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里空荡荡的,到处可见被丢弃的垃圾。
学生几乎已经看不到了,偶尔看到一个也是匆匆忙忙的,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落叶纷纷。
秋风和暖,阳光明媚。
唐九龄早上在校长室坐了一会儿,心里越来越焦虑。明明没有事等着他去做,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事没有完成似的。
他就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绕过小径,走过小桥,看到建校时盖的钟楼,铺着鹅卵石的小水潭。关于这个小水潭啊,他还曾经以为挖好了池塘里面就会自己长出青蛙来,结果两年了都没看到青蛙,只有蜻蜓和蚊子在这里盘旋,他还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没有青蛙呢?
这件事他不敢告诉教授们,怕露怯,最后他是到外面的野河里捞了蝌蚪,放到这个小潭里,小水潭才终于有了青蛙,夏日也有了蛙鸣。
这才对嘛。
等到小水潭终于有蛙鸣了,他才心满意足。
类似这样的事还有很多。他现在一一走过这些地方,想起自己当时的一些小坚持,仍是很为自己骄傲。
至于为什么学校里的水潭一定要有蛙鸣,那是因为他小时候上私塾,私塾后面有一个水潭,夏天他上着课昏昏欲睡的时候,那蛙鸣就像催眠曲一样。
有一回,老先生在上面都跟着学生们一起瞌睡过去了呢。
在他的回忆中,私塾除了老先生拖着长腔长调念着不知所谓的圣人文章之外,最让他喜欢的就是后面的小水潭了。
学校中除了案牍,还应该给学生留下更多关于童年与青春的美好回忆才行啊。
别的人建设学校,都是致力于建设出一个圣人学校,一座知识殿堂。
唯有他,从开始到结束,想要的一直是一个美丽的学校。
学校的房子大多都是平房,偶有小楼,那也都是特意建的。
一排排,一片片。
当初建学校,还请了风水师,正儿八经的很呢,天干地支算了一大通,最后收了八十块钱。
唐九龄一边走一边回忆。
这里是操场,没有树遮荫,周围也没有房子,一大片空地,平整以后就这么放着了,一旦从海边刮风过来了,那这里的土哟,能扬到校长室去。他站在校长室往外看,都能看到那扬起来的土,赶紧关窗,事后还要擦洗窗户玻璃,不然玻璃上就蒙了一层的土。
为什么这里是操场呢?
因为那风水先生说,这个地方是凶穴,在杀气和煞气,所以这里不能有遮挡的,也不能种树种草,要一直这么光秃秃的,让太阳晒着,阳气直冲,晒个九十九年就能化解了,就可以接着盖房子了。
当时跟着风水先生一起装模做样的人都跟着一起点头,一脸严肃认真——旁边有请来的报社记者等着拍照呢!这可是他们建设学校的英明形象啊,日后登出来,那才好找各界人士要钱啊。
唐九龄当时也在,他想的是不管是真是假,学生们也需要一个活动的地方,射射箭啊,摔摔跤啊,打打架啊,等等。
文学院在东方,因为东方属青龙,还有一通云山雾罩的背书。最后风水先生说了一番大白话,他说这天下呢,以后还是文官老爷们的天下,所以这学文的学生呢就比学武的学生高贵,就放东边最合适。
跟着风水先生的人全都“有理有理”的呵呵笑。
唐九龄就想看一看这位风水先生一会儿要怎么说物理化学这些学科,要是他以为这是匠人,不配在学校里盖楼就好玩了。
可惜是他小看人了。
这风水先生是花大价钱请来的,怎么会不知道物理化学都是西学呢?既然是西学,那就是西边来的,楼就盖在西边合适,西边属白虎,这西人也挺凶猛的,可不就像是下山的大老虎嘛。
唐九龄就跟着一起鼓掌,一起说“有理有理”。
太有道理了。
唐九龄现在就站在物理学院的楼门口发笑。
刚好就被窗户里冒出来头来的种蘑菇的王老师给看到了。王老师戴着瓶底厚的眼镜,趴在窗户上喊:“校长,进来帮忙啊。”
唐九龄一听就有些麻爪,想跑。
他不想干活啊。
可跑的话,又不符合他一校之长,礼贤下士的风格,只好慢吞吞的走进去,想看一看王老师在干什么。
整个楼都是空的,所有的教室都没有学生了。
只有王老师一个人在忙。
唐九龄闻到了一股说不上来的气味,用袖子捂着鼻子走进去:“你在干什么?”
进去一看,好家伙,王老师把教室里的窗户都关了,窗帘都拉着,没有开灯,然后在地上和桌子上摆了许许多多布包着的长条条。
那些长条条上都长着奇奇怪怪的东西。
王老师还在忙,他在一个盆里和着不知是什么东西的东西。
唐九龄退后两步,要逃。
王老师自己一个人忙了许多天,好不容易碰到一个撞上来的壮丁,赶紧叫住:“校长,你帮我把那个拿过来,倒进来,慢慢倒啊。”
唐九龄犹豫许久,在逃与不逃之间徘徊,最终却不过王老师那一双期待的眼睛,满是汗水的头发,已经脏得不成样子的裤子和双手,长叹一声,把衣裳下摆围在腰上,走了进来。
他听王老师的,将一种液体倒进盆中,王老师慢慢的把盆中的东西和均了。
唐九龄:“这到底是什么?你到底在干什么?”
王老师:“我在养蘑菇啊,校长。多养一点,大家不就多一道菜嘛。这个长起来是很快的。”
唐九龄帮着王老师干了一个多小时,终于逃了出来。
他抹着汗,离开了物理楼。
离开之后才想:王老师为什么在物理楼养蘑菇?
等物理老师吴远道知道了,一定不会轻饶了他!
不过现在学校里也没几个学生了,在哪里养都无所谓了。
他继续在学校里散步。
看到路边的垃圾,是桌子椅子这类木头的,就都捡到一起,堆在路当中。这都可以再利用的,卸了重新订个箱子板的还是可以的,再不然也可以当柴烧。
看到已经空置的教室,他就走进去,把窗户关了,把门锁上。
地上要是有扫帚,他就再把教室的地扫一扫。
其他的老师和要跟着学校一起搬家的学生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像只剩下他一个闲人了。
他就替自己找了新活干。每天都在校园里徘徊,打扫卫生,锁空教室。
不过他也并没有放松警惕。
他一直很担心学校里日本学生的反应。
自从日本人送来良民证以后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日本人没有再来,而日本学生好像也没什么反应的样子。
还是代教授告诉他,不必担心,祝玉燕一直在安抚日本学生和日本教授。
唐九龄松了口气,心里更加喜爱这个女同学了。
“她是怎么安抚的?”他问。
代教授一脸的复杂:“嗯……她在带着日本学生做日本国旗,说要发给全市所有家庭一家一面。”
唐九龄:“……”
听起来似乎这位女同学对日本过于友好,过于献媚。
但事实上……这该是多大的一项工程啊!
就凭那几十个日本学生是断断无法完成的!
可日本学生难道会说不要做吗?
不!
他们会日以继夜,殚精竭虑,不吃饭不睡觉也要完成!
事实上他们正是这么做的。
代玉书不止一次去看过日本学生的情形,他每一次去,都能看到日本学生不管男的还是女的,不管是学生还是老师,全都在双眼红肿的缝针线。
而祝二小姐呢?
哦,她当然没有做。
她站在日本学生当中,双手拿着彩带挥舞,鼓励他们努·力·工·作,手不要停!这是为了大日本帝国!
他看到祝玉燕在日本同学身边双手握拳不停的喊“干爸爹”,把人家喊得热血沸腾了,把她自己的嗓子也喊哑了。一天下来,拼命挥舞彩带的双臂也是抬不起来了。然后日本同学和日本老师还都特别感动。
代玉书回去就对祝女士讲:“幸好你只生了一个燕燕。”
这样的孩子要是再多一个,天都要被掀翻了。
没有一个日本人怀疑祝玉燕是另有所图,是为了不让他们把注意力过多的放在日渐消失的中国学生头上。
他们也没有注意到那些在忙着搬家的中国老师。
或许日本人终有一日会发现,但那时学校已经搬空了。
代玉书只担心能不能撑到那一天,万一日本人提前发现了怎么办。现在看起来是已经将他们拖住了,但谁也不能保证祝玉燕这个办法能拖多长时间。
还有那些良民证怎么办呢?
日本人肯定是要来查问的。
祝玉燕听了以后就说:“反正你们都是要走的,走了以后管他日本人发多大的火,他们又没办法追上去。良民证的话,干脆编一些名字写上去算了。”
代玉书想的办法是烧掉,这样也可以向日本人抗议。
当然,要在他们走了以后再烧。
让日本人没办法抓住他们。
可是祝玉燕的话让他眼睛一亮!
对啊,也可以写一些假名字上去嘛。
于是小红楼里人人都有了新工作,编写假名,填在良民证上。
等日本人来查看的时候,只需要把这些写了假名的良民证让他们看就行了。毕竟日本人把良民证给学校,就是想要借学校的手逼迫学生们都接受这个良民证,他们本来也不是想要让中国学生心甘情愿的接受的。
既然这样,写不写真名有什么区别呢?只需要告诉日本人,是唐校长带着老师们“帮”学生登记过了不就可以了?
代玉蝉还在为船票的事伤心难过,她就算答应了,可还是心里不舒服。
不过现在也不必难过了,她也被抓过来写良民证了,一旦投入的工作起来就没时间伤心了。
在大家都在写良民证的时候,代玉书悄悄问祝颜舒:“燕燕说你们要走,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她不但不想去留学,也不打算跟着我们搬家吗?”
祝颜舒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代玉书小心翼翼的问她:“你知道她的想法吗?”
祝颜舒点点头。
代玉书按着她的肩,轻声说:“你能接受吗?”
祝颜舒:“我不接受又能有什么办法?她不是大姐,大姐能哄能骗,可燕燕太精明,不吃哄也骗不了她。我除了接受,没有别的办法。”
代玉书听到这个,也无可奈何。小孩子会听大人的话,他们会仰望大人,当有一日他们不再仰望着长辈的时候,就是他们自己决定前途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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