挣扎,“啊!放我下来!妆都花了,还有正经事呢!”
“再喊小翠儿,就扔进蔷薇丛去,看你屁股疼不疼!”
“小翠儿!”凤乘鸾眨眨眼,作死地又唤了一声。
果然,身下抱着她的两手便是一松。
几乎是同时,凤乘鸾两手飞快将他脖颈一揽,在掉下去的瞬间,两腿麻利地向阮君庭腰间一钩,双手双脚将人盘住,得意狂笑,“扔不掉,扔不掉!哈哈哈哈!扔不掉!”
她牟足劲,用额头狠狠地顶他的额头,“阮君庭,你这辈子都扔不掉我了!”
他仰起头,迎着日光,眯起凤眸看她,伸手将方才那朵粉白的蔷薇替她簪在发间,“好,就这么一直抱着,不放开,永远都不放开!”
——
临近午时,施若仙在渊华殿设宴,为凤乘鸾接风,因丧期夺情,故而素服前往。
阮君庭以贴身侍女的身份随行,与她走到那“渊华”二字之下时,不由对望一眼。
那一生,她被困在里面,不是枯骨,已胜似枯骨。
那一生,他在外面,奔袭千里,围城十二月,却只能帮她求一个解脱!
本以为,她去了,这份情就了了,空留他独守江山,到最后,竟然连一个随她而去的身份都没有。
却没想,上天垂怜,伊人归去来兮,如今,竟能双双并肩立在这渊华殿下!
前世身死之地,便是今生复仇开始的地方。
收到阮君庭一个笃定地眼神,凤乘鸾心中安稳,轻提裙角,两人一前一后,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上,施若仙在当年曾安放黄金凤座的位置上端坐,在她左侧下首坐着的,正是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南渊皇后的容婉。
而右侧立着伺候的那位,却是令凤乘鸾着实一惊,心头如被凿了一记闷锤!
初初!
她怎么在这儿?
凤乘鸾因着寡妇的身份,又有重孝在身,不能穿红着绿,也不能披麻戴孝,就只能发间一只白玉簪,穿了样式简洁,面料低调奢华的黑裙,立在金碧辉煌的渊华殿中,本就有些突兀,此时突然见了凤静初,脸上的惊愕和意外,是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
这世上,能令她心乱的人不多,凤静初便是一个。
她对她的执念,就是对当初那份失落的少时天真的执念!
她对她的愧疚,就是对前世所有身死至亲的愧疚!
如今,凤元帅府没了,凤家没落了,凤静初就算曾经受尽凌辱,为救母盗过君子令,可在凤乘鸾心中,依然是这世上最温柔,最干净的人,她怎么会沦落到进宫?
她怎么会心甘情愿踏进这一潭恶臭的泥淖!!!
“北辰,靖王妃,拜见南渊国太后娘娘千岁,皇后娘娘千岁!”
说完,从腰间掏出阮君庭为她做的那面白虎符节,交给女官,递了上去。
凤乘鸾虽是拜见,却只是稍微欠了欠身,一双腿裹在裙中,站的腰身笔直。
她再不自认是景家的臣女,更不认是南渊的公主,从姓景的与姓修的合谋,要将她的丈夫,她的家人赶尽杀绝那一日起,在她眼中,就只认自己是阮君庭的王妃,此生此世,若说依附,她也只依附于他一人!
高高在上的施若仙,如今没了后宫争宠的烦扰,终日养尊处优,保养得极好,硕大的凤簪,绛红的唇,坐在高处,满身的龙章凤姿。
只是那双精心描画的眼底,有一圈暗红,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红!
“靖王妃……!肃德倒是待你不薄!”她反复翻看了两下那只牌子,笑得颇为玩味,“靖王妃昨晚在正阳门前,一露脸就是好气魄啊!皇上疼你,只是与你开个玩笑,你便杀了三十余名守城的卫戍军,夺了诛杀炮,差点把半座百花城送上天!如今见了哀家,又是连膝盖都不曾一弯,看来北辰靖王活着时,家教和凤于归一样堪忧啊。”
凤乘鸾也回之粲然一笑,朗声道:“太后娘娘见笑了,王爷在世时,位极人臣,只跪天跪地,在朝堂之上,又是北帝的授业恩师,与肃德太后平起平坐,臣妾自从做了他的王妃,每日学的只是如何接受旁人的跪拜,从未再学如何跪人。”
这番话,惹得施若仙顿时杀心大起,却忽的发觉凤乘鸾身边站着的那个身量极高的婢女身上,散发出一种摄人之势,令人不敢轻举妄动,谁动谁死!
她明明是个随从,在金碧辉煌的殿上,莫要说卑躬屈膝,甚至连头都不低。
不低头也就罢了,双眼睛,浅浅垂眸,既没有直视施若仙,更不是低眉顺目!
那是……,那分明就是不稀罕瞅她,懒得看她,随便在地毯上找了个花纹看了。
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才!
混账!
全都不知死活!
施若仙牙根子咯吱咯吱响,正要发作,身边女官上前附耳道:“太后,那个就是昨晚在轿中的……”
“哦……”施若仙微微生了皱纹的眼角,僵硬一眯,“永乐,你这是携了高手入哀家的渊华殿了?”
凤乘鸾回眸瞅瞅阮君庭,“太后娘娘说的是她吗?她名唤冷翠,是王爷生前赐的贴身婢女,的确会些拳脚功夫,高手却谈不上,起我还差上那么一点点呢,平日里做的也都是些调脂画眉,铺床更衣之事。太后娘娘,南渊,不会连一个北辰来的女婢都容不得吧?”
她这些,倒也是实打实的大实话,阮君庭觉得有些好笑,眉眼间原本的冷厉中,就多了些微的笑意。
他与她在一处,若不是腻歪着陪她玩些女孩子家的玩意,就是在床上乱滚。
这个丫头,向来身入虎穴而不变色,如今有了他在身边,便更是有恃无恐!
施若仙当下脸色就黑了,正要发作,便听殿上一声轻笑,凤静初声音不高,温柔娴静,却如珠玉入盘,“哟,母后,这北辰的女子,都生的这么高,这么好看吗?一个婢女尚且如此,儿臣今日真的是开了眼界了!”
她有意无意的一句话,就将殿内剑拔弩张的气势瞬间柔化了下来。
“初初!”凤乘鸾终于瞅得机会,唤了一声。
凤静初一身华衣,宫妃打扮,立在施若仙身边,冲凤乘鸾浅浅微笑,施施然欠身施礼,“臣妾,楚王侧妃,见过靖王妃。”
楚王?
景元礼?
景元熙登基后,其余几个弟弟全部封王,秦王景元胤,晋王景元胜,马球赛上被一榔头捶傻了的韩王景元深,还有楚王景元礼!
初初给景元礼当了妾?
她离开南渊后,她都经历了什么!!!
“初初原来已寻得归宿,恭喜……”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渊华殿上的一排台阶,却如一道无法跨越的鸿沟!
凤乘鸾这短短一句话,说得如此违心,比起方才怼施若仙,吃力一万倍!
“谢王妃娘娘。”
凤静初睫毛温柔垂下,嘴角微牵,笑而不语,目光却悄然借着睫毛的掩盖,又偷偷看了她一眼。
她一听说姮儿要回来了,就日盼夜盼,甚至不惜一大早进宫,险些失了分寸。
这一年多来,她都经历了什么,她都知道。
她的痛,她的遭遇,她都感同身受,曾经多少次,远远地,隔着千里之遥,偷偷为她落泪,为她求神祈祷。
如今,总算见到人平安归来,却入的还是龙潭虎穴!
凤静初的头,低得很深,深怕那份喜悦和担忧溢于言表,被人瞧见。
总之,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只要人还活着,就有一切可能!
“奇怪了,你们姐妹在此相见,竟然就这几句话吗?真是令人失望!本宫还当要有一出亲人相见,抱头痛哭的戏码呢!”
是容婉的声音。
她坐在施若仙下首,满头珠花凤簪乱颤,显然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在太子东宫任人蹂躏的女人了。
这深宫中,有些平衡,已经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施若仙经容婉这么有意无意地提醒,才回头看看站在身后的凤静初,“是啊,初儿,以你和永乐当年的关系,此时突然相见,该是惊喜万分才对啊,怎么跟不认识一样呢?”
她们两个的克制隐忍,落在旁人眼中,竟然成了另一种共谋。
凤乘鸾以为,按照凤静初从前的性子,定然也就是笑笑便息事宁人了。
却不想,她忽的抬起头,换了个人一般,笑盈盈撒娇道:“太后净拿初儿取笑,初儿这会儿正服侍着太后呢,这里又是渊华殿,不要说是见了自家姐妹,就算是见了亲娘跪在下面,也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分寸,事事以太后为先,既不能失了天家的体统,更不能丢了王爷的颜面。”
施若仙早已将凤乘鸾的茫然收在眼底,牵过凤静初的手,俨然,她已经是她股掌之间的一只玩物,“永乐啊,你远嫁和亲,北辰那边也是过得艰辛,想必母国的许多事都是不知道的,你的这个好姐妹啊,她在你上次随靖王离开后没过多久,就成了元礼的侧妃了。”
这件事,对凤乘鸾来说,的确是一个大大的意外,可心安,却又远远大过了意外!
景元礼虽然性子有些虎,可也总算是本性纯良,如今董美兰已死,他又有外婆婆管教约束,想必对静初不会太坏。
“呵呵,原来静初就是楚王的那位威名远播的侧妃啊!臣妾去年在北辰时就听说了,当时还在猜,到底是谁家的女儿,能这样好福气,能深得太后娘娘垂爱,如今看来,既然是我凤家的女儿,那也就不奇怪了。”
凤乘鸾用眼梢挑了一下坐在另一边的容婉,语气有些挑衅。
当初,在北辰时,诗听带去消息曾说,景元礼新收了侧妃,不争风,不吃醋,专门挑着容婉欺负,却万万没想到,会是她的初初!
“凤家的女儿……”,施若仙意味深长道:“是啊,凤家的女儿,各个都是龙幼微一手调教出来的妙人儿,要么不争不抢,若是争抢起来,这天下,也没几个争得过你们。”
她话里有话,一面嫌弃着容婉,一面冷冷望着凤乘鸾。
在她眼中,容婉就是只没用的狗,而凤乘鸾就是那个叼走她儿子的母狼!
如今,这母狼自己进了这华丽的陷阱,她岂会一刀将它结果那么便宜!
容婉坐在一旁,明明皇后之尊,却半点存在感都没刷到,反而屡屡遭到厌弃,心中咽不下那口气,“不过呢,能挣能抢又有什么用?人啊,有的时候,运气好,不如命好。比如静初,虽然飞上了枝头,尽得母后恩宠,可是妾就是妾,妾养大的,一辈子也只能给人作妾!再比如永乐,当初争着抢着顶替了安公主,原来竟然是早知对方和亲的并非涵王,而是靖王。这是何等心机,何等手腕,不过可惜啊,凡事物极必反,乐极生悲,到最后不但成了寡妇,连遗腹子都夭折了,啧啧,真是可怜见儿的。”
她说着,便将手掌放在自己小腹上轻抚,“再看看本宫,一切顺其自然,随遇而安,如今,不但深得太后和皇上垂爱,还顺利怀上了龙子。”
她越说就越是得意,仿佛那肚子就快瓜熟蒂落,“这里面的,就是我南渊的将来,是天命!”
容婉怀孕了???
怎么怀上的?
谁的?
凤乘鸾这才注意到她宽大的凤袍下隆起的腹部,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景元熙那三件套,是她亲手串的糖葫芦,绝对废的彻底!
容婉当初在东宫,是怎么被他丢给太监祸害的,她也亲眼见过了,这怎么就怀孕了?
哈哈哈哈哈……
凤乘鸾快要憋不住了,赶紧躬身一拜,掩住变形的嘴角,嗓门大的门外都听得见,“果然是天佑南渊!恭喜太后!恭喜皇后娘娘!”
这一拜,却是实心实意,诚心诚意,佩服得五体投地!
施若仙母子,为了保住皇位,原来已经到了什么脸都不要的地步了!
容婉却还有脸在这儿唱戏!
好啊,唱戏嘛,这种套路,我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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