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拖着个大活人的阮君庭,周身威压四起,银发与红衣飒然飞舞,猎猎生风,脚步压根就没有半点放缓的意思。
“小翠儿,你放开我!小翠儿!哎呀!小翠儿……”凤乘鸾被他揪得钗横发乱,“你冷静,这里是御前!有什么事儿,咱们回去慢慢说!”
这时候,他炸毛,她若是再跟他一起炸,这百花城可就白来了!
谁知阮君庭根本不理他!
他陪着她,哄着她,扮女人都无所谓。
可他一转身的功夫,她竟敢要改嫁!
他大步向前,势不可挡,御前护卫就向后呼啦啦退去。
看到凤乘鸾狼狈,容婉最开心了,她这会儿缓过神来,捂着肚子,躲到景元熙身后,“护驾!快来人啊!护驾!”
这个冷翠,到底有多大本事,景元熙在百花城门口是见识过的。
凤乘鸾是如何横扫了无忧岛,他也是清清楚楚。
这个时候,贸然动手,只怕这殿上,没人能幸免,而且,那神山宝藏,恐怕也没有下文了。
“好了,御前带刀郎官听旨,护送永乐公主回凉风殿,不得有误!”他将身边凑过来的容婉推开,“不过是个发疯的哑奴,相信永乐自有办法收服。”
“可是,皇上……,她们主仆今日一而再,再而三……”容婉不服。
“朕说了,让她们走!永乐今日是朕的客人,若是殿前有恙,今后,普天之下,谁还敢来喝朕的酒?皇后,你今日话太多了!”
“哼,陛下果然还是舍不得她!您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我们皇儿的将来考虑!凤乘鸾她没安好心,绝对不能留!”容婉将肚子挺起来,正好挡在景元熙眼前,根本不顾殿上诸王尚在。
景元熙微醺的脸,茶色瞳孔一缩,那“皇儿”两个字,正是他的痛处!
“皇后喝醉了,送回去歇息。”
“皇上!皇上!你听臣妾一言啊!凤乘鸾留不得啊,她就是个祸害,她一日不死,必成大患……!皇上!”
容婉被太监宫女们连抱带扛地端走了。
景元熙有些脑仁疼,用指尖揉着额角。
下面杵着的众人就有些尴尬,小心陪着,这个喜怒无常的皇帝没开口,每个人都既不敢走,也不敢留。
“你们说,朕,方才的决定错了吗?”景元熙假寐着,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景元胤温厚笑了笑,“皇兄心思若海,不是我等可以妄加揣摩的。”
只有景元礼方才知道给他们弹琵琶的是谁,那牙根子一直在打颤,已经快要脱臼了,这会儿心有余悸,“其实,皇兄和咱们一样,都是真心疼姮儿的。”
施若仙皱了皱眉,这个老五,向来缺根筋,似是永远不懂这皇权高处的厮杀。
不懂也好,省得麻烦。
景元胜却道:“哼,一个北辰奴婢也敢在御前放肆抢人,实在是无法无天,皇兄仁慈,放他们走,只怕他们以后,会更加无所顾忌!”
他这是在教他怎么做皇帝了?
景元熙挑开眼皮,瞅了景元胜一眼。
凤静初沉静替施若仙捶背,依然嗓音温柔,“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其实,兴许只是北辰女子性情刚烈,又可怜是个不会说话的,乍一听闻姮儿要改嫁,心中替旧主不值,所以才失了规矩,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施若仙回眸,瞟了她一眼,“凤家的丫头,还真是一条心。”
凤静初也不怕,也不急,“回太后,初儿一向以为,人心本善,只是性情相异,才有了这世间的蹉跎罢了。”
她最大的本事,便是百炼之钢有绕指之柔。
也就是这份心思和性情,让施若仙一直对她爱不释手。
简单一句话,一场不欢而散的御宴,谁都没有错,就连景元熙,也不由得对她另眼相看。
“好了,都散了吧,朕乏了。”景元熙弹了弹手指。
施若仙站起身,等殿上人都退下了,才转身俯视这唯一的儿子,无奈间幽幽叹了口气,“今时今日,你还是舍不得她啊!”
景元熙睁开眼,茶色的眸子忽而有种旁人从未见过的光,说不清是贪恋,是执迷不悟,还是刻骨铭心的恨。
“来日朕龙驭上宾,只要凤姮一人陪葬!烦请母后帮忙记下。”他那声音,空空荡荡,仿佛,这是他一生唯一的遗愿。
“胡说!熙儿……!你只不过是身子伤了,好好的,说这些干什么!只要母后还有一口气在,就绝对不会让你有事!”
施若仙的指甲,刺破掌心,却不及心口的痛。
她唯一的儿子,曾经是多好的男儿,承袭帝嗣,天命所归,大好的万里山河和千秋功绩在等着他,可却生生被那个凤乘鸾给废了,落得如今人不人,鬼不鬼,断子绝孙的模样!
可他偏偏却还对她念念不忘!念念不忘……!
到底是什么冤孽!
什么冤孽!
唉……,景元熙长长一叹,忽而又神经兮兮地笑,“母后过虑了,朕只是随便说说,您也累了,回吧。”
他说吧,又将手里的杯中酒一饮而尽。
什么皇权,什么江山,什么生前身后名!
一个睡在烂泥之中,两眼一片漆黑的人,还会在乎什么……?
——
凉风殿前,阮君庭倒扛着凤乘鸾,身后呼啦啦跟着无数殿前侍卫,浩浩荡荡、鸡飞狗跳地回来了。
秋雨影立在殿前,一阵头疼,这到底又是闹哪样?
早上明明是高高兴兴,手拉着手出去的,这会儿,却是头朝下回来的!
“殿下,这是……”
阮君庭也不理他,扛着哇哇叫,又踢又捶的人进了殿。
诗听听见动静,也跑出来,“怎么啦?怎么啦?小姐,怎么啦?”
凤乘鸾终于见到个自己人,吊在阮君庭背后惨叫,“救命啊……!听听快救我——!”
可诗听还没来得及把袖子挽起来,就被秋雨影给揪了出去,顺便关了殿门。
“秋先生,怎么回事?”诗听被他拦在外面,使劲儿地蹦。
“嘘……”秋雨影竖了一根手指,“回避吧,这个忙,咱们帮不了。”
“可是……,殿下他好像很生气……”诗听不放心她家小姐安危。
秋雨影摇头,“夫妻之间的事儿,一会儿就好了。”
“真的?”
“真的真的,走了!焚风在那边等你呢。”
秋雨影把诗听哄走,又将外面看热闹的宫人都轰散了。
殿内。
“谁是小翠儿?”阮君庭将人一骨碌丢在床上,抓开紧紧束着的领口,憋闷的火气直冲头顶,青筋暴躁。
“我……,我是小翠儿!”凤乘鸾趁他将身上女人衣裳扯掉的功夫,钻了个空子,逃命样的往外跑。
可下床还没跑两步,就被人家回手给抓了回来,重新抡回床上
“谁是奴婢?”
“我……,我是我是。”
“谁是哑巴?”他将她两手叉住,整个人狠狠钉在床上!
“是我,还是我!”凤乘鸾可怜巴巴,“玉郎,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你别咬人啊……”
阮君庭那双眼睛,不像是咬人,倒像是吃人,“孤一个转身的功夫,你就要改嫁了?”
“不不不,是他们逼我的!”
“你不答应,谁能逼你?”
“我也不想啊……”凤乘鸾试着挣扎了一下,那双手腕被按得纹丝不动,身上被压得结结实实。“那些姓景的自说自话呢,我就是顺水推舟了一下……”
“顺水推舟!”阮君庭那双眼睛若是能发射刀子,此时凤乘鸾必是已经碎尸万段了。
“我……,你听我说,我觉得下个月马球赛,正是个好机会,就没太拒绝……”她眼睛眨巴眨巴,肉眼可见的笼起了一层雾。
“下个月……?”
“嗯啊!”凤乘鸾将头点的如鸡啄米。
“真的?”阮君庭见她似是真的被摁疼了,又有些心软。
凤乘鸾赶紧趁热打铁,顺着毛撸,“真的,真的!比真金还真!这世上再没第二个人像我玉郎这么好,我改嫁,我傻啊?乖,大白天的,你放手啊!”
“算你聪明!”这一句,阮君庭颇为受用,将手缓缓放开,“孤不喜欢这里,尽快帮凤于归把事情办完,我们走。”
凤乘鸾满头青丝已经被揉搓地乱七八糟,白玉簪也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坐起来揉着手腕,嘀嘀咕咕,“高兴了就是小翠儿,不高兴就变成‘孤’!”
阮君庭眼睛又唰地立起来,“你还敢提!”
“哎呀——!”凤乘鸾捂住胸前的伤口,皱着眉头,楚楚可怜地身子一歪,“好疼!伤口都扯开了……,哎呀……”
“给我看看!”
“不给!你那么凶!”
“过来!”
“不要……,哎呀,疼啊……”
“乖乖,听话,这伤势可大可小。”
“那你不准再凶我!”凤乘鸾浑身上下试着劲儿撒着娇娇,鼓着腮,瞪着眼。
“……”阮君庭明知她在耍宝,却没办法,他就吃她这一套,“乖,不凶了,给我看看。”
凤乘鸾也豁出去了,啥要不要脸的,反正她在他面前,也早就不要脸了。
她半推半就,哼哼唧唧,将后背往人家怀中一窝,抬眼向头顶上偷看。
阮君庭指尖将她刚刚渗出血的衣襟儿轻轻掀开,又细细将胸前缠着的纱布一点一点绕开。
无意间眼帘微垂,发现这死丫头竟然还有空偷看他,心口便是热流一涌。
“再看就咬人!”
凤乘鸾立刻将两眼紧紧闭上,嘟囔,“不看就不看,也不知道留着想给谁看。”
“什么?”他的手稍稍一停。
“我随你去北辰时,今儿个修照拂,明儿个苏和香,后儿个修映雪,那王府里塞进去的女人就没消停过,我都没发飙,你倒好,就听别人说了一句,就疯成这样……”
她不说还好,越说就觉得自己越委屈,心里就越酸,“都被你给休了,还要给你披麻戴孝,到处厚着脸皮说自己是你的寡妇,要是被人知道了,又要被笑死了!”
说到这些,阮君庭的确心中觉得亏欠她良多,将人揽在怀中晃啊晃,“乖乖啊……,我只想给你最好的,到时昭告天下,让所有人见证,让你嫁得明明白白。可你若是急于这个名分,婚书我可以现在就写,大不了夺了景家皇帝的金殿,押着南渊满朝文武,跟你今晚就拜天地!”
“好了!少发疯!休都休了,你以为那么容易把我娶回去?”凤乘鸾用胳膊弯怼了他心口窝一下。
“那你要怎样才肯嫁?先说来听听,我也好有所准备。”
凤乘鸾张开眼,仰着头,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头顶的他,两扇微微卷曲的长长睫毛,就像两只小毛刷,刷在人的心尖儿上,“我要再嫁啊,定要你我头顶再无旁人。”
“好,我答应你。”
“还要百万雄兵为证。”
“没问题。”
“还有……”她眨眨眼,“当初大婚,我跪了你,所以下次,你要跪回来。”
他低头看着她,“就这么简单?”
凤乘鸾眼珠儿转了转,娇蛮道:“是啊,百万雄兵为证,你跪我!”
原来她的小心思,在这里!
“好啊,这有何难。”他淡淡一笑,全不在意,一面说着,一面小心揭开伤口上的纱布,看了一眼,眉头拧了拧,转身下床去取了药匣,“你对我,还有何要求,有何不满,不如今天都一一说了。”
“还有啊……”凤乘鸾翻身侧卧,一只手撑着头,目光随着他转,“以后不准欺负我,大庭广众,说扛走就扛走,我不要面子的吗?”
阮君庭拿了药盒,看了她一眼。
她青丝凌乱,发髻堕到一边儿,衣襟半敞,雪白的里衣被染得殷红一片,纤细的脖颈像只斗架的天鹅,腰身曲线婀娜,山峦起伏,也不知自己此时的姿态有多灼人,只顾着一张小嘴儿嘚吧嘚吧。
你现在这个样子,还要面子?
他牙根子有些痒。
北辰的先祖,向来认为,抢来的媳妇才是好的。
阮君庭对此,深信不疑,而且乐此不疲!
扛走这件事,他没应她,只问:“还有呢?”
“还有……”凤乘鸾起来,盘膝而坐,方才那些好看的风景就立时又被掩住了,“我不管你今后成了谁,南渊也好,北辰也罢,就算是去了九御那一头,都不准再有别的女人,连看都不准多看一眼!”
“这么霸道啊?”阮君庭在床边坐下,将她双腿捞过来,放在自己腿上,之后将她肩头衣裳轻轻去了,又用布巾沾了水,将伤口的血和昨晚的陈药小心擦去,“那不若我哪儿也不去了,就留在你们南渊可好?”
凤乘鸾两手撑着床,歪着头看他认真小心的样子,伤口上凉凉的,一点都不疼,“好啊,当初拐了你回家时,在马车上,我就说过,你若想入赘做个闲人,我就跟娘说去。你想入仕考取文武功名,我就跟外公说去。可你若是想浪迹江湖,我也可以马上去跟账房提银子,咱们说走就走!只是可惜……,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我们已经再也没办法独善其身了。”
阮君庭替她上药的手,稍微顿了顿,抬头间,撞见她的脸,与他这样近,只有呼吸之间
“这句话,若是早二十年说出口,该多好……”
“二十年前,我若说了,你会摘下面具吗?”
阮君庭的手,彻底停下来,抬眼认真道:“至少我会知道,你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说完,又拿了新的棉纱,替她从肩头腋下穿过,仔细包裹伤口。
“那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什么?”凤乘鸾像个乖乖的布娃娃,给他包扎。
“曾经以为,你这样的女孩,想要的,该是世上最高的尊崇,最大的财富,还有最强的……”他目光痴痴,耳朵尖儿竟然有些红!
凤乘鸾都看傻了,阮君庭还会害羞啊!
他穿着艳丽的女装,领口方才扯了,露出锁骨,现在认真替她包扎伤口,说起从前那些心思,竟然还害羞了!
我的妈呀!
“男人?”她接他的话,“最强的男人?”
他睫毛忽闪了一下,没有回答,默认了。
“哈哈哈哈……”她笑得前仰后合,忽然间,花瓣样的唇,轻轻落在他的嘴角,如蝴蝶在花间一掠而过,低声嗔道:“傻蛋,我想要什么,在风雨亭里时,就已经告诉你了,只是你没听懂。”
她说,想要情之滋味,想要他告诉她,情的滋味。
可他却想给她名分,给她权力,给她天下!
第二天,他就转身去为她筹谋那一切,那一走,就生生错过了一辈子!
“是我傻。”他微微低头,将额头轻碰她的额头,“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若是不小心没听清,你就再说一遍,一直到我听见为止,好不好?”
“你还能有多傻?”
“一见了你,就傻到不可救药……”那心潮里的火,再也关不住,“凤姮……”。
叮啷一声!
阮君庭回手扔了药瓶,只用两瓣薄唇,将她欺身推倒。
“唔……,我疼着呢!”
“不怕,我来告诉你情之滋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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