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君庭只好站起身来,立在石床边,等她自己醒转过来。
凤乘鸾又过了好一会儿,才悠悠睁开眼,恍恍惚惚中,不知身在何处,只知第一眼见的是她的玉郎,于是便是冲他笑,笑得毫不设防,唇角甜腻婉转,如新妇春闺梦醒,正见了枕边的夫郎。
然而,这一笑,对阮君庭来说,却是一击必杀!
他惊悚发觉,自己身体比嘴要诚实得多,赶紧趁着眼前这人还没发觉异样,嗖地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之后挺直胸膛,竭力用自己此刻所能使出来的,最冷酷无情的声音道:“既然醒了,就起来。”
可惜他不记得,凤乘鸾最吃的就是他那副凶样子,他越凶,她就越喜欢。
凤乘鸾只觉得天旋地转,闭着眼躺在石床上又咯咯笑了两声,才软绵绵爬坐起来,因为豹子倒药力太猛,人还有些坐不稳,晃得厉害,便抬手扶了扶头。
这一扶,碰到了脸上冰凉的黄金面具,这才恍惚间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此刻是谁,面前这个人,现在又是谁,而她,是来干什么的!
“君上。”她几乎是从石床跌到地上,顺势屈膝跪下,“君上恕罪。”
阮君庭定了定神,言归正传,半回眸道:“迷罗坊凤桓,酒后逞凶,闯入长秋宫,盗取国玺,次日又混入紫极宫中,意图不轨,为寂天帝亲手击毙于御前。”
“……”,凤乘鸾没敢立刻回应,她低着头,极力凝神,想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她刻意接近阮君庭,他一定早已察觉,但是他到底会不会接纳她,又用什么方式接纳,她此前还一直猜不到。
他需要一个绝对可信之人,需要一把披荆斩棘的剑。
而她正好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他一直在观察她,试探她,考验她。
她就一步一步迈入他设的局。
他们两个,已经不知到底谁是鱼,谁才是钩。
阮君庭转身,俯视她的头顶,“姑念其遗一女尚幼,且迷罗坊风华绝代楼一众对其野心全不知情,暂且免于追究,以观后效。”
凤乘鸾深深俯首于他脚下,“谢君上。”
“所以,从现在开始,凤桓已经是个死人。你很快就会有新的名字,新的身份,这一切,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接受,你可认命?”
阮君庭背着手,微微俯身,衣袍覆过鞋履,“孤护了你,也护着你的女儿,护着迷罗坊。而孤越是护着你,姜洛璃就越是憎恨于你,九部长老就越是忌惮于你,所以,从今以后,唯一能给你庇护之人,只有孤。离开孤,你和你的女儿,以及迷罗坊所有人,都会以最悲惨的结局收场。”
他见凤乘鸾一言不发,又重新站直腰身,在她身边来回逡巡了两步,语气又沉了几分,“你要知道,孤愿意以你为剑,是你的荣耀,但决不是你的靠山和退路。来日功成,大可还你自由,但若事败,孤亦不会救你。”
好狠的男人!
凤乘鸾低着头,嘴角一笑,有些惨,却是心甘情愿。
头顶上,他将要说的话说完,重新站到她面前,“孤在边疆,曾驯养过战枭,只要手中有肉,那枭便会飞入孤的手中,即便等着它的是囚笼也无所谓。所以,凤桓,你明知孤的身边绝不轻易容人,还处心积虑地接近,到底想从孤这里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凤乘鸾终于抬起头,跪在地上,仰望着他。
我想要的,只是我的夫君,我孩儿的爹爹。
“不瞒君上,为血脉同胞。”她眼中有些氤氲,望着他锋芒犀利的双眼,强压着喉间哽咽,“若以一己之身,得换太庸天水之人永不为奴,我,愿与君上为锋为刃,替君上冲破迷雾,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阮君庭定定地盯着她良久,石室内静得仿佛连呼吸都没有。
他到现在,依然不肯相信她。
可是,时至今日,也再无更多的选择。
“你就是这样,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来博取孤的信任?”
他说这句话时,连自己都不知是否藏了私心。
不知是为了彻底的坦诚,还是为了想知道她黄金面具后到底是什么模样。
凤乘鸾唇角微微一弯,“呵,这面具,并非不可摘,只是从来没人敢动手而已。”
她仰着脸,静静地等着他。
阮君庭的心门,就像被一只软软的手,轻轻敲了一下。
他的指尖微微动了动,之后又强行将双手背在了身后,转身离她远点,“喜欢戴,就戴着吧。”
身后,凤乘鸾轻轻一笑,“呵,原来君上也是不敢。”
“大胆!”阮君庭霍地转身抓人。
凤乘鸾立时飞身退向石室一角。
阮君庭紧逼迫至。
结果,一个因为豹子倒的药劲儿还没彻底过去,身子不稳,一个又撩地一身燥脾气,用力过猛,两人咚地一声,摞在一起,狠狠撞在墙角!
“哎哟!”凤乘鸾当下后脑勺疼得眼冒金星。
哼唧之间,面上清风掠过,一张愁眉苦脸,就被亮了出来,随之露出来的,还有额角那一朵妖娆的暗红色花纹。
“是你?”阮君庭第一眼便认出,她是当年躲在他御撵座椅下面,混入九御的那个西荒奴隶。
“疼啊!都不体恤一下?”凤乘鸾疼得本是皱眉闭眼,此刻眼睛张开,华丽飞扬间,有倾世的光华流转,一面之间,便是艳绝红尘之色。
可这一眼,却是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瞪他!
“小乖……?”阮君庭喃喃一声。
这个凤桓竟然与旧园外那个替他赴死的少女,生了一双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只是小乖是个小女孩,而他,是个男人罢了。
可这两个字,落入凤乘鸾耳中却如炸雷,她周身一个激灵,顿时顾不得疼,“你说什么?”
阮君庭却后退一步,整个人仿佛都瞬间冷了下来,“没什么,只是看到你,想起了一个几十年前的故人。”
他必须离这个人远一点,再远一点。
他不但被他的脸惊艳到了,甚至见了他,还会一颗心狂跳。
他怕再离他那么近,心就会跳出来,被他看到!
他到底怎么了,竟然会对一个男人情动到无法克制的地步!
“哦。”凤乘鸾原本心中升起的一丝妄想,终究还是消散了,转而换了自嘲般的讪笑,“还当君上对我真的有意了呢。”
“……”阮君庭的脸黑得没地方放,“你之前被明少商叩住伤口,如何面不改色?”
“为了君上,疼我也忍着!”
“……”
“君上。”
“说!”
“我好饿……”
“……”
凤乘鸾又往他身边凑了几步,使劲眨眼,“您想把我当成鸟来养,却不给吃的怎么成?”
她两扇微微卷曲的睫毛,如两排小刷子,刷地阮君庭想立刻捏死他。
“……”
没多久,几样精致的小点摆在了桌上。
桂花酒酿饼,红豆糯米糕,桃花酥,还有些凤乘鸾叫不上名儿的,都是太庸天水没有的,民间也不曾见过。
她每样拣了一块尝尝,若是好吃,就整块吞了,若是不好吃,就咬一口丢掉,一只戴着锦缎护手的纤细的手,在几只碟子间挑挑拣拣,样子又像极了挑嘴的富家千金,也全没有身在君皇面前的恭谨和拘束。
她这种随便,让人又爱又恨。
爱的是她无拘无束,他便也无需装模作样。
恨的是,她全不将他的威严放在眼里,反而还时不时地挑衅,招惹他!
阮君庭有时候恍惚觉得,这个南渊小男人接近他的目的,绝对不是为了迷罗坊那些流民世世代代的生存大计,而就是为了将他这个九御的皇帝掰弯!
“今后每逢大小朝会,你当随孤上殿,闲来无事时,也要在紫极宫中候命,孤若有需要,会随时召唤。”
凤乘鸾塞得满满的嘴,忽然停住,鼓着腮瞅了瞅他,“君上您一般都是什么时候会有需要?”
“……,闭嘴,吃你的!”
“唔。”
“孤会给你和你的人安排新的身份,名字就叫做……”
“凤魇!”凤乘鸾想都没想,便将她的凤家军,和他的魔魇军合二为一,“九部有黑骑军和昊都御林,姜洛璃有赤蝎行者和蝶宫,君上您从今以后有锦鳞卫和凤魇。”
阮君庭嫌弃她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闪光,“好,就叫凤魇。”
凤乘鸾觉得桂花酒酿饼好吃,嘴里的还没吃完,又拿了一块,“我们也要跟锦鳞卫那样,穿得有模有样。”
“……,准你。”阮君庭现在终于隐约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到底谁是鱼,谁是钩儿了。
她说什么,他都应了,而且居然样样理所当然。
“嗯……”凤乘鸾歪着头想了一下,“锦鳞卫那种软鳞甲,虽然威武,却不够灵活,凤魇平日替君上办事,便服就好,但若是进宫上殿,还要有身拿得出手的,就以九御的云锦妆花工艺,打造一身姹紫嫣红的鸾服好了。”
颜色款式都想好了……!
她还有什么没想的?
阮君庭现在终于确定,他们俩到底谁是鱼,谁是钩儿了!
之后,等凤乘鸾终于吃完,阮君庭才在桌上摊开一张皮卷,上面是整个九御各方势力分布图。
“姜洛璃此番被孤逐出宏图殿,必定会去找姜氏的老祖宗出面,在九部之间游说,力求重返。三日之后,便是朝会,到时候,你的任务……”他的手指,指向图上昊都的中央,“无非两件事,第一,拿人。第二,杀人。”
凤乘鸾抬手,大拇指将嘴角的糕点残渣抹去,顺带着抹出带着寒意的弧度,“知道了。”
她的笑,有些期待已久的渴血,还有种莫名的妖艳,让人只看一眼就会沦陷,就会血液如野兽般沸腾!
阮君庭慌忙重新看回那张皮卷,强行让自己定了定神。
大事!大事!
费尽心思把他弄来,是做大事!
不是做!!!
他在心里暗暗抽了自己一个耳光!
“君上,还有何吩咐?”凤乘鸾的声音再次响起。
“还有,今后,孤歇息时,你要守着。”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便去了石床。
凤乘鸾:“……”
他先将所有计划都告诉她,然后要在她面前睡觉,将所有弱点都亮给她。
这大概是最后的考验。
不管她是谁的人,只要稍有二志,这三日间,就必定会有所动作。
阮君庭躺在石床上,将浩劫剑出鞘,递到她手中,“孤沉睡时,性命便交到你手中,如有任何人胆敢惊扰,杀无赦。”
“……,是。”
凤乘鸾双手端着他的剑,看着他安然躺下,闭着眼,却明知他根本就没睡。
他睡着的时候,呼吸是什么样子,他做梦的时候,呼吸是什么样子,他情动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她全都太清楚了。
他既然想考验她,她就耐心接受他的考验,小心翼翼,一步一步。
他既然忘了她,她就重新开始,慢慢走到他心里去。
“君上。”凤乘鸾在床边站了许久,还是没忍住。
“何事?”阮君庭闭着眼。
“既然凤桓已死,那我的新名字是什么?”
“你想要什么?”
凤乘鸾有些狡黠,“不如改个字,就叫姮。”
“恒?”
“嗯,对,姮。”
“准了。”
凤乘鸾阴谋得逞,却还有些小贪心,“哦,对了,君上。”
阮君庭嫌烦,“你又有何事?”
“您有需要的时候,真的可以找我,我活儿很好的。”
阮君庭唰地狠狠睁眼,带着绝望,望着石室黑洞洞的屋顶,咬牙切齿,“孤寻到将你取而代之的人后,第一件事就是弄死你!”
凤乘鸾撇撇嘴角,吓谁!
之后,她又冷静了一下。
还是算了。
万一他今日说的话真的作数,来日定没有好果子吃。
他说的弄死,可能是真是“弄”死!
——
三日之后,宏图大殿,恰逢每月一期大朝会。
宏图鸣钟,百官并进。
待到御驾亲临时,大殿周围比平日多了三倍的锦鳞卫忽然手中长兵撼地,吼声震天,惊得本来已经站端正的文武百官都是一个哆嗦!
外面声如雷霆,却又听不清到底吼的是什么。
这时,便见倦夜上殿,“各位大人稍安勿躁,这是君上临时想出来的新花样,想给诸位大人一个惊喜,而且,它还有个好名头,叫做‘绕殿雷’!”
殿上九部长老便相互之间交换了一下眼色。
这不是绕殿雷,这是下马威!
此前,姜洛璃那把雕龙刻凤,镶金嵌玉的交椅被端出宏图殿后,很快就有姜氏老祖宗,老太上皇的姑姑姜芷岸,派人发了帖子,请九部长老喝茶。
九部诸人,虽然一向与姜氏夺权,但是家族与先祖又都曾仰赖诸位姜氏先帝提拔,才有的今日声势,所以,如今即便再如何将姜氏剩下的女人们不放在眼中,也是总要给老祖宗姜芷岸几分面子。
于是九人应邀,去了老公主府,不论暗地里如何谋算,明面上倒也都给了老太太一句答复。
而且,只要国玺一日还在姜氏手中,这九御的江山,就至少还一半姓姜,九部就算兵权在握,也终究是臣。
只有姜氏和九部之间维持住这种微妙的平衡,才能保证君上不会仗着太冲圣教撑腰而一家独大。
所以,今日大朝会,九部长老的目标与并未到场的姜洛璃出人意料地一致,就是搬回那把镶金嵌玉的交椅!
待到绕殿雷毕,九声鼓响,君皇登殿。
阮君庭银白色的冕服之上,龙纹腾腾,拖曳于血红的长毯之上。
而他身后随行上殿的,则是身穿姹紫鸾服,腰缠金带,惊艳绝伦又令人雌雄莫辨的凤乘鸾。
她这一亮相,将梅兰竹差点吓了个跟头!
跟倦夜昨晚见了凤乘鸾时,也吓了个跟头一样,甚至比倦夜受到的惊吓还激烈!
这女人怎么追来了!
凤乘鸾随在阮君庭身后,从他身边走过时,脚步未停,目光却始终落在老头儿的白胡子上,那一侧的手,五根手指活动了一番,骨节轻响,落入梅兰竹耳中,比绕殿雷还吓人!
等到阮君庭受了满殿君臣大礼,端然落座,她就立在他身边,俯视下方。
宏图殿上,前有锦鳞卫大统领持刀上殿,后有来路不明的妖艳男人立在君侧。
满朝文武低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九部首座青远山第一个站出来,“敢问君上,您身边这位是……?”
阮君庭恍然作一副把凤乘鸾给忘了的模样,“哦,你们说他啊,不过是个玩物,今日孤心情好,特意带他上殿来开开眼界。今日这绕殿雷,便是他想出来的主意,你们觉得怎么样?好听吗?”
殿下群臣再次一阵窃窃私语,只有梅兰竹立在下方,两眼一动不动盯着凤乘鸾。
凤乘鸾也眯着眼,笑盈盈望着他。
她赌他不敢大庭广众之下轻举妄动,否则,不但天下人很快就会知道,九部是用什么手段将他们的寂天大帝请回九御的,单单一个阮君庭震怒,他梅兰竹就吃不了兜着走!
果然,梅兰竹一句话都没说,目光却越来越沉。
九部长老因着今日还有姜洛璃那一码子事要拿出来说,也不好先因为一个玩物跟君皇杠上,便只好把凤乘鸾暂且放在一边。
于是,青远山话锋一转,“老臣有要事启奏,老臣与大长公主的大婚之期将至,公主在这个时候……”
“公主在这个时候,就该修心养性,专注于婚礼诸般细节,临朝听政之事,就不用来了。”阮君庭未等他话说完,便直接打断。
“可是,君上……”
阮君庭的意见已经非常明确,但九部长老却不依不饶,为自己也好,为给姜氏老祖宗一个交代也罢,他们今日势必要说服君皇,重新将大长公主给请回宏图殿!
阮君庭自从表了态后,话就不多,坐在上面只是似笑非笑地听着,偶尔说上一两句,但就是不松口。
凤乘鸾立在他身边,将这满朝的局势看得清楚。
九部的九个老头子,除了梅兰竹今日没说一句话,只有两人含混其次地虚张声势一番,其他六人的确是强硬的很。
而其他百官,半数是姜氏党羽,半数是九部门生,真正敢于替高高在上的君皇说一句话的,一个也没有。
她将目光收回,落在阮君庭的帝冕之上,有些心疼。
她只知道他的难处,却不知他这样难。
来的时候就是一无所有,边疆四年,皇位也是形同虚设,太冲圣教虽是民心所向,可却远在天边,他要在大婚之前,扳回败局,只有以极端的铁血手段,再别无他法。
下面,青远山率众,呼啦啦跪成一片,“臣等,肯请君上收回成命!”
“君上若执意于此,老臣等便跪死在这玉阶之前,以报效我九御历代先皇,列祖列宗!”
“君上,大长公主宽厚仁德,乃世间女子之典范,君上与大长公主携手共治,方为我九御皇朝之福!”
“……”
阮君庭笑眯眯等着下面此起彼伏的呼声渐息,才问向梅兰竹,“梅兰竹,你平日里话最多,今天怎么这么安静?孤没有你的提点,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梅兰竹一阵惊慌,连忙跪下,“老臣惶恐,君山息怒!”
“说你的看法。”
“老臣的看法是……,”梅兰竹眼珠子转的飞快,凤乘鸾来了,事情就远远超出了他所能预料的范围!
这个时候,只要一句话,便是定生死,他若是选错了,后果不堪设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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