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说句公道话……”
看着琴乐阴这精彩的演出,薮都快要憋不住笑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琴乐阴自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早已暴露的一干二净,薮一直在旁边记录他的所作所为,然而琴乐阴却懵然不觉。
相比起见多识广的薮,旁边的同伴狞已经震惊了:「不是吧不是吧,他都明摆着要骗人了,其他人还会相信他吗?」
薮:「反正不要钱,他们肯定会多少信一点。这世界就是这样,人类往往会选择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真相,哪怕是自己幻想出来的真相。」
狞:「但琴乐阴明摆着是为了自保啊!」
薮:「这就是他的高明之处,大家都知道他是为了自保,却也相信他也是为了自己好。就像孩子知道父母的养育是为了未来的回报,但也相信养育之心是出自真诚。而且琴乐阴从来没说过自己是好人,因此只要他施放出些许善意,就显得更加难能可贵。」
狞:「薮姐你知道的好多!怎么学的?」
薮:「知识不是学的,你以为是自己在追逐知识,事实上是知识追逐着你。你还年轻,只要你活得够久,就会对他们的勾心斗角习以为常……嘘,他要开始表演了。」
琴乐阴的声音盖过林中风声,穿林震叶:“……今天下九分,炎京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盖追辉耀之殊遇,欲报之于未来也……”
狞:「听不懂,这是在讲什么大道理吗?」
薮:「是这样的,他们就喜欢将自己的私心说成是公心,将自己的欲望说成所有人的欲望,来遮掩自己的丑陋与肮脏,以引起其他人的共鸣……这叫做给台阶,这样大家就算吃了亏,也可以安慰自己是‘顾全大局’,心里会好受很多。」
狞:「好复杂哦,为什么要这么麻烦?不就是胜王败寇吗?」
薮:「这就是政治,说是文明人的游戏,但实际上跟丛林里的弱肉强食也没什么差别。」
“……我本布衣,躬耕于东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谁知那荆正威,他蛮横不讲理,勾结官府目无天,占我大屋夺我田……后来炎京,受任于寻剑之务,奉命于危难之间,此诚非我所愿也。”
琴乐阴抱拳说道:“红乐所求,不过一草屋,一亩田,一亿钱,只愿一生平安快乐,安贫乐道。”
狞:「琴乐阴听起来好像真的没什么大志向哎。」
薮:「有一说一,确实。」
“如果全知之眼已经临近结束,争斗已经没有意义,谁敢保证自己能笑到最后?谁敢保证自己不是为王先驱?”琴乐阴声音越来越大:“先不提一直没有出现,我身后月宴宫麾下能变装幻化的千面剑鞘,以及能够操控野兽,耳目遍及炎京的御兽剑鞘,哪怕是这里,也有难知如阴的瞬灭剑鞘在虎视眈眈。”
“涅若的刀,灭堂的枪,彩女的双剑,红乐的利爪,也未尝不利。”
“谁敢动手,就得面临其他人的袭击。谁感言胜,谁能不败?”
“红乐不才,也曾幻想自己能掌控局面,击败诸位,也的确侥幸获得些许战绩,趁各位不注意的时候成功偷袭。”琴乐阴抱拳道:“然而哪怕你们现在已经伤痕累累,我也没有单独战胜你们的把握,更别提趁机解决所有剑鞘……”
“我曾以为,我能在你们状态不佳的时候,如镰刀般将你们的性命尽数收割。”
“可惜,我没这份能力。“
琴乐阴环视一周:“而你们,也没有。”
狞:「琴乐阴好嚣张啊,换成是我,我就喊大家一起过去将他打出便便来。」
薮:「你这就不懂了吧,你要联合他前面的话来判断。他前面说自己没什么野心没什么能力,现在说你们跟我一样都没能力,其实就是在抱怨打压他的盟友们。琴乐阴的真正意思是‘我都做到这样了,你们却连最后一点事都做不好’,其他人愧疚都来不及,怎么会恨琴乐阴。他如果大喊一句‘剑鞘都是废物’,其他人多半也没反应。」
狞:「为什么他明明在骂人,其他人还会愧疚?」
薮:「因为大家都觉得琴乐阴付出很多。就像妻子骂丈夫没本事,丈夫也会愧疚啊。」
“我现在意外在树林里‘邂逅’到迷路的月宴宫,我打算带她去找她的千面剑鞘,顺便跟他认识一下,毕竟他可是千变万化的剑鞘,说不定等我们全死光了,他就可以轻轻松松辅助月宴宫获得最后的胜利,以后还要他多多提携……”
琴乐阴说话绵里藏针,摊手说道:“如果你们还想打,恕红乐不奉陪。如果你们想攻击我,随便,但希望在你出手的时候,不会有人趁机攻击你的后背。”
涅若等人同时看向明月宴,彩女心里一动,远远说道:“何不……”
“不可!”涅若和灭堂牙同时厉声震喝。
琴乐阴微微一怔,旋即笑意盈盈:“红乐绝非那种人,此次一旦见到千面剑鞘便会归还月宴宫,绝不会做多余之事。”
狞:「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啊?我听不懂啊。」
薮:「你没看到琴乐阴后面的月宴剑主吗?刚才那个叫彩女的剑鞘,打算让琴乐阴挟持月宴剑主来威胁她的剑鞘,最好趁机直接让一个剑鞘退场。然而不论是琴乐阴还是涅若灭堂牙,都直接否决这种提案,他们无法接受这么卑鄙的战斗。」
狞:「卑鄙?但他们不也是暗中结盟,偷袭围殴吗?难道这不卑鄙?」
薮:「这可能跟‘本事’有关。你能联络其他盟友,能够暗中偷袭,都算是自己的本事,像彩女和那名铳手,一直都没有正面战斗,基本都是偷袭刺杀,但她们所学习的就是这种本事;琴乐阴能欺骗这么多人,那也是他的本事。被刺杀,被欺骗,不能算敌人卑鄙,只能算自己无能。」
「但通过欺凌弱小来逼迫强者屈服不一样,这不需要本事,只要有心就能做到,所以他们都无法接受。因为他们也有家人朋友,如果有一天他们死在战场上,他们不会有怨言,但他们害怕自己的家人朋友被拿去当人质。」
「哪怕是你死我生的战斗,他们也有必须遵守的‘道德’。」
狞:「但明明用卑鄙手段,可以获得更好的结果,为什么要用‘道德’束缚自己……」
薮:「但你有没有发现,这里反对的人比支持的人要多?这些剑鞘都是怀着极大野心而参加这场游戏,他们的底线比正常人还要低很多,但他们依然秉持最后的道德,只能证明……一旦行为越过最低的道德底线,那么结果反而是有害的。」
狞:「那彩女为什么敢越过底线?」
薮:「人与人的差距比人与狗还大,正常。而且底线往往跟父母有关,但很多人都没有父母。」
忽然,旁边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第一个退场的剑鞘,必然是底线最低的剑鞘彩女。」
说话者是第三位同伴,煌。
跟带着新同伴出来见世面的薮和狞不一样,煌不爱说话,平生不修善果,只爱刀光血雨,对弱者不辞颜色,对强者唯唯诺诺……不过,煌看起来虽然不爱观察,但他看事却是极准,一旦发言,无有不中。
他们的讨论,其他人自然是听不见的。琴乐阴环视一周,一步踏前。
“那么,我现在就要带她走。各位,失陪了。”
他带着明月宴,一步步穿过林地。路过涅若的时候,涅若握紧了长刀;路过灭堂牙的时候,灭堂牙扛起了长枪。
但涅若看得不是琴乐阴,而是灭堂牙;
灭堂牙看得也不是琴乐阴,而是涅若。
他们对视一眼,火星四溅,满是尖锐的杀机。
但是没人动手,所有人目送琴乐阴和明月宴的离去,然后对视一眼,各自往不同的方向散开。
狞惊讶道:「真的没打起来啊?」
薮:「这就是琴乐阴为什么要带头离开。刚才他们打出了真火,如果就这样撤退停战,不仅面子上过不去,而且他们得担心其他人会不会趁势追击。因为一旦后退,就是示弱,一旦示弱,就相当于竖起一个靶子。」
「弱肉强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道理,战场上的弱者必定第一个死亡。」
「只有当琴乐阴做第一个离开的人,让其他人都明白大家都有停战撤退的想法,这样他们才会同时选择放弃。若不是琴乐阴有信心大家都不会对他出手,不然他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比方说刚才涅若和灭堂牙同时出手,那他就完了。」
「然而涅若想保护他,灭堂牙想保护他,所有人都达成微妙的平衡,所以琴乐阴才能维持住这份微妙的平衡,甚至能在兑现约定后,大家都依然认为他是自己的盟友,自己安然离开。」
狞:「我以前见过一种鸟,雌鸟只会待在巢里,每天都会有不同的雄鸟给她带来食物……」
薮:「对,你对琴乐阴的认知很准确。鸟是为了繁衍,剑鞘则是希望能继续和琴乐阴合作——他们虽然没能从这次合作获得好处,但他们看见了琴乐阴的诚意,自然希望未来继续合作。」
「最近有个新词,叫做‘沉没成本’。他们之前为琴乐阴付出了那么多,只要琴乐阴没有明显背叛——甚至背叛了但愿意马上忏悔认错,他们都会为了之前的‘沉没成本’而选择原谅琴乐阴。」
「虽然我们都知道,这次是琴乐阴获得了最大的好处,但其他人除了挨了一顿毒打以外,也没什么明显的损失。就像希望繁衍的雄鸟一样,在他们能从琴乐阴身上收回投资之前,他们肯定会维持这份盟约。」
「而这也是琴乐阴的目的——他就是想做那只待在巢里就能有源源不断的雄鸟为其服务的雌鸟!」
狞:「薮姐你好厉害!你好懂啊!」
薮:「除了任务以外,你以后也要在皇院里多逛逛。琴乐阴的课还蛮有趣的,值得一听。」
他们聊天间,走在前面的琴乐阴明显松了口气,而就在此时一个陌生的人忽然跑过来。
“红乐老师!”她语气急速地说道:“有人——或许是剑鞘——在追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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