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往里送水哎!”
这么多水都洗不干净,得脏成什么样啊?
太阳升得老高,队伍却还未如约启程。
苹与荇刚伺候公子梳洗完出来,就听到大帐那边动静不对,忙就近躲进了荇的棚子里。
身为公子的贴身侍婢,想要摸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很容易。
得知公子竟打翻了恭桶,弄得一身脏污,荇吓得脸色惨白,缩在棚子深处不敢吭声,苹却两眼发亮,一直跪坐在门口,透过门帘缝隙盯着那边的动静。
见苹口无遮拦,满脸看热闹的样子,生怕她连累自己,习惯谨慎的荇忙扑过去捂住了她的嘴,低喝道:“你再乱讲话,就给我滚出去!”
在凤凰台平安长到这么大,荇十分明白,主子遇到丢脸至极的事情,虽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好,最终死掉的却都是身边伺候的人。
道理很容易想明白。
只要知情人永远闭嘴,那么,不管他身上发生了多么丢脸的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他就可以当事情没有发生过。
贵人,不论表面上看起来多么仁慈,在涉及自身的时候,都不会把她们这些低贱的奴仆当人看。
事情发生的时候,她们刚收拾好东西出来,能否活命,全看公子心意,这种时候,谁能把自己的性命寄托在公子的心善上面呢?
荇平日里总是很胆小,一副谁都可以欺负的样子,突然发脾气,吓了苹好大一跳!
心“噗通噗通”狂跳好一会儿,苹才回过神来,一把推开她,恼怒道:“你发什么疯?骂我作甚?”
苹活泼爱笑,长得讨喜,打小就在王后身边伺候,到了公子身边,公子也愿意与她说话,她是公子身边最得宠的婢女,自然无法容忍存在感几近于无、刚来到公子身边不久的荇这样待她。
荇见她要闹起来,冷笑一声,直接抓着她的头发,撩开一丝门缝,逼着她看外面。
排成排的隶臣一直在往大帐中运送装满水的陶罐,低眉顺眼的侍从也捧着鲜花篮子进进出出,刚开始看的时候觉得稀奇,看得多了,难免无趣,荇的年纪大些,苹力气没她大,被她掰着头往外看,只得顺从,可这一看,就看到了了不得的东西。
“那是……”伺候公子如厕的颜延。
宫中侍者,大多是家中败落被罚没入宫的,那些年纪大些,在家受过良好教育的,就算进了宫,也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更好的差事,有那学问出类拔萃的,说不定还能给公子讲学。
颜延与他们都不同。
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受家族牵连获了罪,家族除了给他留下个姓名,让人知道他不是出身于无名无姓之家,并未给予太多,他又不是很聪明的那种,在宫中也没有学到过硬的本事,胆子还有点小,后来就受排挤,得了这么个不体面的、臭烘烘的差事。
这事儿虽然能接触到主子,但在这些连制作厕筹的匠人都看不起的奴仆心中,绝对是所有差事中最底层的存在,顶多比下苦力的隶臣还有冬日里也要洗衣的隶臣妾好一些。
对于这些不得宠的无根罪人,苹这种得宠女婢平日里是看都不会多看一眼的,现在她却看得目不转睛。
只因颜延嘴里塞了块破布,绿色的下裳湿透了不说,外面还沾了黄色的脏物,更有腥臊的尿液顺着腿往下滴,俩侍卫架着他往外走,都嫌弃的别着头,胳膊直直的伸着,捏着他细瘦的胳膊,就像抓着只小鸡仔一般。
他完了。
哪怕是苹这个平日里活泼开朗,看起来什么都不上心的傻大姐儿,也明白这一点。
这次不用荇再呵斥,她也不敢再乱说话了。
她想起了去年,某个冬夜里,因为伺候公子出了岔子,王后与公子身边的侍从几乎被杀了个遍……
她沉默着爬到棚子深处,呆呆的抱着双膝坐在席上,见荇跟了过来,忙往她身边靠。
好像这样,心中的恐惧就能减少一般。
现在她只盼着公子将她遗忘,千万不要迁怒。
这半年来,公子好相处了很多,但她们都是凤凰台长大的,从小就听说过很多与公子白相关的事,知道他并不是没有脾气。
荇见她收敛起来,也不再怪她,而是回到原位继续发呆。
与先前的公子白一样,白景源也不是没有脾气的。
但他没有这个时代贵人们高高在上的毛病,他不会迁怒,只会怪自己不小心。
恭桶刚打翻,就有侍者将他抱起,迅速脱掉脏衣服,又将他放进装满热水的澡桶之中。
洗澡水里泡了香喷喷的花瓣,干净柔软的衣物也特意熏了香,一个澡桶洗完头遍,立刻有侍者将他抱起,放到另一个桶里。
里面的花瓣不再是之前那种香味浓郁的,改成了幽香的兰芷。
隶臣们抱着装满热水还有凉水的大陶罐排着队进来,又把用过的洗澡水用空掉的陶罐装出去。
白景源整个人都处于裂开的状态,他坐在实木澡桶里特制的小凳子上,呆呆的看着这一切,默默的生着自己的气。
直到换了第三个澡桶,他才恍然惊醒,急切的吩咐小心翼翼侍立在侧的鹿儿:“颜延在哪里?快点把他带来!我要狠狠的骂他一顿!”
这孩子长了张巴掌大的瓜子脸,因为自小净身,看起来就像个小女孩儿,比同龄人要面嫩许多。
白景源对他最深的印象就是这人很呆,明明每天都有机会在他面前晃,却从不懂得讨好他,平时让他递一张厕纸,他就不会递两张。
虽然一大早就发生这种事,让他既恶心又委屈,但他已经活过了三十多个年头,不是那种把面子看得比天还大的人。
在他心里,人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颜延犯了死罪。
哪怕错不全在他,那些管事也不会放过他。
因为贵人是不会有错的,有错的只能是奴仆。
但愿还来得及。
白景源拿起葫芦瓢,连着浇了自己好几瓢水,才把心底那朵烦躁的火花浇灭。
见他终于说话了,鹿儿舒了口气,立刻吩咐人把颜延领来。
这只是一件小事情。
公子要骂他,骂完了再杀也是一样,让公子顺心顺意最要紧。
倒是这里还有一件大事:“公子,侍者收拾厕纸的时候,在匣子里发现了这个。”
见白景源厌恶的看了一眼,并不接,鹿儿讨好的笑笑:“公子,这是清洗干净的,想来之前公子受到惊吓,也是因为这个。”
在把颜延拖下去之前,他已经审过了,那胆小的奴,就是因为伸手摸到了这东西,吓到了才惊叫出声。
白景源身边之所以没有年长的仆从管事,就是因为鹿儿虽然年纪还小,做事却很稳妥。
见他还是不伸手,鹿儿便当着他的面,在边上的水罐里又细细的洗了一回。
白景源这才开口:“是什么东西?”
“是一枚玉玺。”
“哦?”
“公子亲眼看看就知道啦!”
鹿儿笑得很开心。
他敢肯定,这个公子是真的幸运儿,就算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去,也会天降宝物的那种。
的确是一枚玉玺。
方方正正的白玉,比昨夜任沂给他看的那枚小一圈,顶上雕了只搭着耳朵的肥兔子,俩眼镶着火彩极好的红宝石,晃眼看去,就像那兔子活过来了一般。
很漂亮。
白景源从香喷喷的花瓣下伸出手,接了过来,平淡的将它翻了过来,认真的看下面的字。
反字阴刻,只知道是四字,具体是什么依然认不出来。
小时候他看上祖父的古董,闹着要玩,家里人既怕他弄坏这些独一无二的宝贝,又怕他不高兴,就会把真品收起来,然后拿赝品哄他。
这种把戏见多了,自然会多想。
尤其是昨夜任沂刚拿了一枚只许他看一眼,却不许他动的玉玺过来,今天就在他厕纸匣子里发现一枚。
多半看着漂亮,却卵用没有。
难怪放得好好的厕纸,都能不见。
任沂若想动他的东西,除了他的命,其他的,恐怕他都不会发现。
这个认知让他心情更坏了。
“厕纸没事吧?”
弄撒了一些,应该还抢救回来一些吧?
好不容易拿回来,若还得继续用厕筹,他会气死!
鹿儿愣了一下,都不问问这个玉玺的事吗?
虽然看起来个头不是很大,造型也偏秀气,可这好歹是一枚玉玺啊!
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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