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六
程家既然要离京,忙起来的事情不只一点点,家当零碎纷纷送人,还有许多仆佣的去留要斟酌。二奶奶在察察儿走后,伤心得大病一场,刚有点起色。到了夜里,日头落下去,花园里有点凉风,程凤台叫把花园里的灯都打开,搀着二奶奶,带着孩子们游园纳凉。眼前景色看一眼少一眼,曹司令那边还不知是个怎样的结局。离开曹司令的庇护,程凤台只有往英美二国身上靠,就算以后回国,也不会落脚北平。这一家人在灯火辉映下吃水果汽水冰淇淋,放流行的唱片,但是掩不住愁云惨淡的气氛,夫妻俩有着共同的忧思,察察儿这一走,伤痛之外另有一层禁忌,程凤台不许人再提起这个妹妹。孩子们虽然和察察儿不甚亲厚,家里忽然没了个人,还不许提,心里压力也是很大,闷闷的不爱出声了。
程凤台见大家都淡淡的,有心想要逗乐子,一口气吸干汽水,伸手请美音跳一支狐步舞。兄妹俩身高悬殊,程凤台不时将美音抱起来腾空转圈,美音快乐地尖叫,大家也都笑了,唯有四姨太太仍是魂不守舍,眼圈浮肿,像是暗地哭过,一双眼睛幽幽怨怨地从灯丛里望过来,落在女儿身上。等玩够了散了,程凤台特意晚些回房,找借口留在花园里抽烟,音乐和着虫鸣,一远一近,分外的寂寥。
四姨太太捏紧手帕子走到他身后,怯怯唤一声:“二爷。”
四姨太太进门那会儿,程凤台还小呢,与父亲的妾房说不来话,结婚以后,为了避嫌,更不说话。两人虽是生活了十多年的亲人,一年到头交谈不过七八句。四姨太太与程凤台说话,是要特别鼓起勇气的,何况今天要说的是这样了不得的事情。
四姨太太还未详谈,眼泪先往下掉,程凤台警觉地摘下烟蒂四处张望,怕被丫头老妈子瞧见了告诉二奶奶,那可无事生非了,夜半更深的四姨太太对着他抹眼泪,让人怎么想呢?四姨太太只哭,不言声,她不是来和程凤台商量去路的,倒赛过是杀了人来自首的。程凤台等了半天没声儿,一看钟表,到了和商细蕊约定的时候,他忍不住了,用上海话说:“爸爸故去多年,姨娘一个人把美音养这么大,够对得起他了!”
四姨太太抬起泪眼,非常吃惊。
“姨娘要是有了别的去路,不想跟我们回上海,我出五万块给姨娘安家。就一点,美音要跟着我走。她是个大姑娘了,换个新家,过不习惯,也不方便。”程凤台的眼神忧郁又温柔:“当年吃的苦,全是为了她们两个,总不能到头来一个都留不住。”
四姨太太落下一串眼泪,想起程凤台少年艰辛的岁月,心里更是愧痛极了,哭了好一会儿才点头。程凤台站起来笑道:“二奶奶那边我去说,这几天,姨娘多陪陪美音。”
程凤台去戏院,晚场戏都散尽了,接着是单为了程凤台预备的节目。商细蕊撵走了大半的人,只留下搭子与黎巧松的胡琴,没头没尾的割舍掉剧情,专预备了几出他自己出场的戏,等于一场折子戏的荟萃。旁人不明所以,稀里糊涂陪着他们班主玩儿,就连王冷也来了,唱完头两场的少年蔡锷,过足戏瘾,卸妆来与程凤台打招呼:“对不住二哥,今天不能久唱。我也要走了,明天一早的车。”她笑道:“就为了这两折子,连夜背了戏词呢。”
台上的松坡将军换了人,与小凤仙在妓馆里明面上饮酒作乐,实际按捺壮志,深谈交心。底下虽然只有程凤台一个观众,唱腔扮相却不马虎,程凤台的眼睛黏在商细蕊身上,微微偏了头与王冷说话。王冷道:“咱们都走了,商老板要寂寞了。”
程凤台道:“他不会,他有戏呢。”
王冷说:“不见得时时刻刻都在唱戏,下了台还是要孤单的呀!”
程凤台说不出话,王冷等不及看完戏,知趣告辞了。程凤台的心其实也不在戏里,满眼满耳的商细蕊,他要好好地看这个人,看到眼睛发酸,泛出潮气,至于小凤仙的命运与故事,他不关心。
小凤仙与松坡将军的露水姻缘终将结局,外间危机四伏,二人分别在即,商细蕊一旋身,对着蔡锷唱道:
一缕情丝一身缠。
燕婉良时贪流连。
斟美酒举金杯且将子饯,
碎山河只待担一肩。
将军啊——
这一声念白悠扬曳出,戛然而止,等了许久也不见下文。黎巧松拉过两遍二黄散板,商细蕊的人和声却都凝固住了,没有一丝响动,小凤仙与蔡锷的饯别,就这样被商细蕊吞没了。两个人眼神相触,黎巧松立刻停下弦子,他看得出来,商细蕊没有入戏。
商细蕊中途熄火,对面松坡将军傻了眼。今天这一出,彩排不叫彩排,演出不叫演出。若是彩排呢,不必这样穿戴郑重;若是演出呢,商细蕊可从没有中途忘词的。松坡将军端着戏架子巴巴瞅着他,商细蕊立在台中央,面色几变,心意千转,神魂悬在半空摇荡一阵,从茫然到挣扎,最终归魂附体。
商细蕊说:“我饿了。”
说完当场脱掉戏衣,不往幕后走,竟朝台下一跳,径直朝程凤台说:“二爷,我们去宵夜。”商细蕊仿佛真的饿极了,双手并用摘下头面首饰塞到小来怀里,露出原来的短头发,水衣外头套长衫,系一件浅色薄斗篷,不卸妆,幸而化的是清水脸,夜里乍看上去并不醒目。他拽着程凤台的腕子,头也不回的,逃难一样的走了。
松坡将军不由得喊:“班主!”
黎巧松拿毛巾一掸膝盖上落的松香粉,面无表情扭头下班。小来拾起商细蕊的戏服,挽在臂弯里,朝商细蕊离去的方向默默出了会儿神。松坡将军一摊手,对小来说:“得!小凤仙抛下将军跑了,唱的叫哪一折戏?林冲夜奔么不是!”
程凤台瞧着今晚的商细蕊,和往日大有不同。商细蕊总爱说规矩,后台摆错一件兵器他要说,台上做错一个动作他也要说,今晚半途停戏,带妆离台,无论如何不是个规矩,倒不说自己的不是了。他二人没有坐车,走出去不远就是菜馆,过去的北平夜里多么热闹,打牌的听戏的跳舞的,散场之后都要来吃,现在只有少数几家有胆量做夜市,做也做得低调,非要推门进去才知正在营业。商细蕊斗篷兜着头脸,偶尔说话的时候露出侧面的鼻尖嘴唇和眉睫,灯火底下近看戏妆,浓郁的嫣红、粉白与黛蓝,描画成就一只聊斋里的艳鬼,深夜里出没了食人骨髓的那一种,诡异而好看,气质森然,身上带着上下百年的故事,与平时淘气的小戏子都不像了。
他们挑了一间新开的川菜馆子进去吃,虽然几近凌晨,颇有几个食客在堂。商细蕊坐定位子翻下帽兜,说:“小时候,唱完夜戏饿得发慌,等不及卸妆洗脸,换了衣裳就偷跑出来吃宵夜。”他摇摇头:“后来自己做了班主,出了大名,要以身作则。不然满后台的戏子都带妆出来吃饭逛街,岂不像目莲救母,忘了关上酆都的门,放出十万个小鬼。老百姓要报巡警的。”
程凤台掏出一块白手绢丢给他,笑道:“那报巡警不管用,得上回龙观请道士了。”商细蕊把手绢放在唇间磨蹭擦拭,戏妆的口红等会儿吃在嘴里是苦的,要事先擦掉。菜馆小二正巧来传菜,见到商细蕊低头抹嘴,纳罕一声:“我说怎么还没上菜,客官嘴上就辣出血了!好家伙,吓我一跟头!”
商细蕊眼皮一翻:“你们这不是川菜馆子嘛,听口音老北京啊?”
小二猫腰:“您要四川的堂倌?有!”一招手:“瓜娃子!来!”换上一个愣头愣脑的老实孩子,商细蕊点了两个菜,吩咐要多多的辣子,等菜上了桌,血红一片辣椒盖满菜碗,程凤台根本不能下筷。商细蕊就着凉茶,吃得很欢。
程凤台说:“这么吃,你嗓子还要不要了?”
商细蕊竖起食指嘘一声,他一边在吃,一边在偷听隔壁桌小男女吵架呢!程凤台放下茶杯笑了:“耳朵又好了?”
吵到后来,女方一摔手包,捂着脸跑出去,男方丢下钞票,急急去追。那一桌菜从头到尾动也没动过,瓜娃子把钞票掖兜里,几个碗碟来回一倒,商细蕊探头望见,连忙制止:“哎!你别倒了啊!多可惜啊!”他对瓜娃子说:“你端过来,我买折箩菜。”
就有卖折箩的,也不是这么个卖法儿。瓜娃子年轻老实,本地话说不利索,应付不来这么不要脸的人,转身把老北京喊来。老北京听完商细蕊的要求,尴尬笑了:“哎呦,这哪成啊!您二位这穿戴,上品的人物!不能吃剩的!让人笑话!”
商细蕊道:“怎么不能,你认识我是谁,就知道我上品了?”
老北京认不出商细蕊是谁,只看此二人的打扮卖相,多半是捧戏子的爷,带着戏子来寻开心的,笑道:“恕我眼拙,猜您是位角儿。”
商细蕊道:“水云楼听说过吗?”
老北京算被问着了:“嗨!饶是我在四川呆了十年,水云楼商老板还能没听说过?贵妃醉酒游园惊梦,电匣子都听烂了!”
商细蕊道:“什么商老板!打今儿以后只有周老板!我!水云楼周香芸!听过我的昭君出塞吗!”
老北京挠挠头皮:“这倒是……没听过。”
商细蕊一拍桌:“没听下回来听,先把那桌菜给我端来!”
老北京说不过这个嘴尖的戏子,耷拉脑袋让瓜娃子端菜。商细蕊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是真吃,不但自己吃,还招呼程凤台吃。程凤台哪能跟他吃折箩,点一支烟笑个不止,他现在的所作所为,配不上他现在的好扮相:“你怎么这么坏!小周子招你惹你了?到明天,都知道他在馆子里吃人剩菜了!”
商细蕊说:“吃折箩不丢人!”
程凤台说:“不丢人,你该报自己的大名!”
商细蕊不响了,闷头吃,吃完结账,老北京看着风卷残云的,眉毛一挑:“呵!这一桌真不白给!”
程凤台照原价给足了饭钱。老北京随即眉开眼笑:“谢谢大爷!”并向商细蕊弯腰道:“周老板,您往后常来!折箩有的是!”
商细蕊说:“不来了,你个跑堂的,嘴太贱了。”
走出菜馆,夜色深沉,万籁俱静。商细蕊吃多了辣,嘴唇通红好像重新抹了一层胭脂,精神也非常兴奋,脱下斗篷由程凤台拿着,自己在那甩胳膊甩腿的散热气,一头走,一头忽然说:“二爷,今天才发现,我过去可真傻!”
程凤台笑了:“你现在也不聪明呀!”
商细蕊不与他斗嘴:“为了带两分真实到戏里,更为了让人眼红,我戴了那么久的金银宝石在头上,又沉又招偷,傻不傻!戏是假的,戏里的珠宝何必是真的!”
程凤台赞同:“傻透了。”
商细蕊又道:“我钱也满了,名也满了,还挖空心思唱戏给世人听。世人终归更喜欢俗戏,那些够上榜尖的,我的得意之作,他们就不大捧场了。”商细蕊说的世人,指的是他的戏迷们,他与杜七等文人混多了,艺术审美总是高过戏迷一截子,而公演卖票,可不能仗着这一截子胡来。千年梨园的饭碗,吃的正是一个俗字。道理说来都懂,难得听见商细蕊抱怨,原来他身上也是沾了点文人气的。他继续说:“花钱闹自杀,捧我的是他们,听见风言风语,传闲话疑心我、毁我的也是他们。偶尔出一点差池,他们还要打我,骂我,编排我。他们爱着商细蕊唱出来的杨贵妃杜丽娘,倒对商细蕊这个人又打又骂,打碎了石像哪来的影?傻不傻?我傻,他们更傻!”
程凤台摸他的脸:“没喝酒啊,怎么说醉话?”商细蕊一回头,一双清亮的眸子。他把唱戏看得非同小可,堪称世间第一尊贵业务,戏迷们则是衣食父母,伺候得尽心诚恳。这一晚却做了反常的事,说了反常的话。可知近年发生的事,特别是戏迷们的舆论,真正寒了商细蕊的心。他是心事粗糙,但不是一块铁板,他知道疼知道气,知道踌躇和反思,也会心灰意冷,皆是人之常情。程凤台隐隐感觉到这份醒悟底下藏的兆头,怕自己信了,故意说:“你这样讲,让真正爱你捧你的人听了伤心。”他拖慢脚步:“肯定还是爱你捧你的人更多一点。”
商细蕊笑出一张天真的脸:“二爷,唱戏真好。我一站在台上,就把打我骂我的人都忘了。”
程凤台心里有无比的爱惜:“那你就一直唱下去,多高兴啊。”
商细蕊仰天一哈气:“二爷,宵夜辣得我肚子里一团热,我现在就想唱戏。”
程凤台说:“那你就唱。”
商细蕊说:“我真唱了。”
程凤台说:“唱吧,有我听着呢。”
商细蕊原地一旋身,手上比出一朵兰花,戏音和着那团热气缓缓逸散。那是怎样的一种声音啊!程凤台心想,这是从天上传下来的声音,传到人间来救苦救难的,闻之可以忘生,可以忘死,可以忘忧,激荡活人心志,告慰死者亡灵,叫做天籁。所以人间越是水深火热,戏音越是绵延不绝,这是苍天的垂相啊!世上凝练了多久的灵气,轮回了多少的机缘,才可承接这一声清音!
程凤台怎么敢私藏呢。
夏夜本就难眠易醒,加上起卧方便,得闻此声的人们竟有不少披衣趿鞋出来看的,看见凌晨的街头,路灯朦胧的,一个戏妆长衫的男人立在那里唱戏,另有一人痴痴地听。他们也不怕二人是野鬼或者疯人,因为全被戏音抓住了心神,怀疑自己是在梦里,在梦里的人也不是人,是一缕魂,遇见神仙鬼怪没有稀奇的。要不是在梦里,可没法解释此情此景呀!人间哪有这么好听的声音呢!
商细蕊的戏引来了人,也引来了鬼。远处巡逻的日本兵结队跑来,吹响警笛,人们蜂拥而至,蜂拥而散,程凤台拉着商细蕊也跑,他们被日本人捉住,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就是不愿意和日本人打交道。等商细蕊从戏里醒过闷来,就是他拉着程凤台跑,一口气跑回锣鼓巷,二人停下来面面相觑,双目交缠,在对方脸上看到一种剖开了皮肉的神气,像受过大惊吓或者大惊喜之后,一个人最本来的面目,没有表情的表情,所有的表情。
程凤台还来不及喘匀气,就被商细蕊按在门板上亲,亲得门板嘎嘎作响。屋里小来没有睡,在给商细蕊等门,便问道:“蕊哥儿回来了?”
商细蕊叫道:“睡你的!别出来!”他不要小来开门打照面,翻身跃上墙头,探出一半身子朝程凤台伸出手,目光热得烧人。程凤台与他同心同念,很知道他们眼下这份形状是只属于彼此的,不能被看见,不想被看见,要躲着满世界的人。商细蕊力大无穷地将程凤台拉拔上墙,程凤台刚才跑得两腿发软,往下一跳,商细蕊将将接着他,没接好,两个人跌在地上滚了一圈。商细蕊搂着程凤台就发了疯,手下用劲勒得他要断了气,没头没脑地吻他,说是吻,其实是用牙齿咬他的嘴唇,程凤台总算还有两分理智,说:“回屋去!别在这闹!”
拉拉扯扯回到屋里,商细蕊蹬起一脚踹上门,发出一阵巨响,接着摔到床上,床也发出一阵巨响。他们一句闲话没有,在床上翻滚出好大的动静,把帐子上悬的脸谱都扯掉了。一直到天亮,动静消停下来,外间小来起床扫地洗漱,有鸟在鸣叫,程凤台新栽的梅树的影,被日光照出影子投在卧房窗上。商细蕊枕着程凤台的胳膊,把脸谱覆在面上,透过那两只窟窿眼看梅影,他想起九郎曾经说院子里的梅树不用剪,长荒了才好,不然天天看着那旧影追忆前朝,反而伤心。商细蕊过去听了毫无感触,现在忽然明白过来,等程凤台携儿带女这么一走,他天天看着窗户上的梅树影子,到时候伤心不伤心呢?
程凤台一翻身,抽出胳膊:“你睡会儿,二爷走了,还有好些事要忙呢。”说着就接连打哈欠,精神蔫蔫的,又倒了下去:“不行,还是得睡会儿,吃中饭喊我起来,我要去见小东洋。”他这副少爷身坯,比起商细蕊,真是不够用的。
商细蕊说:“昨晚不是挺有劲的吗?这会儿虚的,合着你就靠色心活着了。”
程凤台说:“我对你,其实没有多少色心。”
商细蕊瞪起眼睛就动粗,掐程凤台喉咙:“裤子还没提,你就不认账!”
程凤台挣扎着笑:“就你这样,啊,这样的野蛮人。长得再好看,也算不上色了!”商细蕊悻悻然放开他,想不到他正经了声调,低低说:“和你要好到这个地步,只有搂着睡你才解气。”
商细蕊说:“哦。”他很领会,他爱程凤台爱到极处的时候,心里也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一团恶气,凭空愤怒,只想动手捶他,或是睡他。
这一天,商细蕊没有喊嗓子,怕吵了程凤台睡觉,吃早饭都在院子里静悄悄的。他甚至整整一个上午也没有和小来说过话,怕出声。等程凤台睡醒起床,商细蕊才算开了闸,指东道西,滔滔不绝,程凤台又不理他了,待会儿约了坂田在俱乐部见面,心情不好,拨两口饭在嘴里,嘱咐商细蕊按时吃药,就走了。
日本俱乐部,程凤台身边坐着一个和服妓女,妓女一手夹着香烟,勾着程凤台脖子,间歇将那烟蒂往他唇边凑。程凤台捏着牌,忙着和军官们赌钱,他的牌技是日日夜夜泡在牌桌上磨练出来的,当兵的哪里是他的对手。程凤台赢过几局,放肆地在牌桌上喷出烟雾,熏得几个日本人脸色很不好看。
坂田不沾赌,不沾色,也不沾烟酒,他是九条家的一把刀,轮不到他享受在世为人的好处。但是此时他站在程凤台身后,被周围的酒色财气所包围,极尽忍耐的样子,说:“程先生,这里人多嘴杂,请与我静室一谈。”
程凤台一边说话一边喷烟:“我都来了,跑不了,晚一会儿不碍事!”一指那几名牌友:“再说他们也不让我走,对不对啊?”
牌友之间不必语言,心有灵犀,当场就有军官发出意见。坂田只得再三忍让,又等他们打完一局,其中有军官输急眼了赖赌帐,程凤台急忙划拉筹码:“哎哎哎!你们日本人怎么回事!抢东西上瘾是吧?那不如别玩牌了,直接上我家拿钱多省事!”划拉回来的筹码都往妓女领子里塞,女人腰带紧束,正好是一只钱袋子一样,塞得胸脯鼓胀起来,不断快活地大笑。
程凤台拍实女人的胸脯:“看见了吗?便宜婊子也不便宜你们!”
坂田听在耳里,脸皮是硬的。
自从半强迫式的吞下程凤台那一条“丝绸之路”,程凤台在坂田面前是越发不逊了,像一个满腹怨气的债主,话里话外指桑骂槐。坂田确实欠了他的不假,可是这无论如何不是一个亡国之民对侵略者应有的态度,能怎么办呢,他还有事要求着程凤台。
静室之内,程凤台听完坂田的话,不客气地笑了出来:“早说过,那条路上的土匪只认本家的人,我好心把伙计留给你们,你们反倒不放心我,非要插几个日本兵在里面。穿帮了怪谁?”程凤台一摆手:“那条道上的女土匪,吃人肉的,我管不了。”
坂田负手站在窗边,踱了两步:“程先生不打算解救你手下的伙计吗?”
程凤台一笑:“别!他们现在是你的伙计!”
坂田沉脸看着他,过去能用他的戏子情人威胁他,可是如今,程凤台的买卖里掺着日方高官的股,英国人愿意买他的面子,加上曹司令那一层,坂田不能次次逼着程凤台去上刀山,逼急了程凤台耍起光棍,倒要牵扯出他贪图便利,被土匪劫去军火的责任。想了想,只得开出条件,许给他一份利润,并说只要他肯露面与古大犁交涉,成与不成都领他的情。
话到这个份上,程凤台再推脱下去,也怕坂田急眼了下黑手。外人看他们狼狈为奸,实际却是这样一种狗咬马虎两下怕的关系。程凤台说:“不用给我钱,我不要钱。在乱世中,一个富有的商人是很危险的。比如,没有曹司令的威名,我也没有平安,对吧?”
坂田道:“程先生多虑了,我是讲规则的。”
“好,我们讲规则。”程凤台掐灭烟头呼出一口气:“我程凤台为你们日本人坏了名声,引得人人骂,妹妹因此与我断绝关系。到现在,哪怕这条路是我真金白银卖给你的,管卖还得管修?这是什么规则?”
坂田张嘴要反驳,程凤台抬手制止他:“最后一次,我替你走一趟,以后这条路和我彻底没有关系,你留着打仗,发财,随便做什么。办完事,我回上海你别拦,你已经用不着我了。”
坂田看着他头顶心的白头发,默许了。程凤台又说:“等我妻弟婚礼之后再出发,军火烂不了,你的人嘛,要杀早杀了。”
范涟与盛子晴婚礼的当夜,就有日本便衣站在门口等着程凤台,一应走货的衣物装备都已妥当,只待本家二爷上路。这一趟去的哪里,程凤台没有和二奶奶细说,上一次被古大犁扣押的事情,闹得家里心有余悸。范涟一直把他送到车上,一边点头,一边喷出酒气:“十多年了,哪回我不是替你照顾得好好的?哦,上回不算啊,上回察察儿是自己跑的,不是我让狼把她叼走的!”
程凤台听见察察儿的名字,心里就不大乐意:“上上回呢?唱戏的耳朵聋得满四九城都知道了,你还装蒜呢!”
范涟打了个酒嗝,面露难色:“他好比是你的小老婆,你出远门,我老往小嫂子屋里跑,不像话。”
程凤台不跟他扯淡,手搭在他胸口拍了拍:“仔细看着我的这一大摊子,别等我扒你皮。”瞩目望一眼台阶上站的忧心忡忡的二奶奶,怕她再掉眼泪,抢过车门就关上了。
刚才提过商细蕊,程凤台心里就惦记,一定要车子绕到锣鼓巷,说有一件重要的东西要取。他也不知道这会儿商细蕊在不在家里,徒然敲了半天门,没人应,日本人在车里不断催促,程凤台只得走了。这边前脚上了车,后脚商细蕊就回来了,回来也没见着程凤台的人,只赶上看见一眼车屁股,也不是程凤台的车屁股,但是商细蕊就有这样的灵感,觉得是程凤台坐在里面,二话没有撇下小来飞跑追赶,一直追过了街拐角。深夜里,日本人带着程凤台要去执行一件秘密的任务,后面冒出个人死乞白赖的撵,无论如何非常可疑。司机停下车来,另外两个便衣给手枪上了膛,程凤台回头一看,居然是商细蕊气喘如牛地趴在窗外,连忙喊道:“不要紧,是我的朋友!”
便衣默默收起枪,商细蕊已经看见了,顿时紧张起来,拍玻璃窗:“他们是谁?你去哪儿?”
程凤台下车笑道:“前几天不是和你说了?货上有点事,十天半月的就回。没想到催得紧,赶夜路就得走,过来和你说一声。”
商细蕊警惕地望望车里的日本人:“你行不行?不然我陪你一块儿去?”
程凤台道:“你跟去做什么,我们带的那点干粮,路上都不够你一顿吃的。”
说完这句话,本想引得商细蕊顶嘴笑一笑,结果却是双双沉默无言,借一盏路灯贪看彼此。稍微久一点,日本人又在车里催,商细蕊流连不舍,空虚发慌,心里就特别暴躁,一拳砸在车顶,怒吼道:“喊什么喊!几点了?街坊不睡觉啊!”
这一家伙厉害的,犹如落了一枚哑炮在车顶,整个汽车微微一震。程凤台皱起眉毛拉过他的手,再铜皮铁骨也要痛了,暗地里又捏又揉,替他疼:“臭脾气收一收!大夫怎么说的?耳朵还要不要了!”
商细蕊心里不痛快,扭着脖子,鼻孔里喷气。程凤台一手摸他的面颊,拉过他与他额头相抵,轻声说:“你在家,记得认真吃药!”
程凤台回到车子里,所有日本人都不动声色的朝他脸上偷偷瞄一眼,并且不自在地挪挪身子,他只做不知。后视镜内,商细蕊站在巷子口,孤魂野鬼似的一个人影,还在那凝望送别,看得程凤台心里很难过。到今年年底,他们两个认识就有整五年了,还是这么要好,比五年之前更要好,这可怎么得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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