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容死心么?
她不甘心。
她连续看上的三个男人,都跟叶家有关,偏偏都是她肖想不起的。
老天爷太会开玩笑。
一家人心思各异的回了村,叶家那边已经开宴。
乡下人基本不会办百日宴,小孩儿的周岁宴大办的,也少。毕竟很多穷苦人家,孩子能吃饱饭养活就不错了,哪还有钱去办什么周岁宴?也没那么金贵。
所以叶家二房这次替小儿子办酒席,还挺令人津津乐道的。
客人并不算多,都是邻里亲戚,大部分都是叶家本宗的,全部凑起来,有个五六桌人。
杨家那边也来人了。
杨氏的母亲抱着小外孙子,道:“这孩子长得白白胖胖的,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她叹一声,“你也算是熬出头了,日子越过越红火,我跟你爹也就安心了。”
顿了顿,她又道:“锦红十三了吧,可有安排说亲?”
叶锦芝已经许给了陈家,将来如何,得看陈义的态度。若是陈义出息了,即便是个妾,多少也能沾点福。
杨氏默了默,道:“还没。下月锦芝出阁,外头八成又得谣言四起,等明年年初再说吧。”
“也好。”她娘又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你也不用太过操心。左右这路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要怎么走,全靠她自个儿。好生把家里的几个孩子拉扯大,过自己的安生日子,比什么都强。”
杨氏嗯了声。
“我晓得的。”
“客人们都到得差不多了,出去吧。”
叶家和陈家有亲,陈家人自然要来吃酒。席桌上两个读书人成了焦点,长辈们都问起院试。尤其是叶家这边,人又多,一个个的眼睛恨不能长在叶鸿远身上,生怕错漏了一个字。
叶鸿远谦虚,只道自己已经尽力,结果如何还得等放榜后才知晓。
从贡院出来的时候叶锦夕就看出来了,哥哥分明是很有信心的模样,八成考得不错。但话不能说得太满,凡事谦虚一点总没错。
宗族们对他抱了十分的期望,相对而言坐在旁边的叶鸿伟就比较冷清了。
他养了半年多,已能行动自如,也重新入学听课。然而已经错过了第一步,要白白多熬两三年,这本身就是一种心理煎熬。再加上旁边还有个榜样时刻立在那做参照物,他的压力就会更重。
酒桌上他一直没吭声。
女眷那边,胡氏板着脸,眼里几乎要喷出火来。
要不是儿子去年摔断了腿,今年肯定也能考上,也不至于所有风头都被三房给抢走。
那一家子人,从来不懂谦和忍让,就知道抢兄长的风头。呸,这种人也配做官?这次肯定落榜!
她在心里不停诅咒,仿佛咒得多了,叶鸿远就真能落榜一般。
可惜又让她失望了。
八月二十放榜。
叶鸿远中了,还是前三名,廪生。
胡氏知道后,险些气哭了。
老天爷忒不公平,专让恶人得意。
叶常贵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叶鸿伟沉默寡淡,整个人越发冷郁。
大房这边愁云惨淡,二房那边却喜气洋洋。
陈义也考中了秀才。
叶锦芝与有荣焉,想到自己马上就要做秀才娘子,恨不能立马就嫁到陈家去。
妾室出阁不能大操大办,乡下更是直接牛车挂粉色绸缎抬入门就行了,宾客都不用请。
叶锦芝知道后,又怄了一场。尤其是胡氏特意过来将她损了一通,说她不过一个妾,还想要有什么风光?人家大富人家做妾的,都恨不能捂着脸进门,就怕给家里丢了脸。她一个穷人家的小丫头,能凑合着一辆牛车送进门就已经算是气派,还想指望着酒席排面,哪来的脸?
叶锦芝气得直哭,恨不能将她大卸八块。
“你自找的,怪得了谁?”
叶锦红面无表情的走进来,见她红着眼睛一脸愤怒又委屈的模样,撇撇嘴,将一个荷包仍在了她手边。
“做什么?”
叶锦芝打开那荷包一看,竟是几块散碎银子。
她讶异抬头。
叶锦红语气冷淡,“咱们家不是什么富贵门第,虽说去年沾三妹的光挣了些银钱,但家里这么多口子人,都要吃饭,娘已经将你的嫁妆凑到了最大限额。这是我先前卖绣品积攒下来的,凑合给你做添妆,你要嫌少我也没办法。”
已经不少了,都快有二两银子呢。
这些钱,怕是叶锦红的所有积蓄了,也不知道攒了多久,如今全都给了叶锦芝。
叶锦芝握紧荷包,半天没说话。
叶锦红转身出去了,走到门口,听她说了一句,“谢谢。”
叶锦芝向来高傲,难得说一次软话,语气有些别扭。叶锦红脚步微顿,到底是亲姐妹,想到她的遭遇,终究是不忍,道:“你这一去,以后就不能随便出门了,我们这些娘家人,也不好常去看你。自己身上留点钱,总是方便些。路是你自己选的,以后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陈大娘不是什么大度的人,别动不动就发脾气。否则受了委屈,也只能自己扛着。”
妾不同于妻,是没回门礼的。
叶锦芝这一出门,基本上是不能回娘家了。母亲昨夜哭了一宿,眼睛都是肿的,这些话就只好她来说。
叶锦芝抿着唇,没吭声。
九月初三,宜婚嫁。
叶锦芝是妾,根本无需陈义亲自来迎亲,直接套了牛车送去了上清县,家里人都不能跟着送嫁。连嫁衣,都是粉色的。杨氏看着上了牛车的女儿,没忍住再次落了泪。
村里人都看热闹,小孩子不懂事嚷嚷着怎么不见新郎,怎么没有糖吃,这无疑又是在杨氏伤口上撒盐。她哭得厉害,肩膀一抽一抽的仿佛要昏死过去。好在小孩儿的家长们比较会看眼色,捂着自家熊孩子的嘴拖回了家。叶常顺叹了声,搂着妻子的肩进了屋。胡氏就坐在门口嗑瓜子,见状呸一声,阴阳怪气道:“咱们叶家头一个姑娘出嫁,竟是给人做妾,这要搁我家闺女,我直接按塘里溺死,省得丢人现眼。”
叶锦芬和叶锦芳被她拘着不许出来瞧热闹,但还是忍不住好奇躲在门后探出头来偷偷看,闻言姐妹俩脖子就是一缩,赶紧进去了。
叶锦芝就这么入了陈家。
陈义没娶妻,家中无主母,她就得给陈母陈父以及小姑子陈容敬茶。前头两个还好,起码是长辈。但陈容,一下子从她的‘好姐妹’成为了主子!
没错,妾就是这样。
如果是陈义的妻,和小姑子好歹也是平辈。妾说得难听点,就是万物,比奴仆高贵不到哪儿去。
见她明明不乐意却仍旧咬着牙跪着给自己敬茶,陈容数日来的抑郁顿时一扫而空,喝个茶喝了许久,才大发慈悲的放过了她。叶锦芝暗暗咬牙,小贱人,看她以后怎么收拾她。
叶锦芝始终没太看得清自己的身份,以为就算是妾,只要陈义喜欢她,她依旧跟着沾光,是这个家将来的女主人。但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过门第一天,陈义就借口要读书,根本就没跟她洞房。
忍了一天的气蹭的爆发。
叶锦芝猛然站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她怒道:“别忘了,当初可是你主动上门下的定,求的我入你陈家门。”
陈义将要走到门口,闻言停了下来,隔了一会儿才转身,“那你是否忘记,当初为什么要给我做妾,后来又是如何嫌弃我陈家门楣,想要逃婚自求婚配的?”
叶锦芝仿佛被当头一棒,脸色蹭的红了。
尽管是妾,但她今天也上了妆的,描眉画黛,胭脂晕染,唇色含朱,再加上十五岁身段姣好,模样也长开了,比平日里更多了些娇艳。着一身粉红色嫁衣,瞧着着实有几分赏心悦目之感。若是从前,陈义大底早被她迷晕了。可现在,他只有漠然。
从前他是喜欢叶锦芝。
父亲未学会酿酒这门手艺之前,家里主要收入来源还是农耕。而他是家中长子,要帮着下地砍柴挑水喂猪,没什么闲暇时间来和同龄的孩子玩耍。妹妹和叶锦芝关系好,他唯一接触得最多的女孩子,就是叶锦芝。自然而然的,就生了些许好感。后来家里条件好了,他又被送去了学堂,父母对他寄予了厚望,先生也说他颇有天资,他便将所有时间都用在学业上,更是不可能接触什么女色。叶锦芝偶尔会来他家,几乎成为他除了家里人以外接触的唯一一个同龄姑娘。叶锦芝长得漂亮,又会装,见到他的时候总是一口一个‘陈大哥’,他听着便觉得舒坦。
妹妹常说,他读书读傻了,才会被个稍有点姿色的叶锦芝给迷惑。
从前他不爱听这话,觉得妹妹是出于偏见。而且女孩子都爱攀比,自然而然就会有嫉妒,所以他没将妹妹的话当回事。直到他亲眼见到叶锦芝追着李修元的马车跑--
多年美梦一朝破碎。
原来叶锦芝从前所有的好,都只是假象。
原来他竟是个傻子,让人骗了这么多年。
那段时间陈义颇有些受挫,他一个人关在家里想了许多。渐渐了悟,或许他不是真的喜欢叶锦芝,只是心里太过寂寞,刚好有那么一个人出现,让他心有慰藉,才会盲目的恋慕。
如今看着叶锦芝,他已能心如止水。
没将叶锦芝的丑事公布于众,是因为他一个堂堂男子,不屑用这种手段报复一个卑弱女子。叶锦芝纵然可恨,他自己何尝没有错?怪只怪他眼明心瞎,才有了这段姻缘。
当初是他求着父母去叶家下的定,不是叶锦芝求着嫁给他。所以,所有苦果他得承担一半。
他也不是刻意的冷落羞辱叶锦芝。
人既然接回来了,以后便是陈家的一份子,只要叶锦芝歇了不该有的心思,安分守己,他还是会善待她。不与她圆房,一来他确实要将所有的精力用在读书上。二来,他还未娶妻,不能让叶锦芝先怀上孩子。
说完那番话,他心里那口气瞬间舒畅了,重新走了出去。
叶锦芝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背影,颓然的跌坐在床上,怔怔落下泪来。她趴在被子上,呜咽声渐渐转至嚎啕大哭。
愤怒,伤心,悔恨,茫然,害怕,绝望…
陈义没退亲,她就一直觉得自己还有希望。谁知,嫁过来后竟是这般局面。
陈义刚才的眼神她看见了,再无往日半分留恋温情,而是漠然和冷清。这个时候她才发现,其实陈义长得不错,再加上读书人天然就有一股子书卷气,清秀风雅,虽比不过叶鸿远和李修元那样风姿翩然,却也能算得上俊朗。
如果她一开始没有瞧不上他,如果她没有妄想攀附李家…
可这世上没有如果,只有结果。
结果那般苦,叶锦芝尝到了其中滋味,只觉得未来渺茫,不见天光。
该怎么办?
她想到了爹娘,甚至想到了弟弟妹妹。想到了那些她从前一度埋怨不待见的…亲人。
可她是妾啊。
陈家原本唯一对她有好感的陈义都这样对她,更何况陈家其他人?她还有机会出门么?还能回娘家么?叶锦芝越想越伤心,最后直接哭到睡着。九月的天气本就已经转凉,夜晚更冷,她就这样睡了一觉,第二天就有些发热,喉咙痛得说不出话来。
陈义一大早就去了书院,根本不知道她生病的事儿。陈母见她没来请安,很是生气,让女儿过去叫她。陈容板着脸去了,见她脸色发红躺在床上,一脸病容,有些吃惊。
“你怎么了?”
叶锦芝这个模样不像是装的,她上前探了探对方的额头,立即就收了回来。想了想,还是去告诉了母亲。
陈母皱眉,“新婚第二日就病了?真是晦气。”
口中不满,但她还是张罗着给叶锦芝请了大夫。
陈容道:“娘,这看病的钱得她自己出,咱们可不做这个冤大头。”
家里的钱可是要给她做嫁妆的,多给叶锦芝花一分,她的嫁妆就少一分,她可不乐意。
“胡说什么?”陈母瞪女儿一眼,“她到了我们家,就是我们家的人。连看个病都舍不得花钱,传出去还不得说咱们家刻薄?你哥将来还得考举人考秀才,若是给人泼了脏水,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你给我清醒点,别整天就知道计较这些蝇头小利。在家看好她,我去去就回。”
陈容红唇抿得很紧。
自打哥哥上了学堂,爹娘就围着哥哥转,什么事都以哥哥为先,她在这个家的地位越来越低。
现在娘居然还让她去照顾一个小妾!
陈容越想越气,这气她不敢对着父母和哥哥发,只能全部撒在叶锦芝身上。于是她怒气冲冲的冲了进去,指着叶锦芝就是一顿唾骂。
“你这个丧门星,狐媚子。要不是你勾得我哥哥迷了心窍,他会纳你做妾?”如果没有叶锦芝,陈叶两家没有姻亲,她就能嫁给叶鸿远,如今她却要低嫁给一个连童生都没考中的秀才孙子,想到这里陈容越发火大,直接将被子一掀,恶狠狠道:“一进门就生病,一看就是个短命的,病死了你也活该,还省得在你身上花钱。”
叶锦芝知道陈容和她面和心不和,但未料到陈容一朝翻脸嘴脸如此可恶,她惊愕的瞪大眼睛,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
她本就在病中,被子一掀冷风吹进来,更是冷得哆嗦,话也说不利索。
陈容越发得意,“我怎么?你以为我哥还喜欢你?呸,也不撒泼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行。我哥早看穿你的真面目,依言纳你进门,不过就是看在叶家宗族看在鸿远哥的面子上,要不然你以为你算哪根葱?实话告诉你,我娘早就打算好了。等我哥考中进士,直接在京城娶一门亲,怎么着也是个出身清白的闺秀,比你强千万倍。你,永远都只是个见不得人的妾!”
叶锦芝睁大眼睛,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她这副样子取悦了陈容。
“怎么,不相信?”陈容一脸鄙夷,“我猜,你大底都还不清楚妾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我告诉你吧,在大富人家里头,妾就是卑贱的,可以随意发卖的,甚至可以随便送人的。简而言之,就是不值钱的玩物。你如果安分守己呢,将来嫂子过门,你好好的伺候我哥和嫂子,每日端茶送水捏肩捶腿,晚上给他们铺床叠被,这个家还有你一席之地,至少能保证你三餐不愁。如果你看不清自己的身份,妄想越过正妻,那不用我哥开口,嫂子就能直接将你给卖了,还能赚回一笔钱,也算当初给你下的定礼了。”
叶锦芝抖如筛糠,原本因发热而通红的脸,也被她刺激得惨白如雪。
“你…你说谎!”
陈容嗤笑,轻蔑道:“我哥昨晚去了书房,半夜我给他送汤圆,他还在看书。你病得这么严重他却不知道,我猜他昨晚一夜都没回房吧?他都不愿碰你,你在这个家是个什么地位,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她每句话,都在戳叶锦芝的心窝子。叶锦芝联想到昨日陈义的神情,想到村里人明里暗里的嘲讽,以及她娘今天在她面前落的泪…心里最后一丝希望破灭。
叶锦芝晕了过去。
将近半个时辰后,陈母才带着大夫回来,一见叶锦芝这模样,两人都吓了一跳。
陈容面不改色,“她之前说口渴,我去给她倒水,进来后就见她昏迷了,我见她发着烧怕盖上被子捂着更不舒服,就给她掀开了。”
大夫很快诊完了,看了她一眼,毫不客气的拆穿了她的谎言。
“病人体热,乃风寒发烧所致。晕厥,却是怒火攻心。”他板着脸,语带斥责,“病中最是虚弱,本该静养,若着了冷风,便如雪上加霜。如果转为其他病症,或者烧坏了脑子,便是大罗金仙也回天乏术。”
陈母一听就知道必然是女儿趁她不在家故意刺激叶锦芝,暗自瞪了女儿一眼,勉强笑道:“有劳大夫开药。”
大夫开了药方,又叮嘱了几句,提着药箱走了。
“娘…”
陈容想辩解,陈母冷着脸道:“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她现在是我们家的人,你就算再讨厌她,也重要顾及你哥的面子。如果她今天真的烧死在咱们家,叶家会甘休吗?叶家若闹上门来,说咱们家虐待小妾摊上了人命。你哥别说科考没了指望,你这个罪魁祸首还得蹲大狱。你以为全天下就你哥一个读书人?叶家可刚考中了个秀才,人家还是廪生。虽然他们家分出来了,可一脉同宗,要是叶家的女儿在咱们家病死了,他们家能甘休?人家可是跟谢家搭上了线的。真要对付咱们家,还不是两句话的事儿?”
她越说越气,戳了戳女儿的脑门,“你以后做事给我长点脑子,别整天就想着逞一时之气。真出了问题,谁都没法子给你收场。”
陈容吓白了脸。
之前只想着气死叶锦芝算了,根本没想过后果。如今经母亲,她才觉后怕。
要是叶锦芝真的死了,就算他们家可以糊弄了事说叶锦芝是病死的,但新婚第二日就病成这样,传出去他们家也得担责任。她还能嫁个好人家么?
她打了个寒颤,再不敢找叶锦芝的麻烦了。
叶锦芝却记下了这个仇,她现在不敢得罪陈义也不敢跟陈母陈父对着干。
但陈容,她可不会手软。
陈母最近一直在给陈容相看婚事,基本上已经定了秀才孙子那一家,约好今日交换庚帖。对方的母亲一大早就过来了,知道陈义年纪轻轻就考上秀才,态度也很是殷切。
她还想见见陈容,顺带夸一夸,也好叫陈家知道她们家将来一定会善待陈容。
陈母笑眯眯的应了,唤了女儿出来见未来婆母。
陈容纵然再不满意这门婚事,也知道没得挑了,闹开了对自己名声不好,便羞涩垂眸,任对方打量。对方很满意,本来这事儿就算成了。
偏偏叶锦芝端着茶进来了。
一脸谦卑,见到陈容,还带着些微惶恐畏怯。
陈母讶异,陈容则下意识皱眉,“你来做什么?”
叶锦芝满面惶惑,结结巴巴道:“小姐恕罪,妾再也不敢了…”
说着就要跪下。
陈容还没反应过来,陈母脸色就变了,呵斥一声,“慌慌张张的作甚?还不进去。”
叶锦芝吓得连连点头,路都走不利索,路过坐在下首的女人身边的时候,不知怎的踩到了裙子一下子摔倒在地,她慌忙爬起来,袖子滑下,露出的手臂上一道触目惊心的鞭伤。
那女人本来要扶她,一见这伤,登时瞪大了眼睛。
“你这伤怎么回事?”
叶锦芝慌忙掩饰,却下意识看了陈容一眼,又意识到什么,连忙垂头,赶紧从地上爬起来,小跑着出去了。
那妇人若有所思,不动声色的问:“我瞧方才那位娘子梳的是妇人髻,难道令公子已娶妻?”
陈母脸色略有些不自然,陈容已轻哼道:“什么妻,不过妾而已。”
“阿容。”
陈母立即回头斥了声,事到如今,也瞒不住了,便简短解释道:“实不相瞒,她是我儿的妾室。因被退婚坏了名声,家族怕她连累族中子女将来婚配不宜,所以将她关了祠堂。我儿见她可怜,心中不忍,所以下了定,将她聘了为妾。至少,能给她个安稳之所,也算是积德了。”
对方只是微笑。
“原来如此。”
但是神色已不如之前热切。
陈母心里有些打鼓,“周娘子,你看这婚事…”
话还没说完,周娘子就起身,道:“不好意思,我想起家中还有事,先回去了,日后再来拜访。”
陈母心里咯噔一声,“周娘子…”
周娘子已转身走了,头也不回。
陈容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眉头一皱,怒道:“她这是什么意思?存心来消遣咱们家的吗?”
陈母板着脸怒道:“你给我闭嘴!”
女儿不懂事,她却听明白了,周娘子看似客气,态度却骗不了人,分明就是不愿意和他们家结亲了。想起叶锦芝方才那番作态,她恨得咬牙切齿。
“小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儿花样!”
陈容无端被母亲斥骂,正委屈,冷不防见母亲起身往里走,她愣了一下,赶忙追上去。
“娘,那周娘子到底什么意思?她不是来提亲的吗,怎么又走了?”
其实她心里是不大满意这门婚事,可如果被人嫌弃,那就另当别论了。
她可以嫌弃别人,别人怎么能嫌弃她?
不就一个秀才的孙子而已,她哥还是秀才呢。
论门第,她可是下嫁。
陈母冷着脸去了叶锦芝的房间,叶锦芝已经将手臂上的‘伤’清洗干净,见她怒气冲冲而来就知她是来找自己算账的。叶锦芝不慌不忙将袖子放下,“夫人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她这个样子,更是让陈母怒火中烧,上前就要给她一耳光,却被叶锦芝一把抓住手臂,抓得很用力,冷笑道:“还当我躺在病床上体力不支可以任由你们随意欺负吗?”
陈容瞪圆了眼睛,“叶锦芝,你居然敢不敬婆母,谁给你的胆子?小心我哥休了你。”
叶锦芝松了手,退后一步,迎上母女俩的怒容,道:“婆母?当初是谁在我面前耀武扬威趾高气昂的教导我规矩,说我只是个妾,一个上得台面的玩意儿?随意就可发卖的下贱东西。既然如此,我配有婆母?你哥数读圣贤书,你耳濡目染的怎么就没学着几分?一开口就露怯,传出去也不怕丢人。”
“你--”
陈容又惊又怒。
她没想到叶锦芝突然变得如此的伶牙俐齿,一时之间竟被堵得哑口无言,有气无处撒。
陈母脸色一变再变,她重新审视叶锦芝。是她小看了这个女人,只知道叶锦芝刁蛮任性,忘了这丫头也是有几分手段的,否则也不能哄得她儿子求到自己跟前非要纳这丫头进门。
想到方才周娘子的态度,她既恨又悔。
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先前阿容没照顾好你,让你病得重了些。可你要记得,进了陈家门,便是陈家人,荣辱与共。陈家若是传出什么不好听的名声,你也讨不得好。你虽是妾,但也是良妾,从小和义儿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分。将来他考取了功名,你也能沾光。如今刚过门,就这般寻衅滋事跟小姑子过不去,义儿若知道了,你要如何自处?女人这辈子就靠三个男人,父亲,丈夫,儿子。你到了陈家,就跟娘家没关系了。儿子也还早,现在唯一的依靠,就是你的丈夫。我的儿子我了解,最是念旧。你若是本本分分的,他自然会好好待你。可你非要找事…”
“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儿?”
叶锦芝不为所动,冷笑道:“新婚第二天就差点被你们害死,你们会善待我?陈义纳我进门,却连个正眼都不给我。你们这一家子便打量着我好欺负,随意作践我是不是?既然你们不让我好过,那大家就都别想好过。刚才有句话你说得对,荣辱与共。我被关在这个屋子里出不去,可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女儿名声败坏。今天就算是个教训,以后你们如果再敢欺辱我,可别怪我不客气。只要我不死,咱们就斗下去,看看到底谁能笑到最后。大不了同归于尽。”
她恨声道:“反正我已经落到这地步,死猪不怕开水烫,看你舍不舍得下你儿子的前程!”
“你--”
陈母被她一番话气得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
她现在真的是悔恨不迭。
当初就不该心软答应儿子纳这个女人进门,这哪里是什么妾,简直就是个祸害。
陈容听到那句‘名声败坏’,联想到先前周娘子的态度,终于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当即怒火中烧,冲上去就要打她。
“你这个贱…”
陈母及时拦住了她,拖着她出去了。
陈容骂骂咧咧,声音尖锐刺耳,恨不能将叶锦芝大卸八块。
叶锦芝关上门,将她的骂声隔绝在门外,脸上这才露出些许疲惫之色。
以后这个家,她就真的是孤军奋战了。
眼眶微酸。
她有些后悔了,当初为什么要一心攀富贵?如果她没有鬼迷心窍去找李修元,陈义还会继续喜欢她,会将她当成宝,等她生下孩子,还会扶她做正室。以后陈义考取了功名做了官,她还能做官太太,不知道有多风光。
现在,全都完了。
叶锦芝闭了闭眼,落下一行泪。
……
陈容苛待兄长妾室的名声,不知道怎么给传出去了。其实并非周娘子故意传的,她在陈家见到被‘虐待’的叶锦芝,心里认定陈容是个恶毒阴狠之人,怎么都不愿让儿子娶这样的女人为妻。回去就跟丈夫说了,恰好她的大儿媳妇过来请安,在门外听见了。这女人也不是个善茬,知道未来的弟妹是个秀才的妹妹,担心进门后自己地位不保,早就在琢磨着将来怎么对付这个妯娌。结果还没过门,陈容的把柄就送到她手上了,她怎能不接?
于是第二天,谣言满天飞。
方圆数里,都知道陈容品行恶劣,狭隘毒辣,非贤妻之选。
先前看陈家出了个秀才,想登门求亲的那些人家,立即调回了头,打消了攀附的心思。这么个恶毒的女人娶回家来,还不得祸害全家?
一连数日,原先使媒婆上门的人家都没了下文,陈母一打听之下才知晓发生了什么事,恨得咬牙切齿,有心想告诉儿子让他处置叶锦芝。又怕把那个女人逼急了又做出什么疯狂的事,就更无可挽回了。她只能吞下这口气,降低标准给女儿说亲。
陈容不乐意了。
“秀才的孙子就已经够委屈我了,凭什么还要降低标准?你不是说过,等哥哥考中秀才,我至少也能嫁个举人老爷。哥哥有出息,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儿身,就活该被作践吗?”
“你给我闭嘴!”
陈母近来被外头那些谣言闹得心浮气躁,见女儿还说这种话,更是怒从心起,“要不是你存心跟叶锦芝过不去,差点害死了她,她会记仇到现在,故意给你使绊子让你名声扫地吗?你出去听听,现在到处都在说你恶毒阴狠虐待兄长的妾室,狭隘不容人,谁都不愿意娶你过门。我早就告诉你了,让你搁我消停点,你不听,现在闹成现在你满意了?还想做官太太,做你的白日梦去吧,蠢货!”
她从来没对女儿说过这么难听的话。
陈容已经听呆了。
刚才娘说了什么?
名声扫地,没人愿意娶她了?她这辈子都做不得官太太了?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开,终于慌了,“娘,这到底怎么回事?”
陈母瞧着她的模样,又恨又怒又无力,懒得与她解释,只说了一句话。
“以后别去招惹叶锦芝,那个疯女人,疯起来简直不是人,你不是她的对手。”
陈容再次被关了起来。
怕影响儿子读书,所以家里的糟心事,陈母没有告诉儿子,只和丈夫通了气,决定年底之前给女儿把婚事定了。她算看出来了,叶锦芝就算再疯,好歹还顾及自个儿的前程。这个家唯一容不下叶锦芝的,就是女儿陈容。这两个人凑一堆,迟早得翻天。早些把女儿嫁出去,断了女儿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家里也乐得清净。
于是两个月后,谣言渐渐沉了下去,陈母便迅速给女儿说了一门亲。
对方是她丈夫一个朋友的儿子,家中算不得多富裕,但有房有田,就住在上清县北街。所以女儿名声传成那样,对方也不知道。怕夜长梦多,陈母立即便和对方商量交换了庚帖,婚期就定在明年端午后。
陈容得知后,又哭了一场。
这次轮到叶锦芝看她笑话,陈容气得差点和她打起来,被陈母两句话给骂了回去,叶锦芝也识趣的没再挑衅,转身走了。
陈家终于恢复了平静。
这一年的除夕,在一场大雪后,到来了。
叶锦夕在除夕前收到了方叙递来的一封请帖,烫金红封,是婚贴。
谢府的大公子谢瑭,明年要娶妻了。
叶锦夕刚收到请帖的时候还有些懵,“你不会又要让我去谢府给你表哥做婚宴吧?”
方叙一愣,然后乐了。
“你想哪儿去了?谢府可不缺厨子。我这可是受我表哥之托,特意请你们一家去喝喜酒的。”
“谢大公子?”
因为白砂糖作坊的事儿,方叙每月负责给叶锦夕送分红,谢府叶家两头跑,叶锦夕做了什么新奇的点心,也会给谢府送去一份。一来二去,倒的确是有了些交情。但也不足以人家一个官家子弟,邀她一个平民百姓喝喜酒的地步吧?
这点自知之明,她还是有的。
方叙看出了她的疑惑,便道:“我跟你说实话吧。我那表弟你也见过,天生闷葫芦不爱说话,以前呢天天就在家闷头读书,对什么事都漠不关心提不起兴趣。我表哥有点担心他性格过于自闭,不是什么好事。这一年却为着白砂糖作坊的事,终于肯走出家门,忙里忙外,不仅积攒了好名声,还顺带熟悉了官场,帮着我表舅出主意,敲打了好几个地方官。将来他若自己做了官,也能游刃有余。我表哥说,这都是你的功劳,就连我那向来眼高于顶的姑祖母,都夸你聪明。所以我表哥说,府中大喜,理当请你这个大恩人过去喝杯喜酒,聊表谢意。”
上半年谢瑛就想着将白砂糖尽快传至周边各县,可是他爹迂腐不知变通,从方叙口中得知叶锦夕在这方面有些见解后,还特意跑了趟叶家。这位金尊玉贵的公子哥,头一次莅临平民家中,神色倒是如常。叶家上下,却有点受宠若惊。他和叶锦夕聊了几句,发现两人竟不谋而合,颇有些惊喜,随后又来了好几次。
渐渐的,叶家也算与这位谢二公子真的熟悉起来。
这么说谢家下婚贴,倒也说得过去。
赵氏想得多些,含蓄道:“贵府纡尊下帖,我等不胜荣幸。只是我们都是没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若是去了谢府,怕是会冲撞了贵人。”
“什么贵人不贵人的。”方叙和他们家接触久了,越发平易近人,也越发不拘小节,“谢府也有门生,都是平民子弟。令郎年仅十四已中秀才,这在整个大周朝,也是少有的奇才。”
正喝茶的叶鸿远闻言一顿,看了过来。
方叙笑一笑,感叹道:“我若非出身公侯世家,不愁前景,怕是一生庸碌无为。夫人此言,实是过谦了。”
叶鸿远没想到这位小侯爷对自己评价这么高,愣了一下,谦逊微笑道:“小侯爷过誉了。”
方叙道:“我这个人向来实事求是,从不夸大。我那个表弟就是个书呆子,诗词歌赋诸子百家天文地理无所不通,可惜那小子傲得很,不屑参加科考。你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才华,应该不比他差。老实说,我倒是有点期待你俩比一比,论诗对赋都可以,要是能赢就更好了,灭灭那小子的气焰,看他还敢嚣张。”
叶锦夕忍不住笑出声来。
“君子不与人是非,你背后说你表弟坏话,就不怕我告状?”
方叙哼哼两声。
“你敢么?”
叶锦夕想了想,认真道:“不敢。”
方叙又乐出了声。
所以他那个高冷的表弟愿意纡尊跟这姑娘交朋友嘛,人家长得漂亮还会说话,聪明乖巧还会察言观色,还不会让你觉得是刻意谄媚讨好,总是恰到好处,跟她说话就觉得轻松愉悦。
想着想着他又忍不住瞥了叶锦夕一眼。
这丫头过了年就十二了吧,瞧着这半年个头又窜高了不少,五官倒依旧青涩,但美人在骨不在皮,等再过两年,五官长开了,保准是个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到时候,怕是登门提亲的媒婆都要踏破门槛了吧。
脑子里忽然就闪过谢瑛那张冷脸。
一个高冷一个活泼,一个外冷内热,一个俏丽敏慧。
倒是挺般配。
这个念头划过脑海,他自己先是一怔,忍不住笑自己异想天开。谢家虽然大不如前,但怎么说也是大家族,这丫头…目光又瞥到一旁温文儒雅俊秀沉稳的叶鸿远。
心中又是一动。
叶鸿远十四就考中了秀才,还是廪生,将来考进士肯定没问题。到那时候,叶家便改换门庭一跃成为官宦门第了。
他想起那位出身商贾的舅母。据说姑祖母当年反对得很,到头来还是不妥协于儿子的坚持专一?叶家若真有那份造化,这丫头和谢瑛,倒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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