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儿今年十五,是姆妈从河边捡回来的。
这话,她不信,可也没办法。小时候才想知道自己从哪儿来的,大了就不想知道了。
她亲眼见到姆妈买孩子,也见过姆妈卖孩子。
来卖孩子的有人贩子,也有亲生父母,背着个筐,到门前把筐放下,把上面的干草扒开,从里面捧出个孩子来。
她见得多了,就不做找亲生父母的梦了。
楼里有十个姑娘,都是最年轻漂亮的时候,小的十一二,大的十七-八,这个年纪的姑娘,哪怕穿着最便宜的棉布袍子,站在门口的时候也能把客人引进来。
她不到十岁时一直住在厨房里,跟四五个女孩子一样年纪的住在一起。她没有见过更大的姑娘,楼里脸上有皱纹的女人,只有姆妈。
她长得不太好。姆妈掐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嫌弃的说:“小时候长得还行,怎么大了,这腮帮子就发起来了?越大越不好看。”
她害怕得很,怕让姆妈给赶出去。
可姆妈也只是在她九岁时就把她从厨房赶出去,让她去楼里侍候了。
楼里的姐姐们侍候客人的时候,她们就站在帐子外看着。
姐姐说,姆妈有春-宫-画,不过很少给人看。
姆妈说:“给她们看书干什么?都不识字,看也看不懂。就让她们在屋里侍候,亲眼瞧瞧怎么侍候男人,瞧多了就会了。”
其实,她是识一点字的。楼里的姐姐们教她看黄历,黄历上有字,她慢慢的也能认识四五十个字了。
黄历上常有宜嫁娶的好日子,姐姐们到那天就尽量穿点红衣服,好跟客人开玩笑,讨赏钱。可私底下,姐姐对她说:“进了这个楼,嫁啊娶啊的,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楼里的客人不多,但每个姐姐的床都不会空着,总有人在上面。
那些男人有穿绸的,也有穿布的,还有衣袖上有补丁的。
他们有年轻的,但还是年纪大的多,头发白了,路都走不稳了,上了床还会折腾人。
巧儿看得多了,再看这条街上的男人,总觉得都不像好人。
她们在屋里不止是为了学本事,也是为了保护姐姐们。
楼里的房间都没有门,只有帘子。
巧儿站在屋里,眼睛不错珠子的盯着床,有的客人喜欢这样,有的客人就想叫她出去,这时她就要撒娇耍痴,不能出去。
姆妈说:“碰见打人的,把你姐姐打出血了,或是拿绳子腰带往你姐姐脖子上缠的,或是掐脖子的,赶紧叫人!”
总能遇上跑楼里来一边睡女人一边打人的。
巧儿叫过,也听别的屋里的女孩子尖叫过。只要楼里一有人叫救命,门口的姆妈就赶紧叫人往楼上跑。
姐姐救回来了,哭得厉害,一边哭一边骂。姆妈坐在床边一起骂,一边骂一边劝。
姆妈:“都是没用的货!不舍得打自己家的女人,就到楼里来打人了。”
巧儿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要打人啊?”
姆妈:“男人想打就打了,他们拳头痒痒啊。打了老婆,娘家人要来的。打了楼里的姑娘,赔点钱就了了。在哪里受了气的,也来这里撒气。”
姐姐搂着她哭,说:“我们才值几个钱?三块五块的,还比不上酒楼里的一壶酒呢,他们打就打了。”
巧儿越来越怕这男女之间的事了,这事只有男人喜欢。
她最喜欢下雨天。下雨天客人就少。
没有客人了,她就跟姐妹们坐在门槛上往外看,看行人淋了雨,看小贩湿了货,边看边笑。
都不是好人,活该他们倒霉。
在他们的楼对面有两家店铺,一家是卖药的,一家是卖棺材的。
姐姐坐在楼上,从窗子里看外面,对她说:“也就这样的店才不嫌我们晦气,肯跟我们做邻居。”
巧儿这才明白,她为什么要到另一条街上去买点心、做衣服,为什么这小小的巷子,长长的街,除了楼子,就是这两家店。
因为他们都晦气,都不嫌弃对方。
姐姐喝了酒,醉了,笑嘻嘻的说:“正好,吃了药再来楼里,出了楼就去棺材铺!”
巧儿很少出门,除了姐姐使唤她出去买点心买东西,她自己从不出门。姐姐就更少出门了,几乎从不下楼。
姆妈就住在一楼,谁出门她都能看到。
巧儿出门时,姆妈都会交待她:“沿着墙根走,别跟人对脸,别看人家,低着头,快去快回。”
好像她见不得人。
终于有一次,姐姐带她出门,结果路上遇上的男人好像都认识姐姐,街上的小贩也都认识姐姐,嘻嘻哈哈的笑话她,好像她没穿衣服就出来了。
姐姐拉着她的手,两人沿着墙根,低着头,走得很快,什么也没逛,买了东西就回来了。
巧儿终于知道她是真的见不得人。
她在楼里,跟楼外的人是两种人。这世上就两种人,楼里的,楼外的。
比起街上,楼里更自在些。
等她长得和柜子一样高的时候,姆妈就想让她接客了。
姆妈把她拉过来,捏捏肩,捏捏腿,点点头说:“长起来了,那就可以了。”
姐姐说,姆妈是怕她们小的时候被客人给弄死。
姐姐:“长大了就不容易弄死人了。”
所以年纪小的都住在厨房里,不让到楼里来,省得叫哪个畜生看到了。畜生都是没人性的,还就有畜生喜欢玩小孩子。
她长得不好看,姆妈也不打算给她的初夜叫价,而是托给了姐姐,叫姐姐找个好客人替她开-苞。
姆妈说:“过了这一遭,才算是入了行。唉,日后不要恨我,我养你这么大,是要赚钱的。”
她不恨姆妈。真的不恨。外面河里天天都飘着死孩子,那都是没人捡的。人穷卖孩子的多了,她就见过不少。
姆妈养她这么大,白吃粮食,她离了楼,也没有活路。
姐姐也摸着她的头说:“到时我先侍候客人,等他累了,就不折腾人了,你再上床来,我求求他,你替他品萧吹笙,让他替你破了身,日后才好干活。”
她四五岁就学品萧吹笙,都是拿面蒸的馒头学,那馒头做得细细长长,单手可握,学完就可以当饭吃了,小时候她和在厨房住的姐妹们最喜欢吃的就是这个。
她能品上一刻,上面没有一丁点齿印。
到了那日,姐姐选的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花白头发的熟客。
姐姐先侍候客人,等事毕,姐姐喊她倒茶,她倒了两盅茶,侍候姐姐和客人喝了,才跪在床下,抱着客人的一支脚,娇滴滴的说也想上去。
客人累了,也有些困倦,笑呵呵的问姐姐:“这是怎么了?”
姐姐抱着客人的脖子说:“我这妹妹爱上老爷了,跟我说了好几回,说老爷像她爹。”
客人笑了,喊她上床。
“我真像你爹啊?”
“像,爹爹,疼一疼女儿吧。”
她伸着两只像芦柴棒的细胳膊,吊在客人的脖子上,姐姐在一旁担心的笑着,哄着。
客人果然累了,时间很短,虽然疼,但她熬过去了。
事后,客人累极,抱着她和姐姐睡了一觉。
睡醒起来,她赶紧和姐姐一起侍候客人吃面条,吃完了面条,客人穿上衣服,找姐姐要了一张红纸,在里面包了一张钱,塞给她。
“乖女儿,爹给你的压岁钱啊,哈哈哈!”
她和姐姐送走客人,她就拿着这红包去找姆妈。
姆妈当着她的面打开红包,拿出一张五十块的钱,呸道:“抠门鬼!”
姆妈把这钱放进匣子里,拿了一块银元,放进红包,又把红包还给了她,“收着吧。下回再有客人,记得要银元,票子不值钱!”
她捧着这一块银元受宠若惊,回到屋里,藏在了她的妆匣内,又藏在衣服里,又藏在被褥。
等她日后要出楼了,攒够了钱才能回乡下买地生活啊。
姐姐的年纪大了,楼里不要了,
姆妈问姐姐,有什么打算没有?
姆妈:“你要是还想嫁人,我就去问问媒婆。要是还想干这一行,那我这楼里不行,别处还是收人的。”
姐姐从听到这个消息时就阴沉着脸,一句话也不说。
姆妈叹气:“你总要找个营生,你攒的钱也不够你吃一辈子的啊。不然,你去那劝业所看看?别说你是楼里出来的。”
姐姐冷笑:“人家的眼利得很,一眼就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何况我这身子骨,哪里能干活呢?”
姐姐瘦得很,以前就瘦,现在更瘦,坐在那里,肩上的骨头好像要刺破衣服。
姆妈给了姐姐五个银元,把她送走了。
姆妈:“我不能开这个例,把你留下了,那以后人人都要留下,白吃白喝我的,又赚不来钱,我是要被吃垮的啊。你啊,还是找人嫁了吧,去外地,找个不知道的人。”
后来,巧儿听说,姐姐租了间房子,还在干这一行。
今年情形不好,客人少了。
一个常来的客人是宪兵队的大兵,来了从不给钱,姆妈还要好吃好喝的侍候。
他这回来了,姆妈赶紧叫上好几个姐姐过来陪着。他在楼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走的时候跟姆妈说:“上面要做事,你还是回乡下躲躲吧。”
姆妈发愁:“真这么厉害?那我这一楼的姑娘怎么办?”
他笑了,说:“你这卖姑娘还卖出善心来了?”
姆妈想了想,把门关了,把她们姐妹几个都叫过来,让她们出去躲躲,能找到父母的就先回父母家去。
姐妹们都哭起来。
“我们能去哪儿呢?”
能卖了她们的,怎么能算是父母呢?这种时候回去投靠,真的能有活路吗?
巧儿这种没父母的更是手脚冰凉。
可姆妈还是走了,临走前一人给了她们一块钱和半袋粮食。
姆妈眼中含泪:“唉,我也是没办法带你们走。等日后我要是还能回来,你们再到我这里来,咱们跟亲母女一样。”
巧儿知道,真到那时,楼里自然会有新的姑娘,像她这样的老姑娘,姆妈是不要的。
巧儿没办法,带着这些姐妹去找姐姐了。
她们找到了姐姐,姐姐病得厉害,还扛着肚子,仍是把门打开,让她们都进来了。
姐姐病了,又怀着孩子,又多了这么多张口,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了。
有人半夜来敲门,姐姐想接客,她拦住,自己去接了,拿了钱赶紧去买粮食买药。楼里的人常生病,药方子都是传了几百年的,她一抓药,大夫和药僮就都知道了,她抓了几次,大夫就不肯卖给她了。
她跪下求大夫,大夫也摇头,叹气:“不是我不做你的生意,只是这外伤药现在管得厉害,我开出去一剂,宪兵队就要来查,查出来,最后还会牵扯到你。唉,那不还是会害了你吗?姑娘。”
姐姐身上长了包,这种病在楼里都是拿烧红的烙铁按上去,把那一块皮给烧焦,等皮长好,不再有包,这病就是治好了。
姐姐身上都是烧出来的伤口,一块一块都连着,到了天热的时候,伤口都发臭了,没有药,她只能拿小勺把发臭的肉挖掉,免得烂得更厉害。
姐姐硬扛着,直到生下孩子,还给孩子喂了奶,才断了气。
她们埋了姐姐,小心翼翼的照顾着孩子,可孩子身上也开始长包。
巧儿拿着烙铁,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下得了手。
她想出个主意。
孩子刚落地,应该不会被人发现是楼里出来的,那把孩子给一个好人家,是不是孩子就有救了呢?
她四处找,想找一个合适的、有钱的人家可以收养这个孩子。
然后她就发现了四个学生,他们有钱!他们还在街上施药施粥,不像是为了上报纸挣名声,就是为了帮穷人。
她把孩子悄悄放在他们施粥的地方。
他们捡走了孩子,还带了孩子去洋人医院。
洋人大夫有洋药!
孩子有救了!
巧儿天天去看那些学生,生怕他们再把孩子扔了。
那些学生停了两天,就又开始施粥施药了。
过了两个月,他们对穷人们说不施了,今天施完就不施了,让大家明天起就不要过来了。
巧儿才在他们走之前找过去。
她就是想问问那个孩子现在好不好,他们是自己养了,还是送了人。
那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女学生听到她问,将她拉到一旁,轻轻的对她说:“孩子已经去世了,我们把他埋在了大学里,你想去看一看吗?”
巧儿愣住了:“……不是,去看洋人大夫了吗?”
那个女学生轻声说:“胎里带出来的病,没法治。孩子太小,不像大人能扛,他扛不住。他去的时候没有受苦,是睡着的。”
巧儿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等她回神,她已经泪流满面,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那个女学生蹲在她面前,轻轻的给她擦眼泪。
“没事了,不哭。”女学生说。
她捂着脸,趴在了地上。
神啊,给她们一条活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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