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焚风乐颠颠道:“嘿嘿嘿,那当然,咱们打小就跟着殿下混,自然是只要殿下好,咱们就什么都好!”
他一向大大咧咧,粗枝大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秋雨影却是个人精,是个狐狸,他敏锐地发觉阮君庭意有所指,周身一凛,慌忙掀了衣袍,端端正正跪下,“殿下恕罪!属下等只是替殿下筹谋一个权宜之计。”
夏焚风这才发觉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慌忙跟着跪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殿下恕罪!我……,我们就是说说而已,啥事儿还不都是您说了算!”
阮君庭盯着他的头顶,良久未响,整个寝殿中,气氛寒凉地瘆人。
“都下去吧,孤想一个人静静。”
他挥挥手,不再理会这三人,径直入了纱帐深处。
外面,三个人鱼贯而出,传来极轻的关门声。
……
那年,他只有十二岁,率百人深入西荒。
那时候,他就知道,单凭横扫蛮人诸部,并不足以与新帝阮君瑜谈条件。
若不能抓住机会,一战成神,那么,回到北辰之后,等待他的,将是比冷宫中的那十二年更加悲惨的一生。
他需要最伟大的功勋,最显耀的战绩,一个无可替代、无人能及的筹码!
于是,他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干一件自古以来,无数太庸天水的帝王都想要干,却没人能干成的大事!
闯神山!
西荒神山,也就是九御之人口中的太冲山。
世间东有太庸,西有太冲,中央天水一道,才养出了其中的无数地灵人杰。
十二岁的少年阮君庭,带着秋雨影、夏焚风等一百号人,一路杀入神山深处,直闯到两扇与山同高的黑色石门前。
阮君庭他也是真正面对这两扇巨大石门时,才意识到自己终究是太年轻,太心急,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然而,事已至此,根本没有后路可以退!
不成功,便成仁!
山中,隆隆巨响回荡,石门裂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那一头,一个足有两个他那么高的男人,手持巨槊,立在关口。
那个就是战铮峰,也就是《西荒神物志》中所称的西荒神王!
他奉太冲圣教之命,看守这两扇石门,严禁九御之人通过,也绝对不准许太庸天水之人靠近半步。
十二岁的阮君庭,身量还是个孩子,他能傲然立在这里,令战铮峰眼前一亮!
然而,两番交手下来,更让他震惊的是,在他体内,有着与小小年纪和孱弱的体质极不相配的,浩瀚如海的内力!
一种天生的,只有皇族血统才可能拥有的,天赐的力量!
小小年纪的少年,无论被打倒多少次,都会重新爬起来。
他爱惜他的部下,让他们都站得远远的,却偏偏不爱惜他自己。
仿佛今日若是不能闯过神山,他便宁可粉身碎骨,战死在此!
战铮峰越战越是疑惑,几次三番手下留情。
而最让他无法痛下杀手的是,这孩子的眼睛和他眼中的光芒,实在太像一个人了。
他想要将阮君庭擒了,将他的来历探寻个究竟。
可这孩子却抱了一颗玉碎的心,即便是死,也绝不屈服,更是不降。
他越是如此,战铮峰就越是不愿伤他。
直到他们同时看到,那两扇大门之间,不知何时立了一位圣洁无双的白衣女子,如一尊月神,静静望着他们。
她一身清冷,高不可攀,不食人间烟火,那双凤眸和里面的傲然,与阮君庭如出一辙。
“好勇敢的一个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她的声音,空灵地不真实,回荡在巨大的山隙间。
“阮玉郎。”阮君庭鬼使神差地没有报出真名,“你又是谁?”
他已战到精疲力竭,心知自己今日必败,所以,既然是要葬身于此,那就不配再留姓名在人间。
“我是守护这座山的人。”女子神情微微一动,情不自禁地迈出了石门,之后又强行克制地停住脚步,“我在这里很多年,却第一次见到小孩子,觉得很开心,不如,我们交个朋友,如何?”
“不必了。”阮君庭以剑撑地,强行让自己站稳。
“呵呵,你小小年纪,就豁出性命来闯神山,到底为什么,让我猜猜?”女子罕见地笑了,笑得如整座黑沉沉的山隙中都开满了花,可那笑容,又满是心疼。
“你的家人都不疼你,你不顾一切,想要证明存在的价值,为自己赢得立足之地,对不对?”
她试着走向阮君庭,就像小心翼翼靠近一头受伤的小兽。
阮君庭戒备道:“我没有家人!”
“好……,那就算是我错了。”女子眼圈微红,顺着他说话,“西荒神山,是太庸天水历代帝王的百战不胜之地,你这样小小年纪,只带着百余人,却敢前来,实在是勇气可嘉。”
她心疼地靠近他,三步远近的距离,小心翼翼仔细看他,从他满脸的血迹和凌乱的发丝间,努力辨认每一道轮廓。
“我很喜欢小孩子,特别是你这样勇敢倔强的孩子,今日既然相见,便是与我有缘,不如这样,想要什么,随你说出来,我都可以给你。”
“你出什么条件?”阮君庭根本没有抬头。他不拒绝,因为他来神山,本就是有所图!
只是,这世上,哪有那样的便宜事?
单凭喜欢?不可能!
无论是冷宫中的一口饭,还是今日得以带兵征西,这世间的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来交换的!
女子微微愣了一下,旋即,通透的心思就明白了一切。
她微笑而温柔,更加小心地靠近他,试探地伸出素白的手,想替他拢去额前湿漉漉的乱发,“实不相瞒,我是这神山中的圣女,一生侍奉神祗,守护子民,不得成婚,更不可能生儿育女,可是我又偏偏特别喜欢小孩子,若是当年,我与寻常女子一般谈婚论嫁,如今的孩儿,也该有你这么大了。”
她的手,好软,好轻,指尖,好温暖,那是阮君庭有生以来,从来不曾体会过的温情。
他破天荒地没有避开她,嘴上却倔强道:“拿开你的手,我不是小孩子!”
越是如此,就越是令人心疼。
圣女将手指微微挪开,却舍不得收回,只停在他脸侧,仔细瞧他显露出来的眉眼,“孩子,不如我们立一个约定,你若是答应,我愿意以神山中半数宝藏相赠,你有这笔财富,在这世间,就再没有达不成的事,如何?”
“说。”
他小小少年,身高还不及她,却已经有了几分男人的冷硬。
“好,这个约定就是,你拿了我的宝藏,从今以后,每年来这神山脚下,唤我一声娘亲,如何?”
她满心期待地等他答应。
千百年来,太庸天水那些帝王,每每妄图闯入神山,为的无非就是这些宝藏。
现在这个孩子,只要张张嘴哄她开心,便可分得一半,他一定没有拒绝的可能。
然而,这个要求,对于一身骄傲的阮君庭来说,却几同莫大的羞辱!
他神情骤然一冷,将头一偏,避开她的指尖,方才那一点点对她指尖温暖的贪恋霎时间消失地无影无踪。
“恕不奉陪,告辞。”
他拄着剑,一瘸一拐,艰难地要离开。
“等等!那就只唤一声!如何?就一声!”身后,圣女立刻让步。
“不可能。”阮君庭继续倔强地往前走。
“等等!孩子,你等等,我不要你唤娘亲了,你等等!”她追上了几步,又怕吓着他,就只好又停在三步开外。
阮君庭的脚步停住了,他入了神山,也的确不能空手而返。
“换个条件。”他回头。
“你……,你帮我抄一本书,可好?”
圣女脑子转的飞快,却是完全懵的。
他来的突然,她完全不知所措,又怕他若是就这样走了,此生便再无相见的机会,只好随口想了个由子,先留住他。
“可以,不过我没有太多时间。而且,我只拿抄一本书的报酬,证明我来过神山便可。”
“……好,一言为定。”女子一口答应。
就这样,阮君庭安顿了部下,只身随圣女和战铮峰迈过了那扇门。
那圣女谨小慎微地安顿他住在一间石室,又亲手替他疗伤。
她怕太殷勤会吓着他,可又忍不住,想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
她担心抄的书太厚,他一身的伤势禁不起劳累,又怕抄的书太薄,他一转眼人就要走。
最后反复斟酌,终于选了本不太艰深的剑谱——《浩劫剑法》。
“你让我抄剑谱,不怕我偷学了?”阮君庭换了一身洁白的衣裳,虽然浑身是伤,却在书案前坐得笔直。
他此时已经梳洗干净,将乌黑的头发整齐束起,十多岁的少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羊脂玉一样的皮肤,绯红色的薄薄嘴唇,纯净无暇又巧夺天工。
圣女一时之间看得有些痴迷,“不怕,剑谱也算是我送你的礼物,你若是记得住,算你的本事,尽管拿去。”
阮君庭少年气盛,被人这样一激,自然不能露了怯,于是等剑谱抄完,里面的招式和心法也已经烂熟于心。
浩劫剑法,招式简单,却刚猛霸道非常,以强攻和爆发力取胜,正好迎合了他体质孱弱却内力雄厚的特点。
若是换做平日对敌,或许并不见长,但若是战场上,则可所到之处,皆夷为平地,说以一敌千,以一克万,也不为过!
这简直就是为他的体质,他的身份量身打造的!
阮君庭将剑谱合上,双手递给圣女,“多谢圣女。”
圣女珍而重之地接过他亲手抄写的剑谱,温柔微笑,又吩咐战铮峰送上两样东西,一个是锦匣中的一对硕大的明珠,一个是雕有睚眦兽的奢华古剑。
“这一对明珠,叫做无极神珠,是我太冲圣教的宝物,世人称之为神山之眼,我将它们送你,权作是你踏入过神山的证物。”
少年的阮君庭,即便不懂身外之物有多贵重,也隐约有些明白,这一双珠子,必定来历非凡。
圣女又将宝剑亲手托到他面前,“此剑名为‘浩劫’,曾是九御太古时期的君皇佩剑,内藏一柄短剑,是一双子母剑。我见你与战护法交手时,左右两手皆可用剑,却并无称手的兵器傍身,就顺便拿来了。”
她说得风轻云淡,也难掩处处为他思虑的细致周详。
子母剑,子母剑,希望有一日,他能明白她的一片苦心。
果然,比起那一双无极神珠,阮君庭对这把剑更有兴趣。
圣女见他喜欢,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话就多说了几分,“此剑乃是凶器,遇之不吉。但我想,你既然注定此生驰骋沙场,杀生无算,不如就持此大凶之器傍身,时时以血养之,反而可镇邪魔,避鬼怪,守护你诸恶不侵,夜夜安枕!”
阮君庭蓦地抬头,“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圣女掩饰地有些慌张,“其实……,其实我想说,按照你目前的体质,根本无法承受这般强大的内力,这是你先天的缺陷,若是稍有不慎,难保将来不会英年早逝。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每年能来神山一次,我会想办法帮你化去一部分内力,只要我还活着,就可以保你无恙。”
“……”阮君庭不知该说什么,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对他好过。
好的没有底线,没有所求,替他事事思虑周祥。
就连母妃,也从来不曾这样温柔细语地与他说过半句话,更遑论替他思虑以后的事!
然而理智告诉他,所有一切的好,都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不想再继续这样下去,这个女人这种莫名的温暖,如一个陷阱,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被人宠坏的孩子,忘了外面的一切,忘了自己来做什么的。
“说你的条件,不说我走了。”
他就像个没良心的小土匪,拿了人家的东西,却并不想领人家的情。
“你这孩子……”圣女无奈苦笑,若是不说点过分的要求,只怕还不能如他的意,“好吧,我的条件就是,你每年来神山脚下见我一次,唤我一声娘亲。”
“不可能,剑还你。”阮君庭回手将浩劫剑扔给她,抬腿就要走。
“不要!那就十年!玉郎,十年之内,你一定要来,否则会有性命之忧!”圣女慌了,玉郎二字,脱口而出。
这两个字,就如一阵春风,从他心底拂过。
自从春婆婆变成了哑巴,死了,他就再也没听见过谁这样唤他!
阮君庭的双脚,如被胶着在地上,再也挪不动。
他才十二岁,从来没有被母妃疼爱过,哪怕只是一句温柔的话,都不曾从萧淑锦的口中听到过。
他回头,望着那个比自己高了一点点的女人,对上她殷切的眼神,依然倔强道:“好,十年为期,我会好好考虑。但十年之后,若是我没来,便是死了,你也不必等,到时候再骗个旁的什么乖巧孩子喊你娘亲便是。”
他说完,从她手中无情拿回浩劫剑,转身大步离开,一步也不敢停留。
“……好!”圣女望着他的背影,两眼被水汽氤氲,模糊成了一片,“玉郎,忘了告诉你,我姓月,我的名字是……”
月瀛……
她最后两个字未能出口,阮君庭瘦小的身影,就已经远得快要看不见了。
月瀛轻叹,他这样倔强,永不驯服的模样,倒是与她当年如出一辙。
今日一别,却是十年之约。
她与他一样的纤长而整齐的睫毛微垂,遮住那双与他一模一样的凤眼。
战铮峰不知何时静默立在她身后,“圣女,他一定会来的。”
月瀛声音淡淡,“你又如何得知?”
“他既然肯收了您的剑,便定会将这个约定放在了心上。而且,属下已经按您的吩咐,将半数神山宝藏奉上,所以,请圣女宽心,他一定会记得您!”
“但愿吧……”
她一袭洁白,却有些飘零清冷,孤苦寂寞,如海上一轮孤月。
战铮峰默默陪在她身边,后面,山一般巨大的黑色石门隆隆关闭。
……
阮君庭从神山中出来时,便见他那一百名士兵,正欣喜若狂地候着他。
每个人的马上,都装满了无数珠宝玉器,件件都是世间罕见的珍品,价值连城!
那女人终究还是将半数的神山宝藏硬塞给了他!
他有些头疼,这份突如其来的恩情,只怕他是想还都还不清了。
自那之后,第一个十年,他二十二岁时,如约而至,再次相见,月瀛已是华发丛生。
她将他膨胀到无法约束的内力泄去七成,引到自己身上,之后,从此闭关,再也无人得见。
“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你无需向任何人提起,只要记得再过十年,要如约而来便好。”
她见了他欣喜若狂,却来不及也不敢话及过多。
之后,又到了第二个十年之约,那时候,已是阮君庭的前生旧梦了。
他是彼时的宸王殿下,而她已病入膏肓,油尽灯枯。
弥留之际,她牵着他的手,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替他最后化去这十年来暴增的内力,为他续命。
十年不见,连他的鬓边都已经有了一根白发。
“玉郎,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小时候,身边可曾有一个婢女,名唤春姑?”她弥留间,喃喃地问。
已过而立之年的阮君庭,已不是那个稍加哄骗便什么都脱口而出的少年。
他一言不发,握着她的手,在床边跪下。
面前这个弥留中的女子,对他有再造之恩,可二十年的倔强,那简单的“娘亲”二字,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他能做的,也只有跪在她的床边,送她最后一程。
“好的,你不用开口,我明白。”她欣慰地笑,甚是满足,艰难挪动拇指,在他的手背上,留下最后一抹温度。
“玉郎,你天生的缺陷,罪过在我,你这一生所受的苦,也罪过在我,对不起……!”
“什么?”阮君庭眸光晃动,看着她,眼角狂跳。
月瀛无限遗憾,残泪从眼尾滑落,之后破碎,“可惜,我尽力了……,再也等不到你的下一个十年了……,玉郎……,吾儿……”
她那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缓缓合上,便再也没有睁开。
阮君庭双手握着她的手,静默跪在床边,缓缓将额头抵在她渐凉的手背上,嘴角压抑地绷成一条直线。
“你说什么?你说的最后两个字是什么?你给我醒过来!再说一遍——!”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民间传说,每个人的心,都天生有九窍,可若是哪一窍被迷了,就终其一生也解不开。
他执迷于无情。
执迷于沉默寡言。
活着,仿佛只有越痛苦,才越警醒。
于是,面对心爱的女人,不肯道破。
面对生身之母,也至死不能相认。
那一日,暴怒的阮君庭,心痛成狂,一双子母剑,屠尽太冲山圣教,将所有人为圣女月瀛殉葬,
也因如此,他的存在,惊动了当时的九御女帝姜洛璃,最终引来九御铁骑血洗太庸天水的浩劫。
------题外话------
每每写到玉郎的前世,总是不由自主在心中替他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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