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轻咳在身后响起,宁随安扭头看去,发现师父从昏迷中醒来,满脸痛苦地挣扎着要坐起身。
宁随安急忙过去扶师父坐起来,一边轻拍他的后背。
“别动,想拍死我啊?”齐默尔曼有气无力,却还是忿忿地呵斥着。
宁随安略显无措地收回手。
齐默尔曼倚靠在石壁上,气喘吁吁,神色间尽是痛苦。
宁随安迟疑了一下,轻声安慰道:“师父,您坚持住,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言罢,他赶紧回到原来的位置,持枪警戒。其实看似比同龄人成熟得多,沉稳得多的宁随安,很多时候并不喜欢,甚至偶尔还会暗暗恼怒师父的臭脾气,以及不顾及他“优秀铸甲师”的面子,动辄打骂的恶劣行径。但宁随安同时也清楚,师父虽然不是什么善良纯粹的好人,但……对得起他!
那年父母意外身亡,齐默尔曼因为一句承诺,收留了兄妹二人。
生活中,他总会忙里抽闲,用粗暴严格的打骂方式,教导宁随安搏击、格斗,还督促他学习各种凶兽猛禽的习性,狩猎经验,枪械使用、车辆驾驶等等。倒不是对宁随安在这方面抱有多大的期望,齐默尔曼也从未想过没有配装战甲资质的宁随安,能成为一名狩猎者。之所以如此严格地教导,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教育孩子,更不知道,如何教育宁随安这样一个在维修战甲方面有着极高天赋,完全继承了其母基因的“优秀”孩子。
所以当宁随安终于有一次忍不住,想要和师父好好谈谈这个问题时,师父给予的回答很简单,很朴实,也很粗暴:“我收养了你们兄妹,就得‘好好’教你们,你妹妹是女孩子,从小就乖巧懂事,不用打骂,哄着惯着就行。但你是男孩子,不打不骂,怎么成才?”
教什么?
能教的,都教了。
齐默尔曼不知道自己还能教什么。
宁随安也想不到师父还能教他什么,所以对于师父日常粗暴的打骂教育,身世凄凉所以少年老成的宁随安自我宽慰揣摩,帮助师父找到了三个理由,也好让自己宽心一些:
一,秉性粗鲁暴躁;
二,怒其不争——为人父母管自家孩子的通病,没有最好,只要更好——好,是应该的,是理所当然的;不好,当然得连打带骂;
三,要面子,自己的徒弟、养子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受到公司众人的宠爱,尊敬,身为重剑狩猎最优秀的狩猎者,一号队长,股东,齐默尔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经常以潜意识驱使的言行,向众人宣示自己这个师父和干爹的身份,从而满足虚荣心——这是我教出来的,他再优秀也得在我面前恭恭敬敬乖巧顺从——而这,恰恰又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认知。
在当今残酷现实的世界里,把一个公认的“废物”抚养长大,还要尽心尽力帮助、教导他一些本事,好让他将来能在这个残酷的世界上活下去,甚至成家立业……脾气再好的人,时间久了也会烦不胜烦。
偏生宁随安成了一名优秀的铸甲师——如若不是齐默尔曼教导得好,还能有别的原因吗?
不能!
谁都知道齐默尔曼仗义、守信重诺,只是脾气暴躁粗鲁些而已。
所以,平时他对宁随安简单粗暴的教育方式,在所有人看来,也是理所当然了。
这没什么好说的。
齐默尔曼确实为兄妹二人无私地付出了太多——当年他收养两人,谁都知道一点儿好处都没有,也看不到丝毫回报的希望——首先,宁随安不可能成为狩猎者;其次,宁随安的父母为了研发新式战甲,生前背负了巨额的银行贷款,去世后,房子都被银行收走了。
所以齐默尔曼为一句承诺,一直在白白地付出。
这些年,他不止教导宁随安,还把这个勉强读完初中的“废物”,在十六岁时保送进公司工作。虽然名义上只是做一名普通的学徒,可在汉威城,想要进入一家有规模实力的狩猎公司,便是有三星的配装战甲资质、接受过专业学习和训练,也要经过严格考核,才有希望被录用成为一名见习狩猎者。普通人想进这类公司拿一份稳定的薪水,没有公司的大人物点头,根本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齐默尔曼拿自己的战甲,让宁随安当着公司高层的面进行了一次维修。
由此,宁随安才得到高层认可,成为公司的隐秘铸甲师。
最初根本不敢告诉所有狩猎者,他们的专属战甲,是由这样一个没有铸甲师资质证书的半大孩子负责维修。
所以比起恩情,齐默尔曼的缺点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齐默尔曼强忍剧痛,皱眉嗅了嗅空气中的腥臭味儿,眯起肿胀的双眼瞄着宁随安的背影,露出不甘的愤怒和酸楚神情:重剑狩猎公司,完了。
他打起一丝精神,忿忿骂道:“你真是个灾星,第一次参加狩猎,就让团队遭遇了要命的兽潮,老子现在都怀疑,当初你爸妈被人害死,八成也是你这个灾星克死的,晦气!”
“什么?”宁随安猛然回头看向师父。
“眼睛瞪得像三角牛蛋似的,想弄死我?!”齐默尔曼骂骂咧咧道:“反正事到如今,谁也别想活着回去了!倒不如说个痛快,让你也死个明白……我一直都怀疑,甚至肯定,你爸妈是让人害死的!”
宁随安怔住。
或许是几句话说完就累了,又或是后悔说出刚才的话,所以齐默尔曼陷入了沉默。
许久。
宁随安轻声道:“谁干的?”
“不知道,猜的!”齐默尔曼咧开嘴倒吸了几口凉气,精神状态似乎比刚才好了许多,有些恍惚地望着洞顶,自言自语般说道:“小静那么优秀,可你父母,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废物?”
“我,不是废物!”宁随安神色阴鸷,牙关紧咬。
“是啊,比我当初希望的更优秀,挺长脸的。”齐默尔曼叹了口气,很难得,也很突兀地露出了歉疚的神情,以往从来不喜欢聊过去,不喜欢聊宁随安父母的他,似乎在绝境中改变了性情,神色也柔软了许多,感慨道:“当年,你爸妈好像研发成功了更高级别的战甲。以他们的才华,尤其是新战甲的研究成果,按理说,不论是地球联邦政府还是企业、财团,肯定不会害他们,巴不得将他们关进监狱里严密保护起来。只有那些星际国家的政府、战甲研发机构、生产企业和相关利益方,才会将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
“为什么?”宁随安问了句很幼稚的废话。
齐默尔曼冷笑:“星际国家对地球的科技封锁和打压,人尽皆知,什么混账事干不出来?”
宁随安沉默了。
地球人都知道,星际国家相互间无论有多大的争端、仇恨,甚至正在爆发着战争,但对地球人,他们有着共同的利益认知——地球人,是基因污染变异了的肮脏低等人类,而且长达一千五百多年的历史中,地球人一直都在和野兽厮杀,他们和野兽几乎没什么区别。
“想报仇啊?”齐默尔曼讽道:“别浪费心思和感情了,地球联邦让那些星际国家骑在脖子上拉屎撒尿一千多年啦!开国总统李世兴厉害不?一千年才出了那么一个宇宙公认的伟大政治家,地球联邦的伟人,干了四届总统,可到底也没能让地球摆脱被星际国家欺负的现状,你又能怎样?况且,咱俩都活不成了,人啊,这辈子就得认命,没辙……”
宁随安咬了咬牙,继续看着瞄准镜里的世界。他心里乱糟糟的,以至于对死亡的恐惧,对身体伤势的痛楚,似乎都没有了。
“还记得,你改装银月战甲成功后,我说的那些话吗?”
“嗯。”
齐默尔曼微阖目,眼角渗出的几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道:“你父母研发出新式战甲那年,恰好联邦正在和多个星际国家洽谈四代战甲改进技术的采购,联邦政府和联邦的战甲企业,要为此付出极大的专利费用,还要为后期的四代改,购买大量配件、技术,以及配套的仪器设备等等。你父母考虑到了这一点,决定将研发成果无偿献给联邦,然后,他们死了。”
宁随安的双手,猛然攥紧,不可思议地看着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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