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侯爷,田弘化的三百家丁只逃了田海与田五夫二人,其余人等擒下二百一十七人,击毙八十二人……”
“扣下马匹、兵器,将家丁先行收押。”
“是。”
王笑又安排好治伤与犒赏等一应事项,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
一众人忙到此时早已腹中饥饿,羊倌时不时便向马永望屋中剩下的酒菜望上一眼,眼巴巴的样子……偏偏侯爷醉心公务,也没人敢去提醒一下。
王笑正拿着卢龙卫的粮册核点,翻了几页便已火冒三丈,一脚便将吕邦踹翻在地上,叱道:“这便是你所谓的‘良心好痛’?!”
羊倌在一旁看到王笑这么凶,不由打了一个激灵。暗道:侯爷自从得了爵之后,脾气实在是越来越大。
羊倌心中贼胆一怯,手里偷摸来的鸡腿便又被他放了回去。
那边王笑一脚踹翻吕邦,还打算再给吕邦点教训。秦小竺却已过去拉着他问道:“我们先吃点东西呗?吃完了才有力气打人。”
她仗着这里就属自己与王笑最亲近,又笑吟吟地炫耀道:“人家刚才砍了那敌将的手臂,也算立了一点小小的功劳,就没有好吃的?”
王笑想到她战场上雷霆霹雳的一刀,瞬间半点脸色不敢摆,挤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问道:“那先吃饭?”
“嗯嗯。”
吕邦正胆颤心惊地趴着地上,偷眼看去只见侯爷和小姑娘说话时表情极是和蔼,不由暗中庆幸自己又逃过一劫。
王笑却是又在他身上踹了一脚,吩咐道:“带路,去青龙河边,你再去把所有沦为佃农、苦力的军户召集过来……”
~~
青龙河发源于田耳山,沿途百川汇聚,在卢龙县汇流进滦河,最终奔入渤海。
这个季节天气极是寒冷,河面已结了冰。
世间万物皆可卖为银钱,这些冰块若能在地底存到夏天卖给富贵人家,能比粮食还价高。若是运气好,来年也和前几年一样再出几次旱灾,那便更是值钱。
天色渐暗,雪花扬扬散散中,还有不少人正在河边劳做。
他们便是沧为苦力的卢龙卫军户,‘苦力’二字说来简单,其中艰苦却难以一言道尽。
忙了一天,他们才将河面上的冰层砸裂,敲成大块。冰面极滑,而冰下的河水依然在暗流涌动。人稍有不慎便能掉落在冰冷刺骨的河水里,寒潮一入体,任你水性再好也休想活命。
凿裂后的冰块沉重非常,往往需三五人才能背动,将一块刺骨寒冷的冰块背着送入冰窖,途中丧命者亦不在少数。
此时太阳已落了山,搬冰的苦力们并没有火把照亮,还得时刻注意着脚下,一旦摔倒,再想起来就难了。
有人一声声喊着号子,努力让冻得铁青的身子再动一动,希望能强撑过今夜。
时不时有人栽倒在地上,偶尔又有“狗娃爹”之类的哭声响起。
更多的人却还是沉默着负重前行,他们见惯了太多死亡,死亡已激不起太多情绪。
忽然,前方有火把的光亮如长龙般蜿蜒而来。
一个一个官兵策马而过,嘴里高喊道:“田弘化、马永望已死,放下你们手里的活,参见怀远侯……”
“怀远侯亲至,重整卢龙卫……”
一声声的大喊声中,沦为苦力的军户们愕然了良久。
他们依然不敢放下背上巨大的冰块,傻愣愣地站了一会之后,背上的寒冷侵袭下来,浑身的血液几乎都被冻住,流得更慢。
“马千户死了?真的吗?”有人不可置信地低声问道。
下一刻,秦玄策驰马奔来,手中长枪枪刺出,猛然贯在送冰队伍最前面的一块巨冰上。
“起!”
一声大喝,巨大的冰块猛然碎开,掉了一地。
冰块下的几个军户身上一轻,他们茫然无措地看着地上的碎冰,忽然便蹲在地上痛哭起来,嘴里喃喃道:“真的吗?”
下一刻,火光更亮,两支长杆被官兵持着缓缓而来。
军户们抬头看去,只见上面赫然是两颗人头!
“是马千户和田将军……天呐!”
“马永望真的死了?!”
一块一块巨大的冰块掉落在地上轰然碎裂
惊喜声、大哭声猛然炸开,千余人或陶嚎大哭或仰天大笑,声震四野。他们捶胸顿足,向天地倾诉着这些年来的苦难与艰辛,又向死去亲人哭诉“为何你们等不到这一天……”
王笑策马而行,他抿着嘴,沉默着一路慢慢向前走去,将一张一张或悲或喜的脸庞看在眼里,将漫地的冰屑看在眼里,也将一具一具躺在道边的尸体看在眼里。
一直走到青龙河畔,他停下马,缓慢而有力地吩咐道:“升篝火,我们……吃饭。”
“升篝火,造饭!”
官兵们将他的命令一层一层传下去,军户们茫然地抬着头,看向河边高坐马上的少年,目光中带着天然的崇拜,也带着深深的震惊。
“那就是侯爷?”
“侯爷来救我们了……”
~~
一团团篝火升了起来。
卢龙卫余下的粮食也被一车一车地拉了过来。
张永年又带人去打了几只野物,架着火上烤着。
附近正在堆肥的、垦田的……做着各种苦活或已做不动活的军户,以及他们的家眷都被带了过来,他们围着熊熊的篝火边,闻着空气中飘散着的米粥与肉的香气,伸长了脖子不停咽着口水。
他们也时不时望向那个年轻的侯爷,等着他开口说些什么。
但王笑始终沉默着,他心中弥漫着的是一种更大的绝望——仅一个卢龙卫便是这样的情况,窥一斑而见全豹,这蓟辽防线乃至天下九边,又已溃烂到何种地步?
这些边境文武中有多少人早已为自己谋划好退路,只等清军入关南下便一改旗帜、继续当他们的人上人,而在这之前,他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凌虐百姓……
王笑想着这些,感到一股由内而外的怒气压在心头。
慢慢的,他满脑子只剩下一句话——满朝文武皆可杀!
他今日并未穿蟒衣,但封侯之后那种万人之上的权力感、要振兴天下的重负,双双压着他,在他心中将这种上位者的暴戾之气一点一点积攒起来。
于是,念头通达不过一个月……心魔再起。
人生往往如此,心境没有永恒。
但到了这一刻,王笑已不在乎什么心魔不心魔。他看着长河尽头,决定直面自己的愤怒。
彼时驻马冰河的少年面容依旧,身体中却似乎有一个暴君缓缓抬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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