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梅兰竹随在阮君庭身后,走出很远,才停下脚步。
阮君庭没有马上开口,而是重重叹了一息,之后,满身猩红,于月光雪上转身,一身帝王之气,不怒自威。
梅兰竹便慌忙整理衣袍,端正下拜,“殿下恕罪!”
“说吧,你都看出什么了?”
“启禀殿下,恕老臣斗胆,凤小姐腹中的孩子,不能留。”梅兰竹拱手过顶,深深低着头,一双眼睛紧张地左右晃动,却不敢抬头去直视阮君庭。
良久,头顶上都没有动静,阮君庭立得笔直,如一尊神祗,衣袍和银发有些微的无风而动,是他强行克制的震怒。
“理由呢?你只有一次机会。”他终于沉沉道。
“理由就是……,依老臣所见,凤小姐体内尸毒,已经溶于血脉,腹中胎儿早晚遭受深受其害,轻则,胎死腹中,重则……,老臣不敢说。”
梅兰竹故意将话停在这里,小心抬头打量阮君庭的神色。
阮君庭面色凝然如一块冷硬的玉石,毫无情绪,“把话说完,不要与孤耍这种伎俩。”
“是。”梅兰竹飞快地盘算了一下这话该如何出口,之后道:“相信殿下也曾听闻凤小姐大破无忧岛时,曾遭遇南渊景安公主所成的子母煞?”
子母煞!
阮君庭眼角一阵狂跳。
梅兰竹接着道:“凤小姐身上的尸毒,虽然由疫种提炼而成,但本质上与普通尸煞并无区别,倘若这毒过到孩子体内,胎儿很有可能在母体中被活活熬炼成尸煞,而成为温卿墨操控凤小姐的另一样工具!”
“大胆!”阮君庭未等梅兰竹话音落下,便抓了他的脖颈,将老头儿整个人提在了半空,“你既然有胆与孤说这番话,必是已有了破解之法,却还要在这拐弯抹角,你不怕孤现在就废了你?”
梅兰竹艰难道:“殿下息怒!老臣若是不言明利害,您又如何会应允这破解之法!”
阮君庭甩手将人扔掉,“说!”
“是!”梅兰竹被摔在地上,又爬跪起来,虽然恭谨,却骨子里依旧甚是从容,“若是换了旁人,遇到这种情况,必定无药可解,只能任其自生自灭,可凤小姐腹中所孕育的,是我九御皇族血脉,是九方氏血统的延续,而殿下必定不忍心她们母子遭受生不如死之苦。所以,老臣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斗胆道出这个法子,那就是……,换血!”
阮君庭双眸动了动,眼光微微一亮。
梅兰竹小心观察他的神色,补充道:“殿下放心,具体的法子,老臣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按照我九御古法,殿下以内力推功换血,本身并非难事。而凤小姐换血之后,身体必定会逐渐吸纳一部分您的神嗣纯血,对其自身和胎儿都是极有裨益,唯一的难题就是,殿下您可能会受到尸毒的侵扰,承受一些痛苦。”
“接着说。”
“是。不过,殿下想要压制此毒,也并非难事,只需假以时日,就可以彻底清除。如此,也是保全殿下与凤小姐母子的最好办法了。”
所有该说的,都说完了,两人之间,寂静无声。
阮君庭盯着梅兰竹的头顶,梅兰竹就微微弓着身子,静待他的抉择或是发落。
“梅兰竹,你就不怕孤的体内换了尸毒,到时狂性大发,将十万黑骑,连带着你,全都葬送在这摩天雪岭下吗?”
阮君庭的声音,威慑中含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恐怖,令梅兰竹不寒而栗。
他深深俯身,以额头叩入雪中,“殿下明鉴,老臣一心只为九御国祚永昌,绝无半点私志,无论如何也不敢加害殿下。老臣之所以胆敢提出这个法子,也是经过深思熟虑。殿下身为神嗣后裔,血统纯正,无懈可击,再加上浩瀚如海的内力,相信任何剧毒,都可压制在可控范畴之内。”
阮君庭的一双长眉,不觉之间,又凝在了一处。
让他为凤姮换血,并非难事。
若是他以命交换,能得她母子平安,也大可一试。
可是,假若他换血之后,尸毒超出掌控,狂性大发,或是徒增意外,凤姮该怎么办?
她必定不会放任他不管的,到时,又会是何等摧心裂肺的情景,不得而知。
正迟疑间,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殿下,臣战铮峰求见。”
阮君庭眉间强行展开,整理了神色,“过来吧,孤正好就上雪山的事,要与你商量。”
他挥挥手,“梅长老跪得太久了,退下吧。”
“是。”梅兰竹没能等到阮君庭的肯定的答复,抬头看了眼战铮峰,只好退了几步,转身离开。
等他走远了,战铮峰才道:“殿下,关于尸群……”
“战护法。”阮君庭打断他,“孤有一事,想要你的承诺。”
战铮峰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皇太子殿下,原来他也是会有迟疑、犹豫、不确定,甚至患得患失之时。
他旋即拱手,单膝撞地,巨大的身躯,轰然下拜,“殿下何出此言?臣毕生忠于九御,忠于圣教,受命于圣女,必定对殿下誓死效忠,绝无二志!”
“好一个誓死效忠。”阮君庭笑得有些凉,他效忠于他,也不过是为了九御,为了太冲教罢了,“你可知,凤姮如今,腹中怀有孤的骨肉?”
“这……,臣尚未来得及恭喜殿下。”战铮峰抬头,心知必定不是什么好事,“不知殿有何吩咐?”
阮君庭在他面前站正身子,垂眸看着这个人。
梅兰竹所言到底有几分真假,他心中有数。
凤姮和孩子的危险,是真的。
换血也是眼下唯一的可行之法。
可换血之后,到底会怎样,他不是医者,也不了解相思忘到底还藏了哪些后招。
而想救凤姮和孩子,一时之间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铤而走险。
但在那之后,一旦事情超出了他的掌控,光凭秋雨影和夏焚风那些暗卫,面对整个九御,根本无法护凤姮周全。
他现在唯一能信得过的,也只有战铮峰了。
“孤与圣女,曾是母子之亲,这份缘分,也多蒙战护法从中成全。”
他开口第一句,便搬出了月瀛,战铮峰便不管他接下来要说的是什么事,都不能拒绝了。
果然,战铮峰身形一凛,“臣与殿下相随这半年来,亲见您杀伐果决,有情有义,治军有方又爱兵如手足。我十万黑骑上下,无不心悦诚服,殿下如今若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即便不看在圣女的份上,只需您一声令下,臣与将士们必定奋勇争先!”
“无需他们,孤只要一个战护法就足够了。”阮君庭眼帘稍垂,缓缓道:“孤知道你是身负杀命而来,可如今,凤姮腹中的孩子,按辈分也该唤圣女一声祖母,即便他二人已无血脉传承,可孤的前生亲恩仍在,相信月瀛也不会不认这个孩子。”
战铮峰越听越觉得这话不对劲,又不敢多问,“殿下说的是。”
“所以,孤要你在此,对着太冲山的方向,向圣教,向圣女盟誓,今日起,只要有你战铮峰在的地方,必不准九御之人再动凤姮分毫!如何?这件事,孤并不为难于你。”
的确不为难,太子殿下只是在要求他,不得眼睁睁看着凤姮落难,更不准他与九部和姜氏联手,对付凤姮,仅此而已。
“殿下……!”
“起誓!”阮君庭并不想给他任何思虑的机会。
“是……。”战铮峰转身跪向西面,向着神山方向,举手立誓,“太冲弟子战铮峰,在此向九神、圣女起誓,今日起,凡我战铮峰所在之地,必一力守护凤乘鸾小姐母子周全!”
他又抬头望了眼阮君庭,“此言此誓,一息尚存,永不会改!如有违背,必为九神所不容,永生永世沉沦苦海,不得翻身!”
阮君庭的两眼,一眨不眨,盯着他,直到最后补充的那一句,才如释重负,长长吁了一口气,“好了,战护法言重,起来吧。”
“殿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战铮峰依然不明所以。
阮君庭转身,心乱如麻,“什么都没发生,你只需牢记方才的誓言,孤便再无后顾之忧。现在,现在来谈上山的问题。”
“……!是。”
——
一夜,那般漫长。
凤乘鸾十根手指头绞在一起,如一只被侵占了领地的雌兽,在房中坐立不安,焦躁地踱来踱去,直到雪停。
东方,雪后初晴的一轮朝阳,如咸蛋黄一样缓缓升起,外面雪地上终于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他回来了。
“玉郎!”她扑了出去,没头没脑地扎进他被冰雪沁得冰凉的狐裘大氅里,嗓子里就带了哭腔,“玉郎,那老头没安好心,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千万不要信他!我和孩子都好得很!”
他像冰块一样凉的手掌拍拍她的头顶,“好了,乖乖,这怎么又哭了?”
他捧起她的脸仔细端详,指腹替她抹去那一落下就被严寒冻得冰凉的泪珠,“你的玉郎心中向来有数,岂会乱信旁人?”
他这样说,凤乘鸾就更收不住了,“他都跟你说了什么?为什么你去了这么久?”
阮君庭恍如不知般地想了想,“久吗?不过一个多时辰,梅兰竹不过是惦记着这孩子是九方氏的血脉,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什么纯血不纯血的事。”
“那你怎么说?”凤乘鸾焦急问。
阮君庭无所谓道:“反正我们已经要走了,就随口应付了他几句咯。之后,又招了战铮峰几个,谈及接下来黑骑如何调遣之事,便一时忘了时辰,让你担心了。”
“真的?他真的只是来看看?”她张着一双有些憔悴的大眼睛,昔日的华丽飞扬有些暗淡。
“真的啊,是不是要做娘的女人都这么疑神疑鬼?”他看她眼底发青,笑道:“我现在回来了,你可还睡得着?”
“睡不着!”凤乘鸾鼓着腮。
他居然完全都没将梅兰竹这件事放在心上,而且还笑她大惊小怪!
亏她连眼睛都没敢合上一下,就怕他被那老头子唬了。
“既然睡不着,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去了你就知道了。”他牵着她的手便要走。
“可是,今日苏勤胜的事,还有赋儿,还有尸……”
凤乘鸾话都没说完,就被他拉着绕到小屋后面,横穿遍地厚厚的新雪。
“还尸什么!凤姮,我们不是已经说好了吗?”他回头望着她,眼中映着雪地上的光,如两汪映出满天星辰的镜湖。
对,他们已经说好了,什么都不管了,等将尸煞全都埋了,他两也就在这世上消失。
什么苏勤胜,什么阮临赋,什么南渊,什么北辰,什么九御,即便是天崩地裂,也统统都不再理会!
“对,都说好了!”凤乘鸾粲然一笑,眼中的光芒又盛放开来。
她踏上一步,用被他攥着有些潮热的小手,将他的指尖牢牢反握住,“走,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那跟我来。”他像个兴冲冲的少年,将她拉起,顺势揽了纤腰,一抹猩红,踏雪无痕,凌空在村外密林之上飞渡,直奔摩天雪岭而上!
……
雪线之上,两道艳红的身影,在狭窄的峭壁间携手而行。
“可还受得住?”阮君庭这一路,这一句话,不知问了多少遍。
凤乘鸾还认真体会了一下肚子,才道:“没事。”
阮君庭带着她在一个背风处停住脚步,回望脚下一片苍茫,“再过三天,会有大风,就是动手的日子。到时候,你跟紧我身边就是,千万莫要动了胎气。”
他深深吸了一口山顶凛冽寒凉的空气,如释重负,“再过三日,此间的一切就再也与我们无关了。”
凤乘鸾仰头看他的侧颜,“玉郎,那可是九御的皇座,天底下不知道有多少人拼尽一生也摸不到分毫,如今,九部长老将它双手捧到你面前,你真的不要吗?”
他轻轻一笑,身子向她微倾,“那你告诉我,九御的皇座,又是什么?”
“……”
“是在我睡不着的时候,能给我抱着哄睡,还是平日里一掐一捏就会哭会笑,又会给我生个胖娃娃?那皇座,我若是唤她凤姮,她便应了,我才肯坐在上面当皇帝!”
他越说,就越凑近。
此时周遭无人,就这么大声,肆无忌惮地说荤话。
“你混蛋!”凤乘鸾捶他胸口,“早知道你是把我带到这没人的地方欺负,就不来了。”
“我混蛋的地方多着呢,以后有你慢慢受的。”他慢悠悠拔了剑,向前走了几步,将面前一处朝阳的山崖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一本正经,口中却依然不饶了她,“到时候,只有我们两个人,你便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说着,剑锋蓄劲,激烈的光芒骤起,向着面前的山壁,一剑刺了出去!
说也奇怪,浩劫剑仿佛没有遇到任何阻碍一般,竟然连带着他的手,整个没了进去!
阮君庭两眼一亮,喜道:“果然没记错在,就在这里。”
他掌中剑柄缓缓转动,罡气慢慢化作一股灼热的内力,沿着长剑渐渐扩散开去。
周围山壁上附着的雪慢慢化去,露出里面的山石,还有山石中间,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洞口!
阮君庭另一只手起,掌心抵在浩劫剑首上,缓缓将内力灌注过去,那个狭窄山缝深处,不知多少年沉积的冰雪便开始飞快融化,没多久,一个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隧洞便呈现在两人面前。
“我们先进去走一遭,以策万全。”
“好。”凤乘鸾将手递给他。
他便牵着她的手,低头走了进去。
洞里极为狭窄,又曲折幽深,也不知要走多久。
里面没有积雪,也比较干燥,只是越走越黑,就快什么都看不见了。
“你可带了火折子?”凤乘鸾跟在后面问。
“何须火折子?”阮君庭转身时,身前便亮起一抹光,他掌心托着的,正是他那一只结发扣,上面的无极神珠,发着圆融清冷的光,将两人周围照得雪亮。
“你的无极神珠,就是天底下最大的一双夜明珠,不然如何堪称神山之眼?”
他疼爱地在她鼻子上刮了一下,转身牵着她的手,继续前行。
等到了隧洞深处,便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油布包,寻了高处一个凹槽,放了进去。
“藏了什么?”
“保命的东西,以防万一。最好用不到,若是用上了,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事。”阮君庭弯腰随便寻了块石头,又将那小布包草草掩了起来,便算是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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