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整了整衣领,面上划过一抹坚定的神色,迈步往桥头走去。
谢岚说,她在东桥头等他。
这个地方,是曾经他们恋爱时,偷偷约会的地方。
当年,谢岚下乡到他们大队,因为她自己家庭成分不好,很多人都躲着她,不与她来往。
他作为当时大队里唯一的本地高中生,长的英俊,人缘又好,对谢岚照顾有加。
很快,俩人就陷入了爱河。
后来,很多知青都陆续返城,谢岚在城里没什么亲人,压根没门路,她只能嫁给了他。
其实他很清楚,谢岚是个野心很大的女人,当时和他结婚,根本就没想到与他长久的过下去。
她只是因为当时被生活所迫,为了能在大队立足。
高考恢复后,她疯了一般开始复习,还命令他跟她一起挑灯夜读。
如果不是家庭条件限制,他当年和谢岚一起上了大学,他们或许还有未来。
想到这,钱紧苦涩的摇了摇头。
没有如果。
况且,人外有人。
就算他跟谢岚进了城又如何,他怎能和城里有钱的男人相比较?
谢岚一心想过有钱人的生活,她迟早会离开他。
不管他如何努力。
钱紧怀着复杂的心情,一路走到了东桥头。
刚到那边,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钱紧还没反应过来,轿车里的人就按了两下喇叭。
钱紧往轿车方向望去……
这时,车门打开,一个中年女人迈着优雅的步子,从车上下来。
然后,一张熟悉又陌生面容,就映入了钱紧的眼帘。
女人穿着黑色呢子大衣,长发挽起,手上提着个黑色皮包,打扮的知性干练,
她看到他,神色明显怔了一瞬,旋即吸了口气,便朝他这边走来。
钱紧望着愈来愈近的身影,他的心跳的厉害,垂在身侧的手指,微颤抖着曲起。
他从来没有像此时此刻这么庆幸,自己换了新衣,体面的出现在她面前。
若是像平时一样,穿着洗的发白的衣服来赴约,此时的他,得多窘迫。
谢岚走近,在离他两步左右时,站定。
四目相对,彼此都没有先说话,耳边只有呼呼的北风吹过。
钱紧暗自咬了咬唇,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谢岚打破了沉默,“老钱,好久不见。”
钱紧稳住心神,微微点了点头,出声,“嗯,好久不见。”
谢岚看着他,叹气,“你老了。”
“你还是老样子。”钱紧紧张的都有些打结。
没错,谢岚还像当年一样漂亮!
仿佛岁月在她脸上并未留下什么痕迹。
随便寒暄了两句,又陷入沉默中。
钱紧木木的站在那,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没再开口。
曾经的多少个夜晚,他幻想过很多次和谢岚再遇的情景,他以为自己情绪会很激动,或欣喜或愤怒。
总之,不可能很平静。
可此时,他平静的让他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
他看到她,内心没有一丝波澜是不可能的,但是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激动。
谢岚见钱紧呆滞在那,仿佛很可冷淡的样子,她的心募地一沉。
感觉跟想象中的见面情景落差有点大。
她抿了抿唇,开口,“这边我太久没来了,有没有比较僻静的地方,坐会。”
钱紧自然知道,她说僻静之处为何意,就是不想碰到熟人。
“走吧,前面有个茶馆。”
钱紧走在前头,谢岚跟在身后,两人一路都没有说话。
在路口拐了个弯,到了一家茶馆门口。
俩人进去落座。
钱紧要了壶茶和一些小点心。
然后他正襟危坐,等待着谢岚说事。
他从昨晚就好奇谢岚找他能有什么事。
只是,本身谢岚见他这件事,就已经盖过了她要说的正事。
他思绪复杂,倒没有认真真真去想谢岚会跟他谈什么。
“你找我何事?”他问。
谢岚端起茶盅,抿了口茶,便出了声,“老钱,我就直说了,我今天过来找你是有件要紧事。”
钱紧垂着眸子,轻点了下头,“你说。”
“如玉收药的事,你应该知道吧?”谢岚眼眸微眯,直直的注视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来。
钱紧点头,“嗯。”
她说的事与如玉有关?
自从上次贾之恒找到了村里,钱紧心里其实就有心理准备。
恐怕如玉迟早会跟贾家有交集。
听闻钱如玉的事钱紧知情,而且好像还挺淡定的。
谢岚也就开门见山了,“她但凡做的不那么过分,我也不会找到你头上,可那丫头,从春季收药时,就抢老贾的生意,处处针对他,定远收红花的时候,老贾基本就是赔了,后来在象山收黄芪党参,她没能垄断市场,就在往药厂交药时做手脚,竟然举报贾家的药材有问题,她实在是太过分了,她这是成心报复我,不让我好过。”
这些话,谢岚是用控诉的语气说出来的。
钱紧却是没想到如玉竟然和谢岚的夫家在生意上有那么多的纠葛。
他只知道那个姓贾的也收药材,却不知道,如玉竟然在药材市场上跟那人抢生意。
他对自己的女儿,又一次刮目相看。
谢岚目光灼灼的盯着神色变幻莫测的钱紧,看了一会,她意味深长的开了口,“老钱,如玉还是个孩子,我不相信她的心眼那么坏,这件事,一定有人在背后给她出主意,你敢说,你不知情?”
谢岚话里有话,字字诛心。
若是没见面之前,她的确不相信钱紧会做出那种事。
可此时,钱紧对她冷漠的态度,让谢岚改变了主意。
钱紧已经不是当年的钱紧了。
他变了!
钱紧听到谢岚的话,从自己的思绪中抽离出来,抬起头,错愕的看向她,“你什么意思?”
谢岚没回答他的问题,继续自以为是的说道,“我知道,当年我跟你离婚,你恨我,后来也进城找过我,想和我复合,可我没同意,你心里,一定很不甘心。但是,咱俩的事过去了这么多年,在背地里做手脚,这实在不是君子所为。”
谢岚讽刺的话语,让钱紧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所以,她以为,如玉所做的一切,是他授意的?
她怎能如何想他?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她跑来主动见他,竟是来兴师问罪的。
钱紧心寒了。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脸色阴沉的谢岚,结巴着开口,“谢岚,你……你怀疑我,鼓动如玉和你丈夫抢生意?”
谢岚像是已经笃定了钱紧的“罪行”,声音冷漠,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话里话外对钱紧满是轻嘲,“老钱,我们之间的事,已经是陈年往事了,当年我离开,不是我无情,是你自己实在不争气,你要是跟我一起考上大学,进城工作,我也不会和你离婚,人往高处走,你自己不上进,怎么能奢望别人与你一起原地踏步?你说,是不是?”
“你……”钱紧被她那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惊呆了。
他本来还幻想着,她能忏悔,能对他说声抱歉。
果然,是他太天真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应该放下了,我记得你好像再婚了是不是?既然成了家,就应该把心思放在过日子上,而不是动歪心思害人,说句不好听的,我丈夫就是不愿与如玉计较,他家大业大,几次生意失意,对他的事业并无太大影响,反而是如玉,一个女孩子,这样横冲直撞,迟早吃亏,你作为她的父亲,将她推在前面,当报复的工具,这样的行为,实在令人不耻。”
钱紧的拳头紧握,有好几次张了张嘴,都没插上话。
等谢岚说完,他才轻轻扯了扯唇,看着她,冷冷出声,“谢岚,你怕是太拿自己当回事了。”
谢岚错愕,“你说什么?”
“我说,你太拿自己当回事了!我钱紧,堂堂七尺男儿,绝对不会干出背地里使阴招的事,确切的说,你丈夫是干啥的,我压根就没兴趣,至于如玉做生意,她行的端走的正,并没有刻意针对任何人,若是挡了谁的道,只能说明对方能力不行,你跟我说不着。”
钱紧不知哪来的勇气,此时看着谢岚,竟变的嘴皮子利落起来,“还有,你跟我离婚,我的确,曾经放不下,也不甘过,不是有多爱你,只是因为,我付出的太多了!”
“我想,就算是路上捡到一只小猫小狗,养大了也不至于拍拍屁股就走人。何况是我的结发夫妻子,我们之间还有个孩子。”
他轻嘲,“事实是,我将人性想的太简单了,有些人,她就是牲畜不如。”
谢岚气结,“你……”
他无视谢岚阴沉的脸色,看着她继续一字一句的说道,“你说我不求上进,考不上大学,那我今天告诉你,我考上了!”
是的,他当年考上了!
只是,他骗了所有人,说自己落榜。
而大家真的就以为是他学业不精,没考上大学。
他的女儿如玉,后来不知从何处得知,说他为了供谢岚,故意落榜。
他当时没反驳,没解释。
其实,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没有故意落榜,他考出了真实水平。
他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只是,那一纸通知书,被他藏了起来。
钱紧说到这,没理会震惊到眼眸睁大的女人,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泛黄的,带着年代感的纸张,一把拍在桌上。
从来没爆过粗的温雅书生,罕见的发飙,“我特么考上了!”
谢岚看着被大力拍在她面前的那张纸,不知是被上面的内容惊呆了,还是被钱紧刚才的硬气吓住了。
她呆若木鸡,眼睛始终盯着那张纸,一动不动。
他再次冷笑着开口,“你是有上进心,你是有远大的理想,可你没有我钱紧一家老小省吃俭用,砸锅卖铁的供,你能念完大学?你能嫁给富豪?”
“我……”谢岚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她顿了顿,硬生生憋出一句,“是你家穷,供不起两个大学生……”
过去了将近二十年,她居然还如此不要脸。
钱紧真感觉她刷新了自己的三观。
同时,他开始痛恨自己。
为何如此眼瞎?
他当年看上的这是个什么玩意!
“谢岚,你没有心!你是个没有心的女人!”钱紧咬牙切齿。
“我今天之所以来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当年我们家搭在你身上的那些债讨回来,四年学费生活费,你要是忘了多少,我这有个单子。”
钱紧又将一张纸拍在桌上。
这张纸,很新,和旁边那张,明显不是同一年代的。
他不是小气的人,以前也没有记账的习惯,从来想过,有朝一日,拿着账本让谢岚还债。
可昨天,接到她的电话后,他也不知自己是出于何种心态,就将心底那一连串数字一一写了出来。
他记忆力不算特别好,但当年关于她的一点一滴,就是忘不掉。
他敢发誓,他昨晚写这些。真的不是为了跟她要钱。
而此时,这张纸,却适时的派上了用场。
“钱紧,你管我要钱?”谢岚震惊。
钱紧不紧不慢的说道,“是你欠我家的,那是我父母的血汗钱,我眼拙不要紧,但我不能让他们白供一个白眼狼,以前未想过讨要,既然你自己主动找我,那请顺便做个了结,我们之间,从此再无瓜葛。”
谢岚从来不知道,那个木讷的男人,竟然会有如此巧舌如簧的一天。
钱紧自己,同样没想到,一个小时前还紧张的不知迈哪条腿的自己,这一刻,面对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竟能如此平静又有条不紊的说出那么多话。
今天的自己,就像是闺女如玉附身了一般。
咄咄逼人。
人,一旦死了心,是可以做到冷静的。
被前夫当面讨要当年搭在她身上的学费,谢岚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她愤怒极了,粗鲁的打开皮包,从里面掏出一沓钱,愤愤的拍在桌上,“给你,全还给你!”
钱紧木讷着一张脸,将钱拿起,数了数,“还不够,差八十五。”
谢岚,“……”
她终于知道钱如玉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是向谁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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