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笑觉得像是补课一样,当时王珍护送延光帝南下正是走到沧州再从东面出城乘船离开,这段路当时他错过了,如今大概要补回来。
驱赶着溃门冲出城门,他回望着沧州城的火势,心里轻松不少。
烧了这么多粮草,清军后继无力。只要山东的兵马不出大乱子,多尔衮今年要想继续南下是不太可能了。
如今最大的担心就是德州的战事。但有二哥和秦山河在,总不至于连这几天也撑不住,实在不行,烧了德州的存粮,济南还有淳宁在,坚守半个月应该不可问题。
要说二哥要是丢了德州却不知道烧粮?他又不像罗洛浑这么笨……
“国公,我们是不是该加快行进?”宁完我赶过来问道。
“不急。算时间,来接我们的海船还没到。”王笑应道,他到沧州前已经派人沿滹沱河顺流入海去通知贺琬了。
“如果海船不到该如何是好?万一我们派去的人被拦下来……”
“要是被拦下来了,偷袭沧州怎么会如此顺利?”
宁完我依旧有些担心,又问道:“但若楚朝船只抽不开身来接我们……”
看这老小子如此惜命,王笑也有些不耐烦起来,心道我在楚朝的地位又不像你,抽不开身来接?这种话也问得出来。
他面上却是淡淡道:“若如此,我等掉头击败这支建奴,趁胜占下沧州便是。”
宁完我一惊,为这气势所慑,一时无言以对。
这些年清军以一当十的战事常见,却还没见过楚军敢一当十的。
对于王笑而言,占下沧州并不是上策,回头很容易就被多尔衮包围了。
要是想占沧州,他早就占了,之所以放弃就是为了拉长清兵的补给线。眼下偷粮成功,最要紧的还是赶回山东。
一夜交战,两千余人减员到一千七百余人,王笑体恤士卒,并不催促行军,一路缓缓而行,到了海丰镇便拆了几个盐场安营扎寨,早早就让士卒歇下。
所谓‘傍海煮盐、沧州为盛’,而沧州煮盐的场灶多在海丰镇,春秋时齐桓公便在此煮盐了。
从这里望去,渤海浩瀚,一望无际。
海船还没到,身后的追兵已至。但王笑一点也不怕……
等到罗洛浑领兵追出沧州,只见前方楚军已经设好营寨,一副有条不紊的样子。
罗洛浑思来想去,不敢强攻。
他知道王笑是打算乘海船离开,但一点办法都没。要留住他只能强攻,但王笑拿了沧州的粮食、占了海丰盐场的物料,士卒歇了个大饱,士气、状态都比己方好得多。
反观自己这边,收拢兵士、扑灭城内大火就花了一夜,等再一路追出来,兵士疲惫又被爆炸惊得胆寒,以劳击逸当然不是上策。
别的不说,第一个吃不消的就是罗洛浑自己,几次差点摔下马。
“一步慢、步步慢啊……”
让麾下清兵歇了一夜,罗洛浑自己却一夜无眠,既是忧虑接下来怎么办,又是被病痛折磨,好不容易挨了一晚,不等天亮就组织阵线攻营。
这一战他极是慎重,撑着病体忙会了许久,破晓之际便发动攻势。
“那楚贼王笑便在敌营之中,只有一千余人,勇士们只需杀败他们,本王一定论功行赏……杀啊!”
清兵终于缓了过来,密密麻麻向营寨冲去。
罗洛浑亲自上阵,策马立于大旗之下,海风吹来,让他觉是浑身难受。
浑浑厄厄中,他忽然听到一声大喊……
“郡王!攻破楚军营寨了!”
罗洛浑猛一抬头,只见东面一轮金日从海上升起,楚军营中一片大火,清军杀喊声震天……
“好!”罗洛浑身子一颤,叫了一声好。
终于!终于要除掉王笑了!
罗洛浑在这一刻,莫名地想起了皇太极。
他记得自己的阿玛岳讬死后,岳讬的心腹部下阿兰柴告发其有谋逆之举,代善、济尔哈朗、多尔衮三人奏称,“当按律惩治,抛弃尸骨,戮杀其子”。
当时皇太极说的却是,岳讬受母后恩养,朕亦爱而抚之,不忍施以身后之刑,既往不咎。
罗洛浑每每思及至此,感激涕零。他愿为先帝效忠、奉上性命在所不惜,每上战场都是奋不顾身,因此重伤落下病根,最后成了现在的样子。
“陛下!今日,我为你报仇了!”罗洛浑喃喃道,想到王笑授首而死的样子,喜极而泣。
下一刻,又有士卒传来战报
“报!是空营……”
“报郡王,楚军已弃营而走,不知去向……”
“不可能!”罗洛浑大喊一声,纵马向东狂奔。
马驰飞快,他猛一抬头,只见太阳已然从海面跃起,三艘大船正在海岸边扬帆起航……
“噗。”
迎着旭日,一口血从罗洛浑口中喷出,他身子一晃,栽下马去。
良久,清军中爆发出巨大的惊恐。
“郡王!郡王……”
“衍禧郡王薨啦!”
~~
“国公爷,当年你就是这么气死奴酋的吗?”
“这次我就没想气死罗洛浑,他自己莫名其妙的。”王笑摇了摇头。
宁完我立在甲板上,叹息了一声。毕竟罗洛浑也曾算是他的半个主子。
“这罗洛浑也是可怜。”宁完我道,“他年幼时,代善一心要逼死自己的长子岳讬。后来岳讬拥立皇太极,本已得到重用,没想到岳讬又受到岳母莽古济的牵连,被皇太极打压。”
“哦?”王笑应了一声。
宁完我又想到一事,微微冷笑,道:“当年皇太极已有除掉岳讬的意思,暗示其部下阿兰柴收集罪证。没想到还没动手,岳讬就病死了。他病死之后,阿兰柴状告岳讬,皇太极故作大方,赦免了岳讬一家,换得了罗洛浑的忠心。只怕到现在,罗洛浑还蒙在鼓里。”
王笑目光看去,海岸上罗洛浑的尸体已成了一个小黑点。
他没功夫去可怜谁,只是有些庆幸皇太极已经死了。接着又想到,皇太极这些心机手段,布木布泰学到了几成?
挥了挥手与沧州城告别,王笑知道自己还会再回来……
~~
武邑城西。
“两天时间到了,我们强攻多铎吧。”秦玄策进了大营就兴冲冲的说道,他已经穿戴好盔甲了,一心想着这次要是能斩首多铎,自己该多威风……
王珍却没有马上回答他,而是看着地图,正与夏向维、史工在讨论着什么。
“说到这一战,谁都避不开的就是大运杭。”夏向维手在地图上划着,“运河从临清到德州这一段,正是山东与河北的交界。”
“运河不比其大河,不足以为凭障,却是我们从临清向德州运粮的要道。”
王珍脸上露出些许笑意,道:“看样子,多铎这番调兵,是想沿运河直下临清了。”
“他消息倒是快。从沧州到武邑虽不远,也要跑死了几匹马吧?”
“看来国公那边是得手了。”
“必是得手了,不然多铎不会想要取临清。我们断了他们的粮,他也想要断我们的粮。”
夏向维转向史工,笑道:“史兄熟悉临清,临清城的防务便交给你了?可要兵马护送?”
史工抱拳道:“不必。某单人马快,独自前行还安全些。”
“好,我们会尽力拖住多铎。”
“如此,只凭临清守军,足保城池无恙。”
王珍亦是一拱手,史工转身便出了大帐……
秦玄策一脸愕然。
转头一看,耿叔白、林绍元、刘一口等武将皆是不动如山,一副你们怎么说我们就怎么打的样子,已经放弃与他们参谋军机。
但秦玄策不一样,秦玄策自诩智将,一定要琢磨明白。
“不是,这怎么又说到临清了呢?我们不该是要尽快突破重围到德州会合吗?”
王珍与夏向维对视一眼。
“既然事成了,就告诉他吧。”
“好。”夏向维笑道,“德州至渤海之间这条防线我们经营了一年,城坚沟深,又有海船、大炮佐守。多尔衮要正面攻下,需要时间。”
秦玄策道:“但德州未必能守太久,建奴火炮也强,我们应尽快……”
“该急的是多尔衮,他没时间了,国公已偷袭了建奴的沧州粮仓。”
秦玄策不傻,只一听马上就反应过来。
“建奴没粮了!”
他惊呼一声,喜道:“那战事将完全不一样。就算多尔衮再攻陷德州,只要我们烧掉粮草,那他也没有实力继续南下。”
夏向维道,“我们驻军武邑作势急着突围救德州是假,实是为了吸引多铎的兵力,并为国公偷袭沧州作掩护。另外,我们还有一层目的,秦总兵可知是什么?”
秦玄策皱眉思索起来。
夏向维提醒道:“若你是多尔衮,现在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撤军。”
“不想轻易撤军呢?”
“狗东西还不想撤军。”秦玄策骂了一句,低头看向地图,恍然大悟道:“若我是多尔衮,当绕道攻济南。德州一地都是军堡,掠不到粮草。可从西面绕过德州,取山东腹地,今年山东粮草丰收,各地都有存粮,可一边劫掠一边直逼济南。”
“不错,建奴若绕道临清,从临清到济南,一路都是丰饶之地。还可劫断运河。夺我们的粮草。”
“哈哈!”秦玄策拍了拍地图,大笑道:“但我们布兵于此,多铎不敢乱动啊!”
不止秦玄策,其他武将也明白过来。
如果自己这四万余人没有在此与多铎对峙,只怕此时多铎已从西面兵围德州、再攻打临清,甚至兵逼济南了。
“哈哈,原来不是多铎牵制我们,而是我们牵制了多铎!”
夏向维听着这些议论,心中既是惊赞也是后怕。
这一手是王笑布置的,他知道正面决战难以打败多尔衮。于是以数万人为障眼法,只集中小小的一支精锐,攻打一个沧州这个敌人想不到自己会去的地方,并事先做好布局。一旦事成,多尔衮就全盘落在他的布局之中。
而夏向维后怕的是,这一招确实是铤而走险,若是偷袭沧州不利,那就是数万人陷入被动,满盘皆输……
王珍抬了抬手,道:“建奴还未撤军,他们的存粮能撑上旬月。眼下还不是高兴的时候。”
帐中安静下来。
王珍又道:“瑞朝的唐伯望将军已派人传话给我,他已放弃真定府,再次退回娘子关。也就是说,巩阿岱、图尔格这两个跟屁虫马上就要跟上来,到时与多铎两面包围,我们恐不是对手,我们向南撤。”
耿叔白道:“只怕我们一退,多铎就要兵围德州。”
夏向维笑道:“放心,我们只管南撤,多铎再围德州已没有意义。别忘了,他们粮草不足,对于他而言,现在临清城更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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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笔在地图上划过,沿着运河,一直划到临清城下。
王笑提笔在临清城外画了一个圈。
他想到今年春耕时,左经纶提议开垦耕种运河以西属于河北界的土地,被他否决了。
“国公为何局限于山东之地?”
“我觉得先人这样分界,很有道理啊……”
至于为什么很有道理?当然是等敌人打下来时候,省了坚壁清野的功夫。
“多铎啊,就看你敢不敢追下来了。”
王笑低语了一声,提笔利落地画了两笔,在圆圈里画了一个叉。
“让船再快开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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济南城,虢国公府。左明静正提笔在一封公文上划了一个叉。
这封公文她并不需要问淳宁的意思,直接驳回,等晚间一起禀报一声就可以。
如今左明静已极知淳宁的心意,并深得信任,不用事事问询,已可以独当一面。
公文的内容又是老调重弹,说的是济南城不该调太多兵力北上德州,否则殿下危矣、济南百姓危矣。
上这些公文的主要以山东本土官员为主,倒也未必是出于私心。
文中引经据典,多次提到延光十一年清兵入寇山东之事,当时就是济南守军尽数北上德州,大败,之后济南兵力空虚,被清兵烧掠一空。
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济南百姓对此事记忆深刻,极担心重蹈覆辙……
淳宁的意思很简单,自己又不懂兵事,没必要指手画脚。她能做的就是顾好后方,尽力把德州所需的物资人力运送过去。
最初收到这样的公文,她还会让左明静回复一句,如今全都只是画个叉叉。
压力自然也大,每天都有臣子到齐王周衍面前死谏,周衍被他们逼得整个人又瘦了一圈。
除了济南的压力,驻在平原县负责军纪的罗德元还多次请奏,认为虢国公不在,齐王该亲自北上督军。
双方你来我往,罗德元以一己之力,通过公文与济南官员吵得不可开交,周衍只觉心力俱疲。
当周衍不知道的是,淳宁已替他扛下了大部分重担……
公文如雪花般一片片进了知事院又一片片送出去。
忽然,左明静忽然眉头一皱,拿起手上一封公文跑到淳宁面前。
“殿下,你看,郑隆勖已收复了开封……”
淳宁并不惊讶,事先她已收到了锦衣卫的秘报,这部分公文她都是自己处理的,江南兵马从整兵到攻打开封的细节她都知道,早就笃定了瑞朝没有要守着河南的意思。
“不仅是收复了开封,江北四镇也在蠢蠢欲动。”淳宁缓缓问道:“明静觉得,他们是想和建奴一起吞并山东呢?还是只是在等建奴南下时要自保?”
“上个月,南京那位陛下诏告天下,说是齐王与虢国公守土有功,封赏了一些食邑。一点钱粮不费就把这大义的名头占了大半,天下人皆称他是中兴之主。他们若敢攻山东,该得不偿失才是。”
“倘若郑元化是想以助我们抵御建奴的名义驻兵山东又如何?”
“打回去。”左明静道。
她脸上的线条柔美,语态却是坚决果断。
“若不打回去,一旦让江北四镇进入山东,请神容易送神难。只要我们有坚决打回去的态度,他们必不敢继续进兵。北边正打着仗呢,这时候南边要是交战起来,毁的是那位‘中兴之主’的大义名头。但我们若有一丝犹豫,郑元化必定捉住机会侵蚀山东利益。”
“明静之见,胜于庙堂之上诸多老臣。”淳宁不急不缓,倒是说起一桩小事来,“前日,还有人献计,让衍弟以大义之名挟迫南京支援些粮草过来。衍弟称赞这计精妙,却不想想郑元化老奸巨滑,岂是那么好拔毛的?只怕我们一开口,来的不是粮草,而是江南的兵马。”
这种话左明静不敢答,却也能感到淳宁的压力。
若是齐王真要贪那一点利益在郑元化面前弄斧,稍有不慎,整个山东都要腹背受敌……
“我打算增兵济宁、兖州两地,苦于没有兵马,明静可有良策?”
左明静想了想,答道:“可暂停莱州等地的各工厂,编民伍为军,以讲武堂学子为基层将官。”
讲武堂的成年学子都已经被抽派到德州了,如果说的却是要把年岁尚小的也派出去,那这批人战力恐怕也不是不高。
因此左明静又补了一句,道:“殿下放心,只要我们摆出坚决的态度,江北四镇定不敢北上。”
淳宁本就在斟酌这事,闻言沉吟起来。
“我担心的是,北面的战事不知还要打多久,若是军械不足……”
她心中叹息了一口气,这一战要是再打下去,山东怕是也撑不住了。
“殿下!”正在此时,甘棠急匆匆跑进来,“殿下,前方信报回来,国公爷已经回山东了,正从滨州海岸赶回德州……”
动静惊动了隔壁屋中的缨儿和钱朵朵,淳宁眉头一松,心头的压力登时放松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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