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园的一侧墙角下,有少年戴着无比奢华的白色发冠,披着繁复沉重的锦绣冕服,背靠着高高的铁栅栏,坐在墙角日光里,一身缠银龙纹,光华耀眼,却并不开心。
“小乖,你明白吗?孤并不想娶自己的亲妹妹,整个天下只有我们家这样,你明白孤心里怎么想吗?孤觉得自己像个怪物!旁人也一定觉得孤是个怪物。”他浅浅回头,对身后道。
他身后被日光遮挡着的阴影里,坐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女孩,衣衫褴褛,发丝凌乱,却遮不住一双非常漂亮的大眼睛。
“神祗血统,承袭天命,旁人学都学不来。那是殿下的使命,也是殿下的荣耀,并没有想与不想,愿与不愿。”她微微低头,“就像我,生下来就是个奴隶,连个名字都没有,我的使命就是在这里和其他所有奴隶一样,世世代代为殿下的家族修缮皇陵。”
“小乖。”盛莲忽然唤她一声
“嗯?”
“孤答应你,自孤登基之后,太庸天水之人,必将永不为奴!”
小乖抬起头,在他的阴影里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回眸正与他明亮的眼睛对上,“这句话,殿下已经说了几百次了。”
“你不信?”他将一只手送到肩后,弯起小指,“我们拉钩!”
女孩将小指与他钩在一处,忽然淘气一笑,“我还知道,你必是要废除血亲相婚的旧俗!”
男孩眼睛雪亮,“你真了解孤,没错,孤就是要让全天下都知道,真正的皇帝,本就当兼容并蓄,海纳百川,而非自恃天骄便故步自封。”
他本想说,打江山,守社稷,要凭真本事,若是一味依赖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早晚会被推下神坛。
可说完才想到,身后这个女孩是个连字都不认得的奴隶,如何能懂?
果然,女孩噗嗤一笑,“原来你是嫌弃一帝一后太寂寞了,想要后宫美人三千?”
男孩嘴唇动了动,正想要说什么,忽然,远处有人向这边踉跄奔来,“殿下!姜氏弑君夺位!快逃啊——!”
那话音还未落,便是嗖地一声!
一支箭,将那人整个扎穿,扑跌在地,死了!
两个孩子当即站起,一瞬间不知所措。
远处,杀声骤起!
轰地一声巨响!
那牵着九条金龙的白塔,九方氏的象征,从中央被断成两截,颓然向下方的人群倒去!
“快!跟我来!”小乖当机立断,将盛莲从骇然震惊中唤醒。
两个孩子,隔着一道数丈高的铁栅栏,向同一个方向发足狂奔。
头顶,华贵无比的九旒冕太过沉重,盛莲便抬手扯了,丢在地上,散开满头乌发。
身后,杀声越来越近!
他们终于奔到陵园的一处拐角,下面,有一处被人力掰弯的不易发觉的空隙,大小刚容一个孩子通过。
盛莲脱了厚重的冕服,从小洞中利落钻了出去。
“我们一起走!”
他抓了小乖的手腕。
“不行。”小乖的脚却没动。
她的大眼睛,比他以往所见的任何时间都璀璨,“殿下方才说,自你之后,太庸天水之人,永不为奴,是不是真的?”
“千真万确!我可以对天发誓!”盛莲焦急答应,远处,追兵将至。
“好!往前走一百步,会有一条小路直通迷罗坊,你可以从那儿想办法离开昊都,之后一直向东,过太冲山,去太庸天水。”小乖毅然决然一笑,“我听说,山的那边,过了荒漠,便是我的家乡,那里,是一片人间仙境,美不胜收,可却从来不敢想能亲眼看到。殿下一定要活下去,去帮我看看!”
她说完,扭头从那空隙钻回到陵园中,拾了他脱下的纯白冕服披在身上。
“小乖!不可以!你出来!”他隔着铁栅栏,想去抓她。
可她却已向着远处飞奔而去,只留下声音,“别忘了,你答应我了,太庸天水之人,永不为奴!”
她拖着城中的冕服,一路飞奔,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影子,之后,一支飞箭袭来!
之后,便如一支洁白的羽毛般,飘零而去……
十二岁的九方盛莲,一个人立在灌木从中,如坠万里冰窟,惊变之下,早已忘了害怕,他木然转身,按照小乖说的路径,狂奔!
一直狂奔!
一直狂奔!
奔向一片漆黑的深处,又从那无尽黑暗之中奔来……
……
阮君庭眼见着那狼狈的少年身影,迎面飞身扑来,一个激灵从噩梦中惊醒!
尘封了七十年的记忆,如被困在死海沉冰深处的人,头顶厚厚的冰层被敲开一道裂缝,仰头间,有日光透入,刺得睁不开眼。
冰裂慢慢扩散,渐渐渗出了海水,也赫然从冰层下挣脱出一只被看不见的力量束缚的手!
呵……
阮君庭深重漫长地吐了一口气,缓缓睁开了眼。
面前,篝火残烬忽明忽灭,塔外,暴雨已不知何时停歇。
因为噩梦的关系,身体也随着少时惨烈记忆的袭来而变得僵硬麻木。
良久,待渐渐回过神来,他才发现左边的肩头略沉。
再转头,却见那凤桓正抱着他的手臂,额头抵着他袒露的肩头,睡着了。
“放肆!”
阮君庭无情地将人拨开,站起身来,向破窗外望去,依稀远处有人马喧嚣传来。
“靠!”凤乘鸾睡得正熟,被他拨翻在地,骂了一句,爬了起来。
是谁陷在梦魇里出不来,一直喊着小乖,吵得人睡不着!
她若不是为了那两个字,才不会去抱着他的手臂,就让他在梦里吓死算了!
门外,忽而有了动静,“君上……,臣……,现在进来了?”
倦夜在外面试探了一声。
其实,雨一停,他就来过了。
结果看到了什么?
君上上身没穿衣,凤桓下身没穿裤,俩人抱在一起,睡着了。
此情此景,让人如何敢打扰?
他心里琢磨着,君上自从桃林中开了荤,大概就是百无禁忌了,现在不挑食,什么都吃!
倦夜进去时,手里抱着的,是正儿八经的皇袍。
阮君庭只瞥了一眼,便知道了。
“姜洛璃来了?”
“这个……”倦夜在心里飞快地组织了一下措辞,“回君上,不止大长公主,还有……,九部长老担心您的安危,全都来了……”
——
天还没亮,雨还没停,陵园外就已经来了大队人马,将这里团团围住,接着,拉了步帐,铺了地毯,搭了篷布,撑了华盖。
姜洛璃跟那九个老头子,浩浩荡荡的来了迷罗坊,专程接驾!
光是车撵轿子,就拉出好长一大排!
道边步帐外,全是来看热闹的迷罗坊百姓。
姜洛璃立在绵软的红色地毯上,遥望着远处依然屹立在晨雾中的残塔,不动声色对身侧的梅兰竹低声道:“你确定他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千真万确。”梅兰竹笃定。
“既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还会来这儿?”姜洛璃凝眉。
她自从知道阮君庭出了宫,就一直坐立不安,又碍于暴雨,不能立即出宫来寻,急得一宿没睡,即便方才在撵子里补了妆,也掩不住额头的浅浅油光。
明明好好地在御厨中煮面玩,结果一个转眼没看住,人就进了旧塔!
这还了得!
万一被他想起一星半点当年的事,不要说对于姜氏,九部全都算在内,都是个天大的麻烦!
“本宫进去接驾!”姜洛璃再也按捺不住,提了裙子想要进去。
“不可!”九部长老齐刷刷将她拦住。
不要说她,在场这些人,其实谁都没有胆子迈进这弑神之地半步。
当年他们先祖干的那些事,仿佛是一个诅咒一般,在这陵园中阴魂不散。
莫道八千身负神嗣血脉的枉死皇族,就算是八千条普通的冤魂,也足以令人望而却步。
姜洛璃也是没那么大胆子,只是做做样子,就收回了脚,伸长了脖子等着。
这一等,就又是一个多时辰。
自从里面传出口讯,说君上已经起了,到他们远远看见他的身影,时间似乎比任何时候都长。
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小心窥探阮君庭的脸,想要找到任何一丝一毫痕迹,来确定他到底有没有想起点什么。
等人近了,姜洛璃第一个迎了上去,“君上如何会一个人进了神鬼塔?此地大不吉,于福泽有损!”
“这要问你的好儿子。”阮君庭回头,凉凉看了眼千阙。
千阙小心抬头,正撞上姜洛璃狠厉的眼光,立刻又低下头,往凤乘鸾身边缩了缩。
“君上既然已然起身,就该早些出来,害我等好生牵挂!”
众目睽睽之下,她还是他许以大婚的未婚妻,是手握国玺之人,而他向来在场面上,都是买她的账的。
于是姜洛璃就大胆伸出手,想要去挽阮君庭的手。
结果,阮君庭恰到好处地回身,让她的手落了个空,却弯腰将阮诺诺给抱了起来。
“呵,还不是因为这个小丫头。”
他拨了拨糯糯头顶上扎地歪歪扭扭的小团子,笑眯眯道:“这个小丫头昨日险些被千阙连累,孤有心弥补,就勉为其难,替她梳了一早上头发。”
说着,又将糯糯举了个高高,左右仔细瞧瞧她头上一大一小,一高一低的两只歪歪扭扭的丸子,慨叹道:“甚好。”
他又转而问向正面面相觑的九个老头子,“九部觉得,孤这两只丸子,梳得如何?”
“啊呵呵呵,君上果然了得!”
“君上妙手!”
“老臣叹服!”
“……”
九部长老纷纷赞叹,却是夸得十分干涩。
栽桃树,煮面条,睡青楼女子,逛迷罗坊,给小女孩梳头,他越是干些匪夷所思的事,心思就越是无常,令人难以捉摸。
姜洛璃尴尬地收回在半空中撑了半天的手,“如今既然君上安然无恙,就请尽快回宫才是。”
“公主说的对。”阮君庭罕见的对她一笑,之后回手将站在旁边一直冷眼看戏的凤乘鸾给捞进怀里,特意挑高了声音道:“凤桓,你昨晚服侍地很好,孤有空还会来看你。”
那笑容,显然不是给姜洛璃的,而是给她的。
那话,却是给在场所有人听的。
步帐外所有人:“……”
凤三爷昨晚把君上给睡了?
步帐内所有人:“……”
君上昨晚睡了个男人?
凤乘鸾:“……”
你特么……,给老子挖的一手好坑!
果然,阮君庭抱她这一下,完全是虚情假意,抱过之后,将人随手扔掉,径直经过姜洛璃身边,向她伸出手。
姜洛璃从刚才的羞恼,到震惊,再到现在受宠若惊,心绪一波三折,一时之间云里雾里,那染了殷红指甲的手,迟疑了一下,才放到他手掌中。
阮君庭浅笑凉薄,将她的手握住,却用了一点力道,立时疼得姜洛璃周身一抽,直冒冷汗。
他与她共同登上御撵,用只有两个人可闻的声音道:“再也不要主动向孤伸手,从现在开始,孤给你的,才是你的,不给的,半分不得肖想!”
姜洛璃活了三十多年,从来没被人如此威胁过,可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却不能翻脸。
她在他身边故作从容坐下,面带微笑,向下面围观的百姓招了招手,“谢君上提点,本宫自当铭记在心。”
怎么才一夜,盛莲的性情,就似乎换了个人一样呢?
姜洛璃的目光,扫视一圈,最后落在已经抱着孩子,默默穿过人群离开的凤乘鸾身上,仿佛一双恨毒了的箭。
定是这个男人昨日拐了君上,又勾引君上,还与他吹了枕边风!
她昨天在长秋宫被他戏弄的时候,就领教过了,这个南渊来的劣种妖孽,撩人的手段实在是厉害得很!
让他给她去找那个侍寝的女人,结果倒好,他把自己给送了上去!
先是一个下贱的青楼姑娘,接着又是一个迷罗坊的凤三爷!
这些太庸天水偷越而来的下贱胚子,她早晚要将他们全都如撒药粉杀虫子一样,将他们全都弄死!
姜洛璃气得牙根子发痒。
凤乘鸾感受到了身后异样,却不想回头。
她看到那狗屁男人头也不回地牵了那狗屁女人的手,也气得牙根子发痒。
要是再多看一眼,保不齐就要下场开撕!
“糯糯,你觉得那个君皇叔叔今天有什么不同吗?”她抱着阮诺诺问。
“有呀。”女儿趴在她肩头,望着阮君庭越来越远的身影,笑眯眯答道。
“哪里不一样?”
“他今天更喜欢我呀!”
“……”
没法交流!
凤乘鸾只好自己一个人想。
阮君庭今天一早醒来,就好像哪里和昨天不一样了。
但是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
正想着,前面人群被拨开条路,一个瘦高个儿男人,戴了垂及膝盖的长纱帷帽,扑面过来就将她和阮诺诺一起抱住了!
“哎哟喂,两个心肝宝贝,可担心死我了!”
龙皓华将母女两个,从头到脚,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好几个来回,才终于放心下来。
“哎呀,行了,我能有什么事。让你看着糯糯,你倒好,把她交给个哑巴!”凤乘鸾心情不好,看他眼下这副怪模样,就更没好气。
“哎呀,妞妞生气了,外……”龙皓华话说了一半,觉得周围人太多,他这么年轻,自称外公也不合适,只好一只手揽了凤乘鸾肩膀,一只手掀起帷帽的轻纱,凑过去小声道:“外公错了,外公这不是又去吐血了嘛,怕吓着小小宝贝儿!”
“姜行宇的身子,哪天不吐血?”凤乘鸾翻了个白眼,“你要是怕自己打不过阮君庭,就直说。”
“胡说!你外公我这叫做美强惨!而且,我若是跟那臭小子真刀真枪相见,这迷罗坊保证砰地一下子,就没了。祸及苍生的事,少干!”
“吹牛!”
“真的!不信你问糯糯!”龙皓华笑嘿嘿捏了捏阮诺诺脸蛋。
阮诺诺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但是太公公不管说什么,总是对的,于是就使劲儿点头。
龙皓华就乐了,“嘿嘿,你看,糯糯都说是了。”
“是吗?”凤乘鸾将阮诺诺端正,“糯糯,娘亲问你,你说,君皇叔叔和太公公打架,谁能赢?”
阮诺诺想都没想,奶声奶气答道:“当然是君皇叔——叔啦!”
龙皓华一听,不高兴了,假装虎着脸,叉着腰,挺起胸膛,“嗯?难道太公公不厉害?”
“嗯!”阮诺诺一本正经得道:“太公公跟娘亲打架,娘亲被打哭,君皇叔叔跟娘亲打架,衣裳都打没啦!”
说完,还补充了一句,“我跟千阙哥哥都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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